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奔 春分时节的早雾绵润得几乎捏出水珠,在空荡荡的田野里缓慢地蠕动,西天边还挂着半个又细又瘦的月牙,苍白着脸,在飘动着的云雾缝隙里冷冷地看着这片河边的坡地。 四丫背着柳条筐在河畔的土坡上低头慢慢寻找,割那些刚冒芽的新草。生产队里那头五岁口的黄牛病了,那是队里最得力的牲口,昨天队长指派她,让她打些新草给牛开开口味,吃了一冬的干草了,掺上点新草牛能爱吃。四丫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起来了,顾不得梳头洗脸,赶紧来打草。虽然节气进了春分,天气还是凉凉的,地里一片陈旧的褐色,只有河边的坡上得了水气的滋润,那些陈年的黄茅草棵里抽出了麦苗一样的嫩叶。 这块半月形的河滩离村子不远,河的西面是柳树杨树夹杂的小树林,河水沿着冲积下的淤沙由北向南流过去,东面是一片乱石滩,夏天水大的时候,河水就在乱石间曲折蜿蜒得没有了形状。乱石东面的土坡向上凸起,坡上平平滑滑的。四丫每次走过这里,心里都有股不是滋味的沮丧,她总看着坡地形状像怀孕女人的肚皮。 到饲养处交过草回到家里,四丫赶紧刷锅抱柴禾做早饭。婆婆已经起来了却没有下炕,坐在炕头上托着长烟杆吧嗒吧嗒地抽叶子烟,松弛寡瘦的脸皮像往常一样阴沉着。男人被刷锅舀水的声音吵醒了,不情愿地清着嗓子,正在积攒穿衣服的力气。 听着灶间哔哔啵啵的柴禾烧着的声气,屋里婆婆说话了:“金山你还没起来呀?天都啥时候了,今儿个早上的工分又耽误了……唉,我儿子也是没有心劲,看看东头的狗剩家,都是一年娶进来的媳妇,人家的孩子都满地跑了!哼哼,不知道咱家啥年月能有这样的福气……” 说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四丫感觉句句都像针扎进她耳朵里,她垂下头不敢喘气,只是竭力将灶膛里的火烧得再旺些,又掀开锅盖搅搅煮着的饭,好让自己躲进那片蒸腾的水汽里。 四丫娘家是山里边的,是个比这里还穷的穷窝子,为了给年近三十的大哥定媳妇凑彩礼钱,十八岁那年嫁给了金山。能嫁到山外边相对富裕一点的地方来,四丫没抱怨过什么。金山比四丫大八岁,长得又瘦又小,一双灰白的鱼眼睛,还扛着肩膀。四丫嫁过来以后,每天天不亮就开始干一天的活计,做饭喂猪,生产队出工,洗洗涮涮,一直忙到天黑。每天都是这样过来的。唯一不同的是,有几次在漆黑的夜里,睡在他身边的男人金山会烦躁折腾一阵子,剥掉他自己的衣服,摆弄他自己,死鱼眼里闪着幽幽的光,然后沉重地滚倒在那里,嘴里骂骂咧咧的,有时还要踹她一脚。她已经麻木了,因为没人跟她说过男女是怎么回子事,以为别人家的夫妻也像她一般的。只是渐渐地觉得自己的身子被黑暗一点一点掏空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在漂浮。 两年过去了,她的肚子依旧没有凸起,婆婆的脸色和口气就阴冷刻薄起来,“倒了血霉了!这不是让我家绝户吗?我可是就这一个儿子……好草好料喂着你,好肥好种散下去,硬是长不出一根苗,你什么拉杂地呀?!” 清明节那天婆婆把公社兽医站的张兽医请来了。听人说这个兽医也能给不开怀的女人开方子让她怀孕,婆婆听人吹这个人给牲口治病是行家里手,给人治病也行,是个整套全挂子。久不做饭的她亲自动手,整治出四个菜来,用一瓶子老白干款待了一顿。酒足饭饱,张兽医拿出一包药交给老太太,“这是我以前给人配的,这人已经怀上了不用吃了,你煮了给媳妇喝,保准能怀上。” 兽医走后,金山跟他妈嘀咕:“没看过这样治病的,也不问也不摸脉,他可是兽医呀!别喝他的药了。” 婆婆瞟了她儿子一眼,不耐烦地说:“咋会不管用?牲口跟人一个理儿,他都治好了几个了,老爷们家家的,你操的什么心?” 那药煮开以后臭气就飘散出来,熏得婆婆不住作呕,在母子二人威慑的目光下,四丫含泪喝下了又苦又臭的药水。 一晃喝过兽医给的药两个月了,还是音信全无,不知她那个男人跟婆婆说了什么,娘两个悄悄商议了十天,婆婆的脸上有了暖意,这天莫名其妙地跟四丫拉开了家常:“四丫呀,我这个人,就是嘴上没有个站岗的,刀子嘴豆腐心。你看你进门都该三年了还没个孩子,我当婆婆的能不着急吗?以前说着说不着的,你别记在心上,我这也是为你俩好,眼下你们年轻,有没有孩子不显眼,等你老了,没个孩子咋行啊,四丫你说呢?” 四丫被婆婆少有的和颜悦色吓懵了,她大睁着眼睛愣怔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婆婆就继续说下去。“你看你呀,身坯子多壮实,两个屁股蛋子肥得像发起来的面,我儿子又瘦又小的,他哪儿伴的过你呀,我琢磨着,看这样行不行,给你另找个壮实的男人,你跟他睡觉,悄悄地就咱一家子关起门来干这事,谁都不会知道的,咱就是为了要个孩子呀。” 四丫脸吓白了,磕磕巴巴地说:“不,我不…那是偷人……” 婆婆说:“啥偷人呀,这叫借种,是老辈子兴下来的规矩,没孩子的人家都走这条道,可不是我起意胡来的。听话,就照我说的办吧。” 四丫急急地接口:“不行……” 她男人金山呵斥她:“闭住你的嘴!这事不能听你的,咱妈说了算!” 四丫的眼泪都流下来了,“不行啊!我那样……成啥人了?” 金山阴沉的刀条脸扭曲起来,顺手操起顶门杠朝四丫劈头盖脸打去,婆婆没有拉着,四丫一手护着脸往后退,一下子绊在门槛上,跌坐在堂屋地上了,男人跟上来,又朝她身上打了几杠子才住手。屋里婆婆还在骂她:“死人一个!横竖不进油盐的东西!我这样掰开揉碎了跟她说,死活听不明白……” 四丫卷缩在炕角抽抽搭搭地小声哭泣,头上挨的那杠子摸着是个硬硬的包,肩背上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生生地疼。看着干瘪瘦小的男人打起人来,跟她那个黑脸的爹一样狠一样重。四丫跟她的五个姐妹一样,挨打挨得太多了,虽然每次都会悲悲凄凄地哭,但是心里已经麻木,就像今天,她觉得自己占着理儿,但是经过不容申辩的呵斥和暴力相加以后,想争辩的那一点想头便消散了,只剩下来委屈。 苞米苗一拃高的时候,在婆婆的周密安排下四丫借到了种,对方是村里的光棍汉子宝根。入夏,四丫已经开始害口了,出工干活时她满地薅“酸溜溜”,把它毛茸茸的叶子大把地填进嘴里,嚼得舌头都绿了。日子还是像往常一样没有光彩的慢悠悠地过,但是四丫心里面萌生起甜腻腻的喜悦,眼前总出现春天播种到地里的黄豆淡黄色圆溜溜的影子,似乎看见它们在湿润的土层里滋滋勃发。她期待着当母亲的那一天。 这天晌午,宝根晃进了金山家大门,进屋喊道:“老婶子,忙乎啥呢?还好吧?” 婆婆看看他,不冷不热地说:“好个啥呀,没啥好的。” 宝根说:“眼瞅着就该添人进口了,还说不好?老婶子你别冷着脸,管咋说,啥事都有个规矩,咱也是出过力的人,帮你多大忙啊!就是打发花子,也得破费点不是?” 婆婆就进里屋舀了半升黄豆,想想又抓下来两把,这才端出来对宝根说:“你看这青黄不接的时候,还真没啥谢你的东西,等老秋了分下新粮食,婶子烧包米酒管你够。根儿呀。婶子告诉你,嘴稳当点儿,这事咋能乱说呢?烂到肚子里也不兴说。” 宝根用衣襟兜着黄豆往回走,越想越憋气,妈的!真打发花子呀?赶巧金山从对面过来了,宝根就紧走几步迎上去,把衣襟里的黄豆全倒在金山身上,大声说:“给你吧给你吧!留你家当种去!我呀,缺啥都不缺种子,你媳妇那可是纯牌黄花大闺女,值啦值啦!”这一番话,一小半是说给金山听,大半都是说给街巷里的快嘴娘儿们听的,他知道用不到天黑,全村的人就会都知道金山媳妇找他借种的事。 婆婆听他儿子学说宝根的话,没等听完就炸了,她从板凳上跳起来,原来耷拉着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呲着满口的牙,指着四丫叫骂起来:“贱货!你这个妨人的扫把星!偷完人了擦不净屁股,让你那个野汉子胡吣乱嚼,把脏水朝你男人身上泼!……老天爷呀!这不是指着鼻子骂我儿子是太监?这话要是传开了,你叫你男人咋在人前抬头?金山!你还站着干啥?!老娘儿们惹下这样的祸事你还受着?” 金山一声不响就扯住四丫头发朝她脸上搧了几巴掌,婆婆还嫌打的轻,扑上来抓破了四丫的脸,娘两个把她按在地上一顿暴打,鼻血已经涂了满脸了,还朝她身上踹了几脚。 做晚饭的时候四丫到门外篱笆边上抱柴禾,看见门旁边聚着几个人,看见她出来,有人大声说起话来,似乎是专门说给她听:“真看不出来,装的像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原来专会偷人!” “现眼的!不知道丢人多少钱一斤……” “老话咋说的?大街上走的是贞洁女,家窝里猫着养汉精……” “这样的娘儿们,打死都不委屈!” 她失魂落魄地回来,梦游一般点着火烧起来,锅里没有水也没有米,就这样干烧,直到把锅盖烧红了又挨了婆婆两巴掌。她男人从外面回来没顾上打她,从不抽烟的他破天荒掏出一盒卷烟,抽出一根点着了叼在嘴上,又抽出一根摆弄起来,只见他把半盒火柴捋齐了围在那根烟周围,用线仔细捆紧。 天黑的时候她的肚子疼起来了,先是丝丝拉拉的,很快就像有一只手在里面抓着捏着,疼得翻江倒海。在那间空闲的柴棚里,她卷缩着,翻腾着,最终有一团不成形的肉疙瘩掉了下来,然后疼痛放过了她,她像死了一样躺在血泊里。 有月光从窗子照进来,那一扇窗子离地很高,看不见外面,只看见淡白的光从那里进来了。她倚着土墙坐起来,浑身都疼,不是往常受凉以后的酸疼,而是另外一种疼。脑袋里有无数的人在里面悄悄说话,有的唧唧喳喳,有的嗡嗡的,她仔细听也听不清说的是啥。伸手摸摸地上那片亮光,她看见手上都是血,这是怎么回事,手啥时候出血了?她想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可是眼睛转了一圈找不到镜子,就皱着眉头使劲想:我在这地方干啥呀?我又是谁呢?再把手伸向那片亮光,看见手,血迹,还有一个镜子都从窗子呼噜呼噜飞出去了。 棚子门被风刮开了,一个身穿黄衣裳、面目模糊的小人蹦蹦跳跳地跑进来,她看见种到地里的那些圆圆的黄豆,她摸摸自己的肚子。小人站在那里跟她说话,沙沙的声音听不真切,说着说着那小人就跳起一种奇怪的舞蹈,小胳膊小腿的动作像模仿老鼠偷油。也没跳多久,因为小人的肚子越来越大,他就坐在地上哼唧起来,四丫想抱抱小人,没想到那个小人又若无其事了,手撑着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脑袋里的那群人打起来了,撞的脑壳生疼,四丫抱住脑袋倒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那群人打完架了,她抬头看看窗外天空上的月亮,还是个圆月呀,那上面有山坡,有青草,还有高高的树,嗯,这地方我认识,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定定地看着,月亮的气味就闻到了。一开始淡淡的,后来越来越浓,有一股薄荷草的香味,还有太阳的味,雨水的味,后来是花椒树和尘土味,夹着从小就熟悉的一股甜甜的汗味,她一下子高兴起来,“妈!妈!……” 闻到她妈的味道,身上一下子不疼了,就看见地上的那片亮光像大火一样蔓延开来,真好看呢,橘红的火苗子蹿起来有半人高,烤得脑袋里的那群人全都住了声。热!太热了!她开始往下撕扯衣服…… 鸡叫两遍了,忽然村西头宝根家有股浓烟腾起,开始只是房山外边的柴禾垛烧着了,火舌借着风势很快就舔着了那三间茅草屋,睡得迷糊糊的人们爬起来救火,烟火缭绕中人们看见,金山家那个不声不响的小媳妇脱得一丝不挂,大大方方地从火场跑过去了,她的白腿上爬着暗红色的蚯蚓,血沿路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她抬头望望天上的月,大声叫着:“妈!妈呀!哈哈!哈哈哈哈!……”那声音空洞、响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