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文益思 于 2012-1-5 20:30 编辑
从黄埔回来的大舅 文益思 那天早上,我还没有起床,床头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我拿起手机,是父亲的电话。 父亲在电话中唏嘘不已,喟然长叹:“你的大舅已经仙逝了。” 在电话中,我安慰父亲不必太伤感,并告诉父亲,因路途遥远,我是不能回海南了,让父亲替我给大舅送上一个花圈。 搁下电话后,一种悲痛时刻都在猛击着我的心…… 1912年,大舅赵开普出生于昌化江边一个叫英显村的村子里。 由于我的外公是村子里少有的文化人,所以,做为长子的大舅也得到了外公的精心培育。 20岁时,风华正茂的大舅离开了家乡,前往省城广州,走出了自己传奇的一生。 1950年海南岛解放前,大舅又回到了自己的故乡英显村。 从此,在家乡英显村里,在那满眼苍翠的酸梅树下,在一个破旧小院,低矮的瓦房里,他和其他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歇。以前他喜欢听收音机,后来,有电视了,他喜欢看新闻,他有时自言自语,脸上时而庄重,时而喜悦,时而凝重,时而悲伤……没有人知道在这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中,大舅经历了什么,他也沉默少语,极少讲述他个人的经历…… 后来,村子里有人传闻,大舅是从黄埔军校出来的,曾经打过小日本。据说有人向他求证时,大舅总一笑置之,并没有说太多的言语,别人也就云里雾里了…… 1990年7月,大舅母过世,大舅伤心痛哭之余,同时考虑到自己的年限已近,他为他们两人亲自书写了一个碑文。在这个碑文上,大舅对自己作了简单的介绍:他毕业于广东陆军军官学校。至此,世人方知他从黄埔走来…… 2011年12月11日,大舅在无病无痛之中,溘然仙逝,走完了自己的百岁人生…… 不知何时,两行热泪悄然落下,在泪眼朦胧中,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大舅生前的身影,又想起了他生前我们那次难忘的交谈…… 2007年6月,我从中原回到久别的故乡海南。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又来到了英显村,又来到那个破旧小院,低矮的瓦房里,探望我的大舅赵开普。 时年95岁的大舅虽然身体羸弱,精神却格外好。 一看到我,大舅喜出望外,并忙碌着要给我倒茶递烟。 我紧紧握住了大舅嶙峋的双手:“你坐着,我来。” 当我倒好茶水以后,就开门见山:“大舅,你怎么不到八所去住,怎么还住在英显村呢?我来看你一趟也不容易啊。” 大舅笑着说:“你们这些年轻人,爱到城市里去坐牢,我可不愿意啊。” 那一刻,我俩相视一笑,心有灵犀啊! 那天,大舅给我讲述了他在长洲岛上,在淞沪战场上、在南京战场上的人生传奇—— 20岁时,大舅前往广州,中学毕业的他顺利考入黄埔军校。在长洲岛上,每天清晨,他们绕长洲岛长跑,风雨无阻。即使珠江水涨潮,操场上趟满水时,他们也要跑步出操。在那里,他们第一次列队,第一次拿枪,第一次上战场,他们迈出了作为军人的第一步,并最终成了一名合格的军人。 “七七”事变后,烽烟四起。时任第四路军总指挥,也是广东的最高军事长官的余汉谋将军,就卢沟桥事件发表《告将士书》:“当此民族战争开始发动之时,我们当前的急务惟在如何淬厉奋发,加紧抗战的准备,期以我们的最后一滴血,为国家民族挥洒于战场,收复东北失地,打倒帝国主义,完成国民革命。” 那时候,余汉谋就是大舅他们的最高长官。 当时,大舅热血沸腾,他和战友们纷纷议论,一致认为:国破家亡之际,唯有一心抗战。这样,我们国家及五千年历史之民族,才不至亡于区区三四岛倭奴之手。 他们知道,钢枪将倭贼的身躯打爆,就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方为人间真理。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是在抗日战争中一战成名的。 很快,大舅所在的广东军队就奔赴沙场,参加淞沪会战,史称“八一三淞沪战役”,这场战役是抗日战争中第一场重要战役,也是抗日战争中规模最大、战斗最惨烈的战役,前后共历时3个月。 身为营长的大舅,带着几百人的士兵直接上战场。战斗激烈之际,军队里的文书、炊事员都拿起枪,冲向战场。他们以自己的血肉之躯,筑成壕堑,宁死不退,军心如磐石。战斗如绞肉机一样,阵地在中日双方反复易手。许多黄埔学子战前所说的再见,竟成了永别。 在这场战斗中,黄埔军人与中国军民浴血苦战,粉碎了日本“三个月灭亡中国”的狂妄计划,并争取了时间,从上海等地迁出大批厂矿机器及战略物资,为坚持长期抗战起了重大作用。 他们以自己的英勇善战,为黄埔争得荣誉,也为中国无数的青年学子树立了光辉典范。 “到黄埔去!”成了当时无数热血青年报国的人生信仰! 大舅聊到高兴时,还不时比划着当年是怎样和鬼子拼刺刀的:“其实日本鬼子并不可怕,死在我手下的鬼子不知有多少了。拼刺刀时,咱们是朝前刺,鬼子是向上挑的。” 我开玩笑说:“有人说,国民党部队打仗一听到枪声,就吓得马上后退逃跑,是不是真的。” 大舅一听,勃然大怒:“放屁,谁说国民党恁熊包?真是胡扯蛋!我就是国民党员。说这句话的人,那是昧了良心,抗日战争中牺牲的那么多国民党人,都是我们的民族英雄。” 说到这里时,大舅给我举了一个例子: 黄埔四期生谢晋元,率领四百多名战士据守四行仓库,对外号称八百壮士,演奏了一出震惊中外的抗战经典。淞沪会战前,谢晋元送别已怀孕的妻子,并发出誓言,四行仓库,就是我们最后的阵地。一曲《八百壮士》至今依然传唱着他们的传奇。 大舅告诉我,在整个抗日战争时期,两万多名黄埔学子为国献身!他们都是黄埔的骄傲与荣光! 1950年海南解放前,余汉谋兵败逃往台湾。大舅没有跟着他的最高司令去台湾,而是偷偷地跑回了家乡,陪同他归家的,是我的大舅母。 从此,英显村又多了一个农民。没有人知道他从黄埔归来,没有人知道,他是一个抗战的英雄。 但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文化大革命时,大舅还是被揪了出来,红卫兵们对他进行了批斗,大舅,成了时代的罪人…… 好在历史是由人民书写的。随着改革开放的到来,大舅也迎来了他生命中的又一春。他终于和其他的老百姓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歇了。 听完大舅的故事,我轻轻地问他:“大舅,如今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大舅淡淡地说:“当年孙总理有一句话,叫做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那么,我将这句话改一下,叫做河山尚未一统,同志仍需努力。河山一统,是我们黄埔人尚未能完成的心愿啊。” 我说:“河山一统,终将有时。” 大舅淡淡地笑道:“我看不到那一天了,但愿你能够看到祖国的河山一统。” 我离开英显村的时候,拄着拐棍、脚步蹒跚的大舅,站在农家小院内,久久矗立,目送着我的离去…… 2009年夏季,有一天我路过英显村,突然发现大舅一人拄着拐棍站在村口的小桥边,看着风景。 我连忙下车,走到大舅的身边。没想到大舅已经认不出我了,他礼貌地问我是谁。我吓了一跳,紧接着作了自我介绍。大舅认出我以后,他淡淡地笑了。 那天,周围山雀脆鸣,草虫吱嘤,桥下的流水叮咚,近处的树林霞蒸,远处的山峰层峦嶂,土地上的稻浪奇景以及野花芳菲,到处都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我和大舅站在桥头上,只感觉到衣带翩翩,如举霞飞升,那一刻,我竟然有一种飘然若仙的感觉。 后来,我扶着大舅从桥头回到村口,一条两百米的道路,我们走了很长时间,然后跟大舅告别。真没想到,这偶然的一面竟然成了我跟大舅的最后一面。如今一想,这应该也是上天的安排吧。 几天后,父亲又在电话中告诉远在中原的我:年满百岁的大舅,将自己的葬礼安排在八所,他的红葬礼相当隆重,参加他葬礼的人群如海,祭奠他的花圈也堆成了山…… 其实,大舅隆重的葬礼,我没有感到意外,而恰恰在我的想像中。我还知道,对于胸中存大义,铁血卫山河的大舅而言,后事如何,其实也无所谓了。 因为,大舅的一生很豪迈,很艰辛,当然也很精彩!大舅一生的精彩之处就在于,他在抗日战争的岁月里,身为指挥官营长,他率兵参加战斗几十次,连自己打死了多少个鬼子,也不知道了。他知道,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方为人间正道! 我曾经考虑过一个问题:谁是真正的英雄?后来,我给了自己答案:抵御外辱、保家卫国、血洒疆场、奋勇杀敌而又默默无闻、与世无争的中华儿女,方是真正的英雄。按照这个标准,我想,大舅赵开普无疑就是英雄! 我想,我会找个时间,再去拜一拜远行的大舅,为他点上一束香,祝福他在天堂里活得更加精彩…… 2011、12、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