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淡淡一片云 于 2010-10-5 13:58 编辑
在我十分匮乏的童年记忆里，刘梦轩始终是个半古董式的沉默老头，印象最深的就是他背着破柳条筐倒拖粪叉在乡间尘土飞扬的黄土大道上走来走去的情景。村南有一大片枝叶茂盛品种复杂的树林，一座废弃的老式砖窑比较颓废地守在林子的边缘。刘梦轩的小屋在破窑下显得孤单寂寞，而当初的几拨守窑人在那里制造的风流韵事很早以前就在周边的村子里广泛流传。这个老家伙的脸长的相当突然，是一张与村里人风格迥异的长条型白脸，如果不是上面布满了蜘蛛网一样细小而密集的皱纹和好象总也洗不掉的灰尘，我认为那应该是一张类似私塾先生的脸，阴沉、平淡而充满故事。总而言之，树林、传说和白脸，使老家伙的领地很阴森。那里只有胆大的孩子才敢涉足。听他们介绍，破窑里住着许多蛇，长短粗细颜色各异，类似黄鼬野兔地狗子之类的小兽也经常出没其间，树林里不但有乌鸦和猫头鹰，而且还动不动就会刮出一阵阴风，大热天也能冻人一身鸡皮疙瘩。更令人胆战心惊的是村里人往往把一些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婴儿埋在那里，有人说如果你的胆子足够大的话，在那里呆到半夜就能听见婴儿的哭声。 刘梦轩离群索居的原因说法不一大概有五种之多。这个老家伙一般情况下凡人不理，走路基本上是四方步，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平稳的象是城里的柏油路。他活了六十几岁或者七十几岁，最后按照个人习惯，自力更生把唯一的破木柜收拾出来，在清晨的寒风呼号中爬进了那口勉为其难的棺材之后才正式咽气。这一重要情况的发现首先应当归功于一个经常骚扰他的叫继兴的男孩子，当时继兴同学不知为什么挨了他爹一脚之后，估计是气疯了，瞎转到村南的树林里，准备独自戏耍刘梦轩一番，从而达到使自己心平气和的目的。当他耐心地把小屋的窗户纸全部捅破之后，一股特别的味道从屋里飘出来，好奇心驱使继兴同学变得艺高人胆大，悄悄地摸进屋里就一目了然了。据继兴回忆说，那时他几乎是突然间长了六条腿，比野兔子还要多两条，以超过野兔子的速度跑回家，气喘嘘嘘地跟大人们描述说刘老头在那个破木匣里睡死啦。 当时，做为五保户的刘梦轩是最感激社会主义优越性的了，他不劳而获总是有吃的，当然除了生产队每年分给他的一些粮食蔬菜之外并不排除偷盗的可能。这个古怪的家伙常年戴一顶颜色可疑的草帽，背着粪筐逡巡在洒满社会主义阳光的土地上，他始终拒绝把捡来的肥料倒进生产队的猪圈里，而是在乌鸦或着是猫头鹰的陪伴下把拾来的粪便一如既往地倒进那片树林里，有时侯还从西面不远处的小白河里挑水浇树，因此附近的树木就没法不茂盛啦。 从某种意义上讲，刘梦轩在村里是个无足轻重甚至是个多余的人。他从不惹事生非更不去招引女人，甚至你揣他一脚他都会仰脸走开，因此他在村里的行动是自由和无关紧要的。老人们都知道刘梦轩年轻时也有过一段灿烂的历史。刘梦轩，名云，字驻仙，梦轩是别名，本为前清大户，民国年间县城里最大银饰铺和当铺都是他家的，身为少东家的刘梦轩肄业于燕京大学，主要是因为求学中途结识了一位叫小可的风尘女子，夫妻双双把家还，相当的风流倜傥。后来解放了，刘梦轩的黄梁梦基本上是做完了，一闹公私合营就把他闹垮了，过了一段时间他莫名其妙地把他名下的财产拱手给了新政府而自己却灰头土脸地回到原籍即我村，又因土改老宅已属于他人，便在村南烧窑人遗弃的小屋里当起苦行僧来。有传闻说是他的女人因为走进新时代朝秦暮楚辞旧迎新，靠上了一个革命干部，经不住诱惑的革命干部怜香惜玉，顺手就把县城资产阶级代表刘梦轩给打倒了。但村里也有极少数人说这纯粹是扯蛋，刘梦轩是什么人，人家那是看破了这红尘呀滚滚才甘愿享受清贫日子的。 沦落到我村也许是刘梦轩的最后的灾难，比我更勇敢的孩子们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个表现才华的机会的。他们经常在刘梦轩出游的时候把捉来的蛇放进刘梦轩的水缸或者臭气氤氲的被窝儿里，然后象猴子一样躲在附近的树上等待他的归来。刘梦轩对别人无止境的捉弄表现的平静如水，每当他回家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他必须警惕门上的砖头或者地上还有袅袅热气的大便。叹息一声，整理一下如同油布一样的衣裳，从那个破柜子里十分小心地拿出一本线装书，面对着树林上面的夕阳，坐在门前的砖头上，不住地念念叨叨。孩子们在失望之余就改变了游戏规则。一个颇具文学天赋的男孩利用一夜时间就编成了一首类似打油诗一样的东西，我记得其中有“懒汉刘梦轩，少时钱如山，今朝不行了，落魄烂窑边”的句子，由于不象“四大累”、“四大白”之类具备流传性而很快为人所遗忘。小型资本家刘梦轩的后生活便如深夜里他的那盏孤独的灯火，风雨飘摇着坚持了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 七十年代初的一个秋天刘梦轩差点过上美好的家庭生活。一对流浪乞讨的母子在他的小屋里住了一夜。那个瘦弱但并不难看的母亲在普遍遭到村民的拒绝之后就强行进入刘梦轩的小屋私自找吃的，估计是饿的不行了。当刘梦轩背着粪筐回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那对母子正在他的锅台上剥夺他昨晚的胜利果实。刘梦轩站了一会儿，出去在屋外转了一圈，回来对那个一副爱咋咋地表情的母亲说，别害怕你们别害怕，如果不够的话我可以再弄点，大晌午的地里一般没人。 刘梦轩让母子俩在他的类似猪圈的炕上休息，自己则来到外面继续转圈，拎着粪叉，走走停停，十分警觉的样子。如果这个时候你能看见刘梦轩的脸，那上面肯定有一种幸福的表情。象这种情况在那个晚上刘梦轩是可以和那位母亲共度良宵的，而且她当时也有留下来的意思。作为燕京大学肄业生兼好心人，为了保证来客的饮食需要，刘梦轩在夜深沉之后潜入某生产队的玉米地和山药地，经过一番不懈努力，兜里腰里都掖满了，另外路过瓜地的时候还拧了几个菜瓜妞儿以期丰富菜谱。第二天早上有人看见刘梦轩睡在门前的一棵槐树下，身上有一片破麻袋，蚊虫的叮咬在一夜之间已经使他面目全非十分狰狞。 刘梦轩拒绝了一生中最后的爱情，并且给她们带足了干粮催促人家又踏上了漫漫征程，据说临走时那对母子还充满感激地给刘梦轩磕了个头。当时村里的一些年轻人知道了这件事之后，纷纷指责刘梦轩，他们一致痛苦地认为是刘梦轩这个老狗日的轻易地扼杀了他们的夜生活。 值得一提的是刘梦轩拒绝加入任何一个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他认为，我老了，已经干不动了，我那么多家产都给了共产党了，难道你们就不应该养活我吗。因此，当时我村的各级领导对这个又臭又硬的老东西采取了放养政策，多少分给他一点粮食，剩下的让他自己想办法。于是，老刘经过几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把魔掌伸向了社会主义的玉米、大豆和高梁，当然也有伸向山药、土豆以及白菜的时候。村里的民兵和护秋人员经常发现刘梦轩鬼鬼祟祟地在田间地头转悠，估计是在踩点，一俟夜深人静人困马乏，刘梦轩便幽灵一样出现在白天相中的那块庄稼地里。他偷盗的特点之一是勤偷少偷，以保证食物的新鲜感，同时一点点东西的丢失也不会引起人们的愤怒。特点之二是地点分散，东西南北中都要涉及，不死认一块地儿，机会均等，损失均受。长期以来，刘梦轩昨天几穗玉米今天几块山药明天可能几棵黄豆，花差着偷花差着吃，既锻炼了身体，又补充了营养。有一天清早精神饱满的刘梦轩居然在破窑前练起了伪太极拳，有人说这个老东西肯定是吃多了撑的。 刘梦轩唯一的一次愤怒是有人潜入他的小屋把他仅有的那本线装书撕成了碎片。站在破窑上，刘梦轩手捧碎纸破口大骂，情绪相当激动，估计窑里住的蛇都不敢动了，树林里的乌鸦都不敢叫了。刘梦轩觉着不过瘾又来到了大街上，边走边骂，黄色的碎纸断断续续地洒了一街，象是一路纸钱。刘梦轩脸上眼泪鼻涕交错纵横，让村里人看了不禁心酸，分头回家审问自己的孩子。最后八斤儿招供了，八斤他爹举着烧火棍打一下说一句，你他娘的撕什么不好，啪！偏偏撕人家的书，啪！书是看的，啪！不是撕的，啪！瞧吧，老头急了，啪！口口声声要操你娘，啪！你说我着急不着急，咔嚓！棍子断了。 令人费解的是刘梦轩居然逃过了那场浩劫。当时村里的地富反坏右和伪地富反坏右经常挨批斗戴着高帽子游街，没事了就让他们扫大街。刘梦轩似乎是被人们遗忘了，按他的历史，封个资本家什么的不在话下，往深里挖挖没准还可能是潜伏特务，但是人们却从来没有动过他。有人说是他老婆靠上的那个干部在暗中保护，不然十个刘梦轩也揪出来啦，那时候坏人多缺呀。当学生们举着小彩旗高喊口号游行的时候，刘梦轩就远远地站在人群边上，边看边轻轻地摇头。 临死之前的那个冬天刘梦轩曾经有过一次反抗行为，约等于蚍蜉撼树，而且真的把树撼动了。村里想修扬水站而苦于资金不够，于是村领导转来转去就看中了村南那片树林，在乌鸦零乱的聒噪声中用手量了量树围，挨个把杨树槐树柏树们看了一遍。第二天召集社员带着工具兵临城下。刘梦轩闻声出动，等明白了大家的企图之后，抄起了自己防卫的武器——粪叉。由于时间紧迫，刘梦轩忘记了戴上那顶具有象征意义的破草帽，因此怒发冲冠的景象显得勉为其难，不多的白发根根竖起，类似激动的小刺猬。村干部上去踹了他一脚，刘梦轩因为冬天而缺乏营养的身体应声倒地，不过马上又爬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比上次骂街有过之而无不及。村干部对大家说别搭理这老狗日的，上！刘梦轩灵机一动，把粪叉冲向自己的身体，村干部催大家一次，他就往身上插一下。冬天的衣裳厚，插一下两下没关系，但是老插就不行了。大家看见血都出来了就害怕了，纷纷后退。村干部说你他妈不让砍树，难道这是你的自留地吗？刘梦轩骄傲地说，我给它们施肥，我给它们浇水，难道不是我的还是你的？村干部说卖了树修扬水站是村里决定的，你打横你就是破坏生产！刘梦轩摇着脑袋说树是我的，只要我活着就不许有人砍它们。就这样，老刘以一己之力打败了团结在以村干部为领导的一大群人。胜利是胜利了，可刘梦轩的身体因此受了伤害，匆匆地离开人世也许就是那十几粪叉的原因。村南的那片树林一直郁郁葱葱到刘梦轩死后的十几年，后来的一位年轻的村支书轻易地把它夷为平地。 现在，我们已经找不到刘梦轩曾经居住过的那间小屋了，它的位置由一堆长满杂草的废墟所占据。在刘梦轩死后的第二年，一场暴风雨十分轻松地把破砖窑冲塌了，灾难殃及了那间小屋。在砖窑将小屋压垮的那一刹那，我们可以看到许多青青白白的蛇，正冒着大雨从它们的昔日乐园里盲目地向外逃窜。 | 
雷达卡
发表于 2010-10-5 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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