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在这里安放 清明节后的一天,在田野里游荡的我停步在一丘黄土前,淡淡的霞光映照着坟头,周围是一片空旷与静寂,只有春风轻轻柔柔地抚摸着坟前的枯草。我在坟周缓缓地绕行,坟中人的音容渐渐的清晰起来,她的气息弥漫在我周围,萦绕在我的眼里心里。 不知道她有没有名字,大概叫做什么“氏”吧?村里人不分老幼叫她“老疙瘩妈。”记忆里她已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牙齿脱落的嘴周围密布着核桃纹,总是迈动着她那双三寸金莲,摇摇晃晃地满院子忙碌。春天,河边嫩绿的柳树、槐树叶子被她捋下来煮过,码在筐子里,压上石头沉入河底,在那里拔涩;秋天,她要仔细归拢分到家的粮食,晒晒苞米黄豆,整整散乱的柴禾垛,还有把检出的个头小、有伤疤的红薯切成片晒干,留待闲暇时炒热河沙、暴脆了薯片,给孙子们做“饼干”。平淡清苦的日子,经她的手点缀,总能开出几朵小花。 她领导着家里的鸡猪狗,给它们喂食也跟它们说话,以至于在我的印象里,她前走后退的小脚旁常常跟着鸡和狗,每当她蠕蠕着没牙的嘴,“咕咕咕”地叫鸡,鸡们扇动着短翅膀向她跑来,我就觉得整个院子都都跟着颤动了。那时,家家都把鸡屁股当银行,她的银行信誉最好。 老太太有许多规矩:盛饭,饭勺要平着舀,不能往深里挖,说是挖出坑来越吃越穷,儿媳说:妈呀,咱家饭盆里是稀糊汤,咋挖都不会出坑。她不依,说那也不能挖,穷日子要往富日子奔;她监视着孙子把碗底吃得光光的,说剩碗底要娶个麻子孙媳;掉在地上的粮食粒,那是无论如何也要赶快捡起,不然被谁踩上了,脚心就要生疔……今天我眼前的坟,也并不高大,清明节刚过去,坟上已经填过新土,坟周也有一层结实的脚印。我知道这不是孙子们偷懒不肯多挖土,一定是遵从老太太的规矩:先人的坟堆大了,要压制后人。 她是家里的保健医生,人和牲口都归她治,治法就是姜汤捂汗、拔火罐、再严重一点,就用碗碴割破眉心挤出血,再就是上祖坟烧纸、用孙子的小鞋敲打大门框,边喊着孙子的小名。猪和狗有毛病是割尾巴尖、用冷水刷耳朵,找不见尾巴尖的鸡就割冠子。做这些偏方加迷信的事,她显得胸有成竹,神情笃定很有些章法,是在用一生时光积攒下来的信念,呵护着她的家人。 在夏日的夜晚,她会在大门前燃起一堆熏蚊子的湿草,让它别起火光冒烟,引得纳凉的人们聚到她家门前来,她静静地坐在老门楼前的石凳上,空闲着那两只忙碌的手,听人们闲谈,看小孩子戏耍,并不插言,目光里是阅尽世事之后的平静和安然。老太太一辈子没有走出庙庄方圆十几里的地面,我不知道她会用怎样的心情去看待外面的世界,也许波澜不惊的清苦岁月,像一条平稳流动的河,那种遥远的属于旧有时光的生活方式,那种生活中的乐趣和恬淡,养成了她平静和包容的心性。淡然,是悠长的时光馈赠给她的绝好礼物。 就是这样一位硬朗的老人,在一个秋天的夜里突然间就走了,没有痛苦的挣扎,没有让家人伺候,甚至连留恋的意念都没来得及萌生,就静静地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光阴一晃过去了四十年,如今我绕着老人的坟行走几圈,在自己的脚步声中倾听自己的心跳,一种像烟雾一般的东西围绕着我,以至于影幻出老人栩栩如生的身影,又分明有一股陈年窖藏般的气息,这让我走进一种清空的启悟之中,将所思所想与老人对接。岁月可以改变人的容颜,改变不了散落在心底的记忆。坟中安睡的大婶她不会想到,多年以后,她认识的一个知青,在她孤寂的坟前,会这样想起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