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倚在窗口,目光停留在对面花草繁茂的小山坡上——她在那里多时了,手里端着相机,徘徊复徘徊。晨阳洒满了山坡,星星点点在她发上肩头跳跃。身着淡绿裙衫的她,与地上的花草相融,显得那么地协调、柔和。
她停住了脚,低首细端量。选中了什么样的拍摄目标呢?我努力地望过去,看不太清楚,似乎是贴地而开的小野花。她围着“小野花”转了两圈,然后以背对我的方位,缓缓下蹲:一条腿弯曲,跪地,前倾身体,两手平端相机。她对着“小野花”左看右瞄却迟迟不肯按动快门。虽说清早的阳光很柔和,可单膝于地这么久,一定会很累。我想像得到,她的脸上已经挂满汗珠,两条腿也已经酸疼、麻木……
她又停在了一棵树面前。从树枝上悬垂的两个红彤彤的果实来看,那应该是棵石榴树。这个季节的石榴,只要光照充足,一般都挂红了。
石榴树不高,胖鼓鼓的红石榴压弯了纤细的枝条,几乎要垂挨于地。她逆光而立,踌躇片刻,又复制前面的动作——单膝跪地,微仰了头,举起相机捕捉红石榴的最佳镜头。大概取景的位置不甚理想,少顷,她又吃力地撑起身体,稍稍右移,复以原来的姿势举起相机。
一定拍得了好片!她收回相机至胸前,动作轻松利落。我的脑海里旋即浮现出她含笑的脸庞。她一只手握住石榴树斜伸的枝条,收回单跪的腿,然而就在起身的一瞬,突然一个趔趄……我的心扑嗵一跳,迅急地伸出手去——我忘了我与她的距离了。还好,由于她开始便抓牢了石榴树的枝条,只是闪了一下,未曾跌倒。
其实我该知道,她是不会有事的,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拍摄姿势。虽然她的腰椎因了钢架的替代,给她带来诸多的痛苦和不便,可这并不妨碍她的从容。她是我的姐姐,没有人比我更知道她。摄影被她视若生命一般珍爱着,每当我看到她的目光突然定格于某一处显露出专注又愉悦的神情时,就会联想到《小王子》里的一句话:“如果你爱上了一朵生长在一颗星星上的花,那么夜间,你看着天空就感到甜蜜愉快。所有的星星上都好象开着花。”想来她便是如此感受。摄影就是她的星星上的花,她为这朵“花”带给她的世界而甜蜜、从容、愉快着。比较而言,那些痛苦实在是太渺小了。
二
两扇黑漆剥落的木门敞开着。我跨进去的时候,她正斜对着门口坐在竹椅上。阳光从茂密的梧桐枝叶上落下来,在她洁净的衣衫上开出素色的花。她神态安然地,一缕一缕往羊儿的嘴巴里递青草。青草很鲜嫩,上面还滚动着晶莹的露珠。
听到我进来的声音,她将花白的头转向我。我说大妈,我的孩子胃肠不好,吃东西总吐。朋友说羊奶养胃,介绍我到您这儿给孩子每天订一瓶羊奶。她的脸上遂绽出菊花般的笑容,说好啊,闺女你等一会,马上就中。她拍净手上粘着的草叶,起身慢慢向房里走去。
我站在院子里四处打量。小院不大,却很整洁。东南角用竹杆搭了架子,郁郁葱葱的瓜蔓在上面相互缠绕,金黄的花朵儿迎着晨风快活地招摇。墙根下,是五彩缤纷的花草,紫茉莉,指甲花,太阳花,栀子花,红豆,蟹爪兰……很多。和大多数农家一样,正屋的门两旁各植有一棵石榴树,上面风铃一样挂满了石榴果。靠西的一角,则是三只奶羊的窝了。三根长长的红绳将雪白的羊儿拴在一棵石榴树上,羊儿们对垂于眼前的石榴果视而不见,安闲地咀嚼着面前的青草。我感叹,小院没有因为住有奶羊而显脏乱,相反倒给小院添了一份生动的意趣,可见主人的恬淡与勤勉。
她出来的时候,一手提了暖瓶,另一只手拿一条洁白的毛巾。她兑了些热水在脸盆里,用手试了水温后端到羊儿跟前。她先用温湿的毛巾擦洗其中一只奶羊的乳房,尔后接过我带来的玻璃瓶,对准奶羊的乳房,另一只手一起一落,轻柔,利落地撸挤羊奶。羊儿老老实实地站着不动,温柔地凝视着俯首忙碌的她。只一会儿,瓶子里就装满了奶羊芳香的乳汁。她小心地将瓶盖旋紧,然后向左侧递过去:“拿去给孩子喝吧,喝惯了再订也不迟。”
我呆住了,我一直站在她的身右。我注目着她的眼睛——原来她看不见!朋友没告诉我她是盲人,我竟也粗心到没发现。我说大妈你的眼睛……她笑了,说老伴去逝时就看不见了。儿子总劝我去他住的城市享清福,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啊!都装在心里啦,看不看得见都一样。每天浇浇花喂喂羊儿,我还是个有用的人不是?!我的眼睛湿润了,将温热的奶瓶紧紧抱在怀里,一个劲地点头:“真的大妈,您根本就不像是眼睛看不见的人……您要真去了儿子家,我们去哪儿找这么新鲜的羊奶给孩子喝呀。”她朗声笑起来,样子像瓜架上迎风招展的金色花朵。
走在回家的路上,乡村独有的清新空气拂过脸颊,直抵心腑。“眼睛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应该用心去寻找。”“小王子”的话适时地跳进脑海。我不由微眯了双眼,心想,这句话送给大妈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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