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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笛声里的爱情
我一直相信我爹和我娘是有爱情的,即使到现在他们还一直在吵架斗嘴,仿佛两个冤家对头似的。
我娘出生在富农家,外公当时是村里的管帐先生,因此娘从小的生活,虽够不上千金小姐那档次,至少也比爹那时拖着鼻涕穿着盖不住脚踝的土布裤每天三顿只能喝稀拉得熬不过1小时就排空的地瓜粥,要好不知多少倍。
我一直纳闷,那么个白静秀美漂亮端庄的富家女儿,怎么就看上了我爹这样一个穷小子。我娘的漂亮在当时是出了名的,依我那位现在还健在的小外婆(外婆的妹妹)的话,我那外甥女呀,一到我城里厂子来,厂里就炸开了锅。
其实也能想明白,爹当年那两手绝招,俘获了我娘那颗芳心——吹笛子拉二胡。爹还写得一手好字,虽然爹只读到小学五年级就跟着壮劳力务农了,可在那个连饭也吃不饱的年代,是稀奇事!且我爹长得方方正正,我看过爹年轻时穿中山装的照片,那叫一个英气!是当年孙道临那样的,三七分的头发,浓密的眉毛,眼神中微透着书卷气。我爹其实很有读书的天赋,却没有读书的命,早早就被奶奶赶到了田地里挣工分,养活一大家子人口。
当年爹就是这样,左胸衣袋里别枝闪亮的英雄钢笔,每天黄昏忙完了农活,便拿着横笛到我娘房屋后面那个飘荡着芦苇花的池塘边练吹,爹说是练吹,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黄昏的落日余辉将爹魁梧的身体映衬得很是有味,欢快的江南小调《采茶舞曲》和着雪白的芦苇花的轻漾,在这样的文艺调调和场景诱惑下,那窗台下我娘少女的心便有了归属。要说我娘,从小也是学校里的文艺活跃分子,国庆元旦汇演啥的都缺不了她。
因为外婆的突然去逝,19岁的娘作为长姐挑起了家庭的重担,生活从娇小姐一下沦落为保姆。其实早就沦落了,外婆生了好几年病,娘底下的五个弟妹,最小那个外婆去逝时才四岁,就由我娘一手照顾了。长姐似母,我可以想象,我现在养一个小孩都累得心烦意躁的,那五六个小孩,唉,娘的命!
娘为了脱离这个每天像幼儿园一样吵闹的家,也为了减轻家里多个人吃饭的负担,一到了法定年龄,便把自己嫁了出去,当然,嫁的是我爹。
二 生活不是采茶舞曲
对于我娘和我爹的婚姻,外公是不赞成的,嫌我爹家穷。哪个做爹娘的不想自己的闺女嫁个吃喝不愁的夫家。外公当年看上的是村西头那户卖肉人家的儿子,如今已经发迹得去澳门逛赌场。可我的娘,当年被爹的笛声迷得九头牛也扳不回来,非此君不嫁。
唉,我要是那时听你外公的,这一生也不至于这么苦。
小的时候,我娘常常一边在昏暗的灯光下把一枝枝雪里蕻菜用稻草绳捆成小把,一边哀怨地叹息。墙角成把的雪里蕻堆成小山一样,等爹把它们腌到大缸里,过几天就可以拿到城里去卖。而那个张屠夫家的儿媳妇,正闲得手里捧着瓜子挨各窜门儿。
也就一念之差啊,本来这窜门儿的幸福是我娘的。
我娘以为,脱离了一群弟妹的吵闹,从此与爹过上牛郎织女的理想生活,你耕田来我织布,你吹笛来我唱曲,不知该有多幸福。实际上,在我还没出生时,娘的确过上了这样的快乐日子。经常是,灯光下娘挺着个大肚子给我缝制小棉袄,爹翘着二郎腿拉着动听的二胡曲给对面的娇妻听,他们目光相撞的时候,内心一定是丰盈甜美的。
生活要是一直这样,该多美好。
我出生后,狠心的奶奶在我娘刚刚坐完月子就提出分家。她是怕我这个小麻烦要她带拖累她,奶奶当年还壮年,风风火火田里地里,一个强悍女人。我爹底下,也有五个未成家未成年的弟妹。其实奶奶当年的压力现在想想也可以理解,可她做得实在太过分了,伤透了我娘的心。从此我娘与奶奶的感情就像隔了堵铁墙,直到奶奶去逝才释然。
爹娘被分得半间朝东的茅草屋,也就一个可以搭张床放一张竹椅的地,因为房屋朝东面,一到晌午就没了阳光,潮湿阴暗得蜈蚣爬满地。更过分的是,奶奶居然还要爹娘每个月交五块钱的养老费,连爹的奶奶死了也要分摊丧葬费。
生活的紧迫,在我这个小麻烦出生后扑面而来,因此我的出生一点都没给娘带来欣喜。可怜的外婆死得早,强势的奶奶不照顾,娘的月子,过得惨淡凄凉。爹为了多挣钱,那个时候已经到钱塘江围垦挑泥筑坝去了,七八天才回来一趟。寒冬腊月的天,我娘拖着虚弱还没过完月子的身子,跑到河塘边用木棍敲开结实厚硬的冰块,清洗我换下来的尿布。娘现在的头痛病,就是那时候吹冷风落下的。
三 开始的打闹人生
都说有了孩子才真正算做了女人,孩子是把大姑娘的羞涩矜持端庄渐渐蜕变成小女人的泼辣尖锐唠叨的催化剂。婆婆的无情狠心,生活的捉襟见肘,让原本温婉文静的娘变得对生活充满了委屈愤懑。可那个时候的小媳妇是断然不敢在婆婆面前公然表现出一丝反抗的意见的,只有在丈夫面前,把憋了一胸的委屈撒出来。
还不会走路的我,因为没人管,娘托给八十岁的太奶奶看着。经常是娘从队里挣完半上午工分趁工休时间回家,看到扒在地上哇啦哇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脑门上鼻孔里流满殷红鲜血的我,伤心地一把抱起我,把头捂进我的花棉袄里一起哭。晚上爹回来,娘憋了一天的伤心立刻化为不平,为自己嫁错了郎选错了命的人生哭闹起来。
娘本来也就想发泄发泄,爹若是懂得劝说或者退让艺术,这一家便可相安无事,继续老婆孩子热炕头。偏爹也是个火爆脾气,不知道女人发牢骚其实只要不理睬,过后她照样跟你过清贫日子,娘这一抱怨生生把爹的自尊心给打击了。TNND,你又不是我抢来绑来的,都是你情我愿的事,你不满意我,我还不满意你呢,东头李家那三女儿桂仙,脾气比你好多少倍,长得也不赖。你后悔,我还懊恼呢!
打从我有记忆起,听到的便是娘和爹为了生活中的鸡零狗碎你说一句我顶三句充满火药味的“枪战声”。
住平房的时候,晚上姐弟俩在堂屋饭桌上做作业,那边爹和娘在里屋把从邻县批来的两大麻袋笋干分好差批次装入小袋,把笋干里的盐过滤掉,准备第二天分别装在自行车上到杭州城里去卖。其实我爹娘只要不吵架,两都是精明能干能吃苦的人,生意头脑在村里绝对是排在数一数二的,堪称创业夫妻典范。小平同志土地承包到户的春风一吹,爹娘就不甘心窝在勉强只能填饱肚的黄土地里,第一批走出村子,开始到各地贩卖小东西。从夏天的西瓜秋天的梨,天目山的笋干临安的甘蔗,爹娘先是用四轮车,后用永久牌自行车,一车车拉过钱塘江大桥,把杭州人口袋里的钞票赚过来,在村里头一个造起了两层半楼房。
爹娘那天不知什么原因又吵了起来。我爹突然拿起门背后那根粗得吓人的木头门栓杠就朝娘抡下去,娘一边用手挡护一边开始嚎哭。我们姐弟俩被这情景吓得不知所措,竟不知道过去劝架,两人闷着头皮迅速收起桌上的作业本,躲到房间里大气都不敢出。
这是我第一次见爹打娘,打那以后,那根木头门栓杠就成了爹气急时常挥舞的“武器”。那段时间是娘和爹“抗战”最激烈的时期,那些可怕的场景一直横亘在我整个童年生活里,
四 吵吵更亲热
我想我娘一开始也想做一个温良恭俭让的贤惠媳妇温柔老婆,可偏偏生活周围布满了利刺暗箭,把娘伤得,让娘不得不也拔出刀枪,撕掉矜持作备战状,久而久之,真的历练成一个刀枪不入的强人。
奶奶的狠心无情,小姑子们的冷漠刻薄,使娘内心里发了狠的不甘落后,不肯被人瞧不起。她像一个男人一样外出挣钱,风风火火不怕吃一点苦。那张嘴巴,更是厉害得得几乎不用通过大脑,一句一句跟倒豆子似的,让我佩服得不行。
娘和爹不吵架的时候是很恩爱的。我经常看他们在晚饭桌上热火朝天地谈论各自的生意经。一个说杭州佬真是抠门得很,三五一十五明明四舍五入那一角钱要给我的,他就给抹平了,一个说我碰到的这位杭州老太倒是很有情义,倒了我剩下的货还送个包子吃,我那肚子正饿得慌。两人一吃完饭就把碗一搁,娘招呼我收拾洗碗,就从裤兜里翻出那些零零碎碎的粮票零钱,和爹的那些一起摊一桌,两人头碰头拿着记帐本开始计算这一天的营利。这个时候是我看到的最甜蜜温馨的时刻,也是我们一家最幸福的时光。
可是他们一吵起来,家就全变了,鸡飞狗跳,猫也吓得躲柴房去了。先是不动声色的你一句我一言,娘嘴巴快话语尖,往往把爹塞得一时接不下话,于是风平浪静变成了狂风暴雨。爹先一拍桌子,开始嘴里吐着骂人的粗话,方脸涨得青筋暴露,那样子真是吓人得很,偏我娘也是巾帼不让须眉。
我怕你呀,怕你呀?,不吃你的不穿你的,我一样跟你挣钞票赚钱,我到这个家哪一天享过你的福。你去看看人家杀猪佬的儿媳妇,卖过一天西瓜,卖过一天梨没有?就跟了你这个晦气鬼才过这样的日子。
让我想起戏曲《打金枝》里附马撸起拳头要打公主,公主轻蔑地凑上去激附马“你打,你打”那段,可惜我娘不是公主,我爹也不是色厉内荏见好就收的附马爷。“你介扫帚星!”当我爹被激得说不出更多的话时,便又拿起了那根门栓杠时,一场家庭暴力又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而我娘聪明就聪明在,家里不管闹得地震山摇,从不去娘家哭诉,我想这就是爹娘吵吵闹闹一辈子到后来也没见离婚拆散这个家的原因吧!你想啊,娘家人多厉害,那时我大舅小舅都已成年,若听说大姐这么在夫家被欺负,回头一找我爹算帐,事情一闹大,这家就难保了。这是我娘后来跟我说的保家秘诀,在我出嫁时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
爹和娘吵完架后,到不了晚上,又亲热得不行。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这在我爹和我娘身上是最好的例证。三十多岁的壮汉爹,上午刚吵完打完,下午就贴过去拉娘的手咬娘的耳朵,晚上又钻一被窝亲热了。只害臊了那个青春期刚萌动的我,没办法,当时那房子小得转不了身,想不看见不听见都难。
而且我后来发现,娘和爹越是吵得热闹,过后就越是亲热缠绵,真应了那句“打是亲骂是爱”。
后来我娘悄悄跟我说,你爹那根门栓杠,举得高,落得轻,那几下在她身上压根就感觉不到疼。
我听了真是不服气,你们倒好,把吵架当黏合剂,当年可把我们姐弟俩吓得不轻。
五 看你们幸福地吵下去
“我迟早要被你爹活活气死!那个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嫌我鱼烧得不够红,肉烧得不够糯。自己啥都不会,烧碗豆腐不晓得放盐,炒碗青菜也会弄得乌黑抹焦,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娘又打来电话向我告状,听着娘气哼哼的样子,我心里暗暗发笑。我爹准是,把锅里的菜放了水盖了盖子,就忙不迭拿起二胡琴,翘起二郎腿,陶醉在他的《洪湖水浪打浪》里了。
一晃爹娘都到了六十。六十岁的爹活得像个老顽童,没了生活的重担,又逢城乡一体化改,老屋拆迁土地征用,无地一身轻的爹也像退休工人一样,拿起国家的工资。爹便很自然地想起了被他扔在哪个犄角旮旯的二胡横笛,翻出来掸掉灰尘,一下又找到了当年痴迷的感觉。
可我娘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梳着大辫子站在窗台前被笛声勾去了魂魄的纯情大姑娘了,对于爹这种忘情入迷于民间艺术,家里咸事不管的甩手掌柜作风,看了就头大。那《采茶舞曲》是动听,那《珊瑚颂》是悠扬,可那能当饭吃吗?我这里忙着趁好太阳洗被子晒衣服,还要拖地抹尘,等会闺女外孙女要来吃饭,我还得张罗着一桌子菜,你倒好,摇晃着脑袋制造一级噪音,聒噪得受不了。
芹菜我不是择好了?鱼我不是剖好洗净了,你这女人怎么这么烦!天下女人就属你最烦!我爹也觉得委屈得不行,嫌娘拿拖把拖地时不时要他立起来让一下,断了他完整的曲子演奏拂了他的雅兴呢!
你瞧瞧你瞧瞧,还说不得呢!娘一看见我来就像见了包青天,定要我断个是非曲折。我接过娘手里的青毛豆笑笑,娘您别急,这厨房的事我会帮,爹您就坐着,给我拉个《青藏高原》,等饭吃完了我吹那《东方红》,看看你闺女学得怎么样。
好咧!爹嘿嘿一笑,还是闺女最理解我。
“你给我说说你爹,都脂肪肝了还要喝那劳什子酒,吃肉还大块大块一点不顾忌,要他晚饭后去走走路你道他怎么说,年轻时从钱塘江南头走到北头,那路还没走厌啊?你个女人有点狠心的,不走不走!我这不是替他担心嘛,和他同年纪的福兴,两个月前就肝癌走了,那个大他三岁的庆林,中风躺床上半年多了。你说有他这么没良心的,为他好还遭他骂。”
娘,我回去就说他,我的话他会听的,你闺女好歹也是专业人士,有权威性的,不怕他不听。
我如今是娘的垃圾筒,但凡在爹那头受的气,娘就一个电话往我这里一倒,最后都成被戳了洞的皮球,没气了。
唉,你爹呀,也就以前脾气冲点,现在懒点,年轻时也算是会吃苦管家的人。我前刚碰到我那老同学翠莲,她那个才叫苦命呢!她男人啊,自打儿子生出后就开始去外面拈花惹草,把家里的钱都用在别的女人身上了。想想她,我也就对你爹没话说了。
幸福是比较出来的!这一刻娘终于体会到幸福的感觉。即使,娘和爹还是一如平常的吵吵闹闹不肯相让,可我知道,娘和爹在这份吵闹中,情义更深了。
我真愿永远看他们那样幸福地吵闹下去,永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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