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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每当春季来临,故乡土街坯屋的陋巷里,总会传出阵阵的吆喝声,伴随着缕缕炊烟,在空中飘荡:“割葱儿,小割葱……”“小鸡儿喽呵,卖小鸡儿喽……”
吆喝声此起彼伏,简单而洪亮,没有韵律可言,但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卖什么的,一如家乡的民风纯朴,敦厚。
此时正是小葱的收割季节。小葱是头一年冬天种的,能割两茬。第一茬割下来,葱农们便沿街叫卖,其实也不应该叫葱农,种小葱只是为了不让地多闲着。而这时家乡的菜极少极少,窝窝头的颗粒粗得划嗓子,实在难以下咽,如果洗一把小葱就着吃,那窝窝头也成了山珍海味。
“割葱儿,小割葱……”吆喝声一起,惊动了蹲在茅房里的七奶奶。七奶奶来不及提裤子,隔着土墙就叫;“卖葱的,别走着呢,等等……”说着,边提裤子边往外跑,跑到大门口,兀自系着裤腰带。
“怎么卖的?”七奶奶问。卖葱人答:“五分钱一斤。”七奶奶又问:“拿鸡蛋换不?”卖葱人点头说“换”,七奶奶就问怎么换,卖葱人说:“一个鸡蛋八大两。”很显然卖葱人使用的是十六两老秤,七奶奶一听,不干了:“半斤成不成?”在七奶奶的意识里,斤总比两要多,这倒逗乐了卖葱人:“行啊,大娘,您说半斤就半斤,拿鸡蛋去吧,依着您……”七奶奶也乐了:“俺家鸡还没下蛋呢,不过明儿个准下,我才摸了,有呢……”卖葱人呵呵一笑:“成,您先拿着葱,明天鸡下了蛋再给我。”说着,拿起一捆葱来,称也不称,随手递过去。七奶奶掂了掂:“多了。”卖葱人推着车子边走边说:“多就多了吧,反正是自家地里收的……”七奶奶乐呵呵地边往家走边大声喊:“明天一准来,我给你留着鸡蛋……”
这种交易方式并不稀奇,在乡下人看来,一句承诺,比什么都重要。要说起稀奇的,当算卖小鸡儿的了。
过了清明十来天,卖小鸡儿的挑着两大筐小鸡儿,来村里吆喝了:“小鸡儿喽呵,买小鸡儿喽……”高门大噪吆喝几声,便引来了老太太小媳妇们,扎成一堆,七嘴八舌的侃价:“几个?”“十个。”“多一个成不?”“成,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侃完价,老太太又问:“能养活不?别养着养着死了,怪心疼的。”卖小鸡儿的咳嗽一声:“带嘴儿的,谁也说不定。不过,要是养着得法,死不了……”然后一招一式说着如何养小鸡儿,什么时候喂米,每次喂多少,什么时候给小鸡儿饮水,水量多少……讲的细,老太太小媳妇们听得也认真。听完,老太太便笑;“还真是这么回事。劳驾你给挑挑吧,我要母鸡多,顺便也要几只公鸡,公鸡里得有一只是红的,到年下上供……”小媳妇就莫名其妙:“二大娘,这小鸡儿这么小,能看出来么?”老太太一拍巴掌:“卖鸡的懂,要不让他挑呢。”卖鸡的也就真帮着挑,把小鸡倒提起来,看翅膀是否忽闪,依这个判断是母鸡还是公鸡,然后拣黑的芦花鸡,头上有一块黄斑的,说这就是红公鸡,一家就给一只,各家都得轮到。挑完后,拍胸脯打保票一准儿错不了。
等把鸡分到各家,卖小鸡儿的就嘱咐:“按老规矩,明年春上来算账,要差了,不要钱……”说着,拿小本儿记着,谁家赊了多少鸡,公鸡多少,母鸡多少,记好了,老太太小媳妇们就欢天喜地拿着鸡各自回家,卖小鸡儿的也挑着空筐回去。这场交易,如此简单,卖的不担心收不上账,买的也不担心被骗,落个皆大欢喜。
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更多的乡下人越来越往县城挤,变成城里人,而这种吆喝声,也慢慢有了质的改变,买卖人的智商,更是日渐提高起来。
我所在的小区旁边,就是一个菜市,卖菜的挤挤挨挨,种类齐全。买菜的人到了摊前,侃半天价,七挑八拣后,紧紧盯着电子秤,称完后顺便拐棵葱或者抓几根芫荽,拣了大便宜似的走了。卖菜的在后面却咕咕叽叽,一脸鄙视:“从北京到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还价?拐菜?秤上见,谁也不做赔本的买卖……”遇到省事的还好说,要是遇到仔细的,回家一称,准回来找,自然一场大架等着,称被砸的事时有发生。
小菜贩的小把戏,其实算不了什么,哪里比得上现代的大商家。自行车在小区里,几乎天天看到车篓里装上了宣传品,印得花里胡哨,且动人心破魄:回报顾客,清仓处理,挥泪大甩卖,跳楼价,卖血价,自杀价,购物抽大奖……这些无声的吆喝,没一句不具有诱惑力,所以我常去商铺大包小包地提溜回来一些东西,不管用得着用不着,反正觉得特便宜。可时间一长,却发现这些商品大多用不上,屋子里堆着一堆废品。有的即使用得上,可两三回就完戏。比如裤子,过一水就缩成了裤头,保暖裤穿身上,跟单衣比也暖和不到哪里去……更有甚者,隔段时间再去商铺看同样商品,才知道此时的价格竟然比那自杀价还要低,回想起“谁也不做赔本的买卖” 那句话,一身冷汗!
于是,我有些怕去大商铺了,我实在分辨不清,那些减价处理的销售手段,到底是商家回报顾客的一种方式,还是忽悠顾客的一种行为……当我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拿着积分卡递给收银员,面对着收银员微笑的脸,我竟然搞不清楚,这种职业的神态里,是不是也藏着一把宰人的刀,或者是像小菜贩一样对我含着一种蔑视……
不到万不得已,我是绝不会去逛街的,即使遇到所需最迫的时候,我也只是去那种“言无二价”的商铺走走,因为我相信那里的商品,能让我的心里有一种平衡:至少也是一种自我安慰,到手的买卖,谁又会往外推呢?
十几年了,生活在现代城市里,久不闻往日熟悉的吆喝,偶尔听到一两声,也早已失了原有的那种简单、纯朴、敦厚的味道,在那一两声吆喝里,我好像读出另一种含义:伸脖子出来,等宰喽……
当更多的乡下人升华为城里人的时候,我倒期盼看到肩挑一对萝筐的人,萝筐里满是挤挤挨挨的小鸡崽儿,伴随着小鸡崽儿的“唧唧”声,卖鸡人抖出一声简单而洪亮的吆喝:“小鸡儿喽呵,卖小鸡儿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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