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人生未了情 [复制链接]

周施梅

主楼

发表于 2011-7-20 21:4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梦回惊岁换,不尽古今情。如果不是因为偶然看到的一张照片，以及照片中的梁思成，我绝不会知道她，更不会了解到她的前夫、英年早逝的程应铨。透过岁月的烟雨，我力图探寻这位已被世人逐渐遗忘的才子，寻找他昔日的踪迹。

就是从这张照片开始，我了解到一段尘封的往事。

照片上，她穿着黑色布鞋和小花棉袄，梁思成则穿着深色中山装，两人分别站在上下两个台阶，身体却微微向彼此倾靠。我仔细地凝视着这张普通的照片，感叹着照片背后的故事。

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女人，在梁思成垂暮之年，做了他平凡的妻子，照顾陪伴着他，直到他生命的尽头。长长的岁月里，几乎很少有人知道她。即使现在，也是提到梁思成夫妇时，她才会被间接地提到，而她一生唯一引起世人的关注点，就是离开程应铨后嫁给了梁思成。

巧合的是，她也姓林，与梁思成才貌双全的前妻林徽因同姓。如果说，梁思成的前妻是一轮皎洁的明月，她则是一颗小小的星星，几乎不被人察觉地默然隐在历史的天空。

她就是程应铨的前妻，后成为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第二任妻子的林洙。

或许是命中注定，在梁思成风华正茂的年轻岁月，他是属于集美貌和才情于一身的林徽因的，而在他61岁、且命运正处于低谷的时候，他由林洙敬爱的师长和朋友成了她的丈夫。林洙离开年轻的程应铨，嫁给比自己大接近三十岁的梁思成，是因为梁思成的优秀还是因为他显赫的地位？或者是沿着一个她所倾慕女子的足迹，完一个平凡女子的愿望？对此，众说纷纭。但我相信，起码有一点，那就是梁思成本人具备的人格魅力吸引了她。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大多是因为崇拜，林洙自然也不会例外，尤其是在生活遭受挫折时期，无论物质还是精神方面，成熟稳重的梁思成带给林洙的，远比年轻气盛的程应铨多出许多。

在她二十岁的时候，中学毕业即随男友程应铨来到清华大学，慕名拜访林徽因，从此接受林徽因的英语辅导，与程应铨结婚时也接受过林徽因的资助。后来，作为清华大学建筑系资料馆的管理员，林洙担当了为梁思成整理资料的工作，闲暇时，她可以与他聊天、谈心。他既是令她敬重的师长，也是她可以倾诉的朋友，她甚至对他讲她的婚姻和生活中的烦恼。这时的她，因为丈夫程应铨被划为右派而受其牵累，俩人思想上也产生了很大分歧。也许是在与梁思成相处的过程里，林洙有了对比，产生了与右派身份的程应铨划清界限的想法，这期间，她喜欢上了自己的师长、在建筑界有声望、稳健成熟的梁思成。

从她的角度来看，嫁给梁思成让她心满意足，无怨无悔。毕竟是以最近的形式靠近了自己仰慕的人并朝夕相伴，何况是在生活处于窘迫、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是多么重要，而这个可以依靠的人又是大名鼎鼎的建筑学家梁思成，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从另一方面来说，正是因为她成全了自己，却间接地断送了才子程应铨的前途，导致了他人生的最终悲剧，

程应铨，虽然远没有梁思成那样的名气，也并非等闲之辈。他出身于名门望族，太高祖程矞采，历任江苏、山东、云南巡抚，云贵、湖广总督，他的父亲程懋琨先后在河北和江西当过县长，家族中也出过不少人才，其中有一位曾监造过颐和园。他的哥哥即是历史学家程应镠。程应鏐的史学著作主要有《南北朝史话》、《范仲淹新传》和《司马光心新传》，学术论文结集为《流金集·学术编》，文学作品有《一年集》，其他散文、杂感和政论结集为《流金集·诗文编》。应该说程应鏐留下作品很多，关于他的资料也相对较多，而对于程应铨可查找的资料很少，甚至可以说，关于他的那点少的可怜的文字，也仅仅是稍微提到他的履历，更多的则是因为前妻林洙与大名鼎鼎的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的关联而存在。

就是仅凭这少得可怜的文字，我们依旧可以了解到程应铨的大概。“程应铨秉承家学，在城市规划与建筑思想上极具艺术眼光，是中央大学建筑系的高才生。 1944年初应征去了缅甸前线，充当英语译员。二战结束，复员去昆明”。烽火连天的年代，才华出众的程应铨，他年轻、充满活力的身影出现在前线上，犹如一只矫健的雄鹰，未来，那广阔的天空，正等待着他的翱翔。

程应铨不仅是建筑系的高材生，又多才多艺，儒雅绅士，生得一表人才，可谓风流倜傥。难怪林洙的父亲一见程应铨就喜欢上了这个才华横溢而又帅气的青年，并将女儿林洙许嫁给程应铨。只是，令林洙的父亲始料未及的是，他促成了这对年轻人成为眷属，这份婚姻却过早夭折，也因此改变了程应铨的命运，带给程应铨毁灭性的痛苦。

朝气蓬勃的程应铨，在英文、画画、摄影、游泳、打网球等方面无一不精，对生活怀着无比美好的憧憬。因为程应铨出众的才华，梁思成、林徵因对其非常赏识，曾经是他们最得力的助手。做过英语译员的他，翻译过一些高水平的建筑学著作，填补了国内建筑艺术方面的某些空白。1956年程应铨作为中国建筑师代表，随代表团访问了波兰等国，波兰人对古建筑的热爱和珍惜对他触动很大，满怀激情的他，在建筑学上孜孜不倦地学习，想在城市规划上尽情发挥自己的特长和水平。应该说，以程应铨的才华和能力，倘若他今后有条件和精力致力于他所热爱的建筑事业的话，他一定会在这方面取得丰硕成绩。

可是，性情秉直的他，个性太鲜明，“对志同道合者，披肝沥胆；对不入眼者，不置一语。”单纯的他绝没有想到，人生有那么多的意外，也万万没想到，满腔热血还没有来得及奉献给热爱的建筑学，一场劫难很快降临到他身上。率性的他，为同事打抱不平进行争辩，因而获罪被打为右派。这是他劫难的开始，另一场打击又接踵而至。妻子林洙则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带着他们的一双儿女离开了他。婚变的苦水尚未咽下，令他更痛苦和尴尬的是，林洙很快就嫁给了他的老师梁思成。

这时的梁思成因为林徽因的去世而孤单，林洙的到来给予梁思成生活和思想上许多照顾和安慰。可是，程应铨呢?林洙的离开又会对他产生怎样的影响？

孔子说，君子不忧不惧。按说，性情刚直，有一身傲骨的程应铨，经过了战火的洗礼，应该有足够的承受能力来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的。但他毕竟是血肉之躯，毕竟有七情六欲和喜怒哀乐。政治上遭受不公平，蒙受不白之冤，婚姻破裂，感情被屈辱…..这些，在年轻的程应铨看来，是命运的安排还是人为所致？孤苦失望的他，那颗年轻的心经受了怎样的痛苦和折磨，已经无人能知了。尽管凄苦的他自我解嘲：“可怜王老五，衣破无人补。”他还是尽量保持乐观状态和仪表的整洁。喜欢游泳的他，常去游泳池如鱼畅游。他是让水的温柔平息心情和冲洗烦恼吧？他还热心地用照相机给朋友照相，扑捉人世间的亲情，也许在那瞬间的凝固中，他从他人的亲情中得到了一丝温暖，聊以自慰。

可是，无论程应铨怎样保持外表的乐观，他内心的凄苦不经意间会时常流露出，可惜都被同事和朋友忽视了。男人需要建功立业，需要得到社会以及家庭的认同和尊重，而他呢? 虽说教课很受学生欢迎，照常教书，但政治上深陷困境，家庭破裂，妻子成了老师的续弦，又限制孩子跟他交往。整天被批斗，思想上的苦闷无人倾诉，潦倒贫寒的他无颜面对众人，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能接近，只能孤零零地住在单身宿舍，此时真的成了孤家寡人。茫茫人海，他是孤独的，看不到人生的希望，即使是再坚强的人，面对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他，绝望了。

在关于程应铨的资料中，对林洙离开程应铨，有一段文字是这样：沈从文在给程应镠的信里，将林洙离开程应铨和再嫁梁思成统统归结为“本性上的脆弱”。“我们如真正开明，即不宜对之有任何过多的谴责和埋怨！”“脆弱”朝褒义上理解，则是“世俗女子的进取心”，退避和进取皆有着鲜明的现实指向；若朝贬义里理解，则是类似昆虫的一点趋光性，世俗光耀下的本能反应。沈从文说：林洙就是爱钱。她不能不爱钱，尚有一对儿女要抚育。再说，她本来就非林徽因那样高蹈于世的女子。

这段包涵谅解的话将林洙分析的非常透彻。是的，她本来就非林徽因那样高蹈于世的女子。世间若林徽因那样超凡脱俗的女子又有几人呢？连林洙也赞美着林徽因说：“她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最有气质的女人。风华绝代，才华过人。”因为曾经仰慕林徽因，而最终能够嫁给林徽因的丈夫，嫁给令世人瞩目的建筑学家，是否让曾经仰慕的心因此得到了安慰却将程应铨忘得一干二净？这恐怕只有林洙她本人知道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有时候，即便不是大难来临，一阵风吹草动也可能让同林的鸟起了惶恐，各自飞向不同的地方。林洙离开程应铨，也许是为了自己的需要，也许是为了给幼小的儿女一份安逸的生活。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林洙要过怎样的生活，她有她的想法，也有她的选择权利。她毕竟是满足了自己的愿望，也不曾后悔，尽管一直活在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光环下，这却是她无悔的选择。她在后来写的书中表示她是因此幸福和满足的，尽管曾遭到许多指责，但他人的指责终究不能改变她最终嫁给梁思成的事实。

而对于程应铨来说，当初，如果林洙在他划为右派时，一直陪在他身边，在生活和思想上与他同甘共苦，一双儿女绕膝给他添许多人生乐趣，他又是那么热衷于建筑学事业，生活即使贫寒些，他那么乐观的人，怎么也不至于绝望到自杀吧？生活需要男人和女人的同心合力，相互体贴关爱。男人可以给女人一副坚实的臂膀，可以为女人挡风遮雨，可以为女人撑起一片天空，有时又非常脆弱，如同无助的孩子一样，需要女人的照顾。当初英气勃发的程应铨带着尚青涩的林洙来到清华大学时，他是要给林洙一个坚实的依靠的，是要与林洙共度一生、让林洙过上幸福的生活。不然，他怎么会带她来到人才济济的清华大学？以他的年轻英俊和出众才华，自然不缺少女孩子的青睐。然而，人生充满了意外。林洙却在他落魄之际选择离开了他，英年男儿竟失去了引力，妻子弃他而去，投奔的竟是垂暮老者，可见感情的脆薄，人生的许多变数也是不可知的。

在遭受“文革”之辱和家庭破裂乃至失去亲情后，程应铨最终失去了全部希望。绝望之际，他换上访问莫斯科时所穿的崭新西装，带着对未完事业的遗憾和亲情未了的惆怅，走向无数次游泳的湖边。他儒雅潇洒的身影出现在湖边时，湖边一定是静悄无人的。倘若有人，谁不会为他所吸引呢，也定会发现并阻止他的行动。

最终，他投湖自尽，将自己的身体交给清冷的水。严冬冰封了他的身体，冰封了他的梦想，更冰封了他的屈辱和绝望。最后的时光里，唯一陪伴他的，就是那身访问莫斯科时所穿的崭新西装，至死，他都竭力保持一种尊严。

果真一切都结束了。

他就这样从纷杂的世间消失了。而今，连他的一张黑白照片都很难寻到。

倘若有一天，有机会经过那片湖水，无论是阳光明媚还是烟雨蒙蒙，我当会在湖前伫立，凭吊祭奠这位英年早逝的才子，祝愿他的在天之灵安息。

人生, 未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