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七色槿 于 2012-3-12 20:20 编辑
猎狼
满生两口从东边岭上下来的时候日头刚到头顶上。踩着石头一前一后过了东河,河边上静悄悄的,开始冒火的毒日头把河两边的蒲草晒出满鼻子的蒲香,只听得“涡涡”的流水声,没有了往常玩水孩子们的喧闹。 前一个集日,村东头那个顶能起早的老阳叔早早就出来了,他背着半袋子花生米,打算到集上买了它再买大米。出门的时候天还没亮,好在家门口的道儿早就走得顺脚,没磕没绊就走到了东河边上,他耸耸背上的袋子,在蒙蒙亮的晨曦中看看河中间的那几块石头,就要踩着石头过河了,这时候他发现河对面有一条灰不灰白不白的狗在那儿喝水,他没当意,抬脚踩上了第一块石头,对面的狗抬头瞅了他一眼,就拖拉着长尾巴顺河边跑几步,钻进草棵里不见了。 这一眼,可把老阳叔瞅惊炸了,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啊!冰冷的,像锥子一样的,满村子的看家狗没一个这样瞅人的,还有那根直撅撅的尾巴,哎呀!别是狼吧? 惊炸了的他转头往回跑,跑进村里就喊上了:“有狼啊!东河有狼啊!汉子们都出来!” 十几个汉子拎着锄头镐把呼喊着的跑到河边上,哪里还有狼的影子?只是在那条湮没在半人高荒草的小道上,找见一坨湿乎乎的粪坨,灰白色的,里面还夹杂着鸟毛,大伙儿就认定这是狼刚才拉下的。自打那天起,人们下地都是搭伙儿来搭伙儿去,更要厉声呵斥自家的孩子,不让上河边上玩水去。 两人进家门,屋里电视开着没人看,儿子小宝仰在炕上,眼瞅着房顶直勾勾地发愣。 媳妇问他:“出去了没有?” “没。小玉叔老说我是狼崽子,我不爱听。” “下河洗澡去没有?” “没。” 问了,还是不放心,搬过儿子细长的小腿来,用指甲在腿肚上挠了两下,没挠出白道子来,这才刷锅做饭去了。 满生坐炕沿那儿点着一袋烟,郁闷地吧嗒着。从闹狼那天起,他就一直心神不安,偏偏小宝是个不晓事的,他不想听什么,偏要赶上来问他什么: “爸,老阳大爷那天看见的,真是狼吗?” “你老实在家呆着,别出去。” “爸你看见过狼吗?” “看见了你早就没爸了。” “狼真有那么可怕吗?老阳大爷会不会看花眼了?” “闭住你的嘴吧!” 与儿子的一番对答让满生极不耐烦,他叼着烟袋锅出大门去了。 正是烧火做饭时候,村巷里的大槐树下没有女人叽喳,树荫下蹲着三个人,是国头、小玉和宝根,见他过来,国头说:“又下地去啦?老热的天头,还闹狼,你还下啥地呀,家呆着得了。” 宝根说:“天头倒是不咋忒热,碰着狼就麻烦了。” 小玉说:“他还怕狼?老哥两个道儿上碰上了,狼拿鼻子闻闻,他骨血里自来带着一股狼性味,哪还会吃他呀!哈哈……” 满生说:“扯你娘的臊!哪儿来这么多屁话!” 小玉说的,是庙庄老老少少都知道的故事,也是满生心神不安的根源。相传早先年间,他上几辈子的一个爷爷是个猎户,一杆猎枪从没有撂过空,有一天他追逐一只被夹伤前腿的母狼,一直追到后山的驴脊梁坡,在一处洞穴外边打死了那只狼。他拖着死狼要离开的时候,洞穴里传出来婴儿的啼哭声,进洞去,在洞穴的深处,那位爷爷看见了一个很小的婴儿,躺在一堆撕烂了的小被子上,脸上身上都有划伤,但是小肚子吃得鼓鼓的,看来是母狼的奶喂着他。他把婴儿抱回家,这婴儿,就是满生的太爷爷。 从满生记事时起,这个故事就是人们时不常叨出来的话题,自然而然的,他跟小伙伴们干起架来会被骂成“狼崽子”,每当这个时候,他心里就恨:为啥旁人家的爷爷都不是,偏偏我的太爷是从狼窝里抱回来的?本来这些年不闹狼了,人们好容易松开了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没人拿那个故事打趣他了,哪成想又有一只没眼色的狼跑到东河边上绕晃,让村里人重新扯出这段往事来,就连儿子也被扯进来打趣,满生恨死这只狼了,恨得牙根痒痒。 见满生不情愿说这些,三个人就住了口,改扯旁的话题。满生心里还是不痛快,他蹲了一会儿,又抽一袋烟,就回家吃饭去了。 媳妇问他:“才刚保柱妈来问,后晌上西沟苞米地薅草去不?” 满生说:“薅啥草?苞米都快长一人高,不怕草欺了。” 媳妇说:“闲着也是闲着,我后晌跟着看看去。” 满生说:“要去就带上小宝,孩子总搁家里圈着,看圈出毛病来。” 这两天满生悄悄想的,都是猎杀那只狼的事。常言说狼是最讲究夫妻情分的野兽,有公狼就有母狼,除非死掉一个,才会把它们分开,这一点毫无疑问。剩下的要是公狼,就是孤独独的一只,可是要是母狼呢?它可能还带着一只狼崽,就是说,想打死那只在东河边上出现过的狼,就要做好猎杀两只狼的准备。 一想到由他打死那只让乡邻们恐慌的狼,从而撇清他不怜惜狼,洗刷掉头上“狼崽子”的耻辱,他心都热了。等老婆带着儿子走后,他赶紧出大门,站在门口左右瞅瞅,没瞅着个人影,就赶紧把大门锸上了。 穿过堂屋出后门,又把后门从外面拴上,这才进了后院的柴房。他家的柴房顶棚不漏,媳妇把它当成了一间屋子储存杂物,里面堆得满满的,地上是苞米骨头、花生秧、盛糠的三个袋子,还有个小型脱粒机,靠东面墙上架起一块搁板,上面是用不上的旧棉絮、过冬穿的棉鞋。他搬个凳子站上去,长时间没人翻动,搁板上面落满了灰尘,拂开一团蜘蛛网,往棉絮底下摸索,只几下,就摸到了要找的东西。那是一个用破布和油纸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长东西,取下来,在地上摊开破布和油纸,一杆老旧的猎枪露了出来。这是他祖上传下来的。 前些年里,上面搞过几回大清查,对村民手中的猎枪实行登记收缴,现在人们手中都没有猎枪了,全村人谁也想不到他家还有一杆枪,因为这杆枪在一百多年的时光里一直闲着,当年使这杆枪的那位爷爷,在他抱回祖爷爷以后就再没打过猎,改种庄稼了,他的祖辈父辈都成了醇厚本分的庄稼人,只会务农庄稼,从不打猎,到他这辈的人,早把他家也有过枪的事忘了。他当时隐瞒下这杆枪,纯粹是为了留下个念想,并没有想过用它来打猎,没想到歪打正着,这杆枪真就派上了用场。 他又回前院听了听动静,然后找了个碗,倒上半碗机油,端回后院来撕块破布沾着机油擦起抢来。擦枪这活儿他不陌生,每年他都偷偷地擦几回,让枪一直保持着抓起就能使唤的状态。他把这杆枪拆开来,把每一个部件都擦的油光锃亮,仔细检查了每一处机关,确定没麻烦以后把它装好,依旧放回到搁板上。再从一个坛子里掏出一包火药和一包铁砂,打开看过没有受潮,这才用破布包在一起,也塞到搁板上。 媳妇带着儿子回来的时候他心情已经平静了,也充涌着勃勃的希望。但他没把要猎狼的事情告诉媳妇,他不想让她跟着担心,再说这娘儿们脑袋里像是进过水,话从嘴上蹦出来快的要命,总是不先经过脑子,要是她不管不顾地嚷起来,把事情嚷开就坏了,私藏枪支的罪过可不是闹着玩的。 心里搁着事,鸡叫第二遍的时候满生就醒了,睁眼从窗户往外望望,天上还闪亮着星星,这个时候起来还太早,想再眯一会儿,但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紧闭的眼皮子里面,像冒火星一样的,一会儿冒上来那杆枪,一会儿是奔跑的狼,翻腾了一阵以后,他索性不睡了,爬起来开始穿衣服。 媳妇口里黏黏糊糊地问:“你干什么去?” “上茅房。” 媳妇翻个身又睡去了。
路线他早就琢磨好了,顺着东河往北进入大猪圈沟,出沟,从北岭和张庄之间的道儿往后山走,过五道河、山神庙,最后到驴脊梁坡的平台上。 之所以选这条路线,是因为往后山去顶数这条道僻静,他认为所有杂草丛生、树棵子茂密的地方都有可能碰见那只狼。就说五道河吧,那是由五条小溪流汇成的河,它再往下流,一路再汇集几条水,流到他庙庄的东边才叫东河。既然老阳叔那天是在东河边上碰见它的,保不定它就在这条河的附近游荡,每天清晨都到河边上来饮水。要是在五道河那儿碰见它就好了,在那儿打死它,他就可以省下攀爬驴脊梁坡的力气;要是在五道河碰不上它,往前走到山神庙附近,那里可是野兽们经常出没的地方,早先年不讲封山育林,人们在农闲时候进山去砍柴、拉条子、割葛条,时常会遇见野兔子、傻狍子,还有狼。这些兽类,它们知道人不是好惹的,偶尔遇见了,也会赶紧避让着走开,从不轻易跟人较劲,上山的人们也不主动招惹它。他忘记是哪一年了,大概是他十岁的时候吧,有一回他爸上山砍柴,在山神庙那儿捡到一只撞死在树上的肥兔子,像这样的好事可不是轻易就能遇见的。 驴脊梁坡是一片不急不缓的坡地,那里的石头比草还多,顺着山梁一直走到顶上去,就是崖顶了,悬崖直上直下的有几十丈深,从顶上往下看黑魆魆的,常年也不见个人影,那里更是野兽的世界。要是这些地方都碰不见那只狼,就往悬崖底下找去。 走出大猪圈沟天已经亮了,但是有夏天早晨常见的雾,而且今日的雾比往日浓厚,十步以外,什么东西都像是泡在奶白色的米汤里,显得朦朦胧胧的,一阵小风吹来,眼前的树会袅袅婷婷地扭动着断成两截,风过以后又变得模糊不清。 满生背着个背筐往前走,心里暗自庆幸,离开庙庄的时候没碰见一个人,虽然猎枪在筐子里,上面还盖着半筐干花生秧子,可万一人家要是伸手往底下摸摸,那不就完蛋了吗?私藏枪支的事要是让上边的公安知道,他就得蹲监狱去。即使人家不往筐里摸,但是看见他大清早的背着一点干花生秧往山里走,人家不会起疑吗?保不定就会偷偷跟着他,还是会发现他藏有枪支的秘密。满生此时诚心诚意的感谢老天了,下了这么厚的一场雾,遮盖住他起早离开村子的身影,等日头上来驱散雾气,他早就离开庙庄老远,走到五道河那儿了。 五道河是一条南北纵向三里地的荒沟,两旁是参差不齐的石壁,底下是一条曲廻蜿蜒的小河。沟外边已经是天光大亮,雾气也像戏台上的幕布一样拉开了,沟里面的雾还没有散尽,有一层淡蓝色的雾霭,正延在河两旁小杨树的树冠那儿排成一线,缓慢地向上飘散。 荒沟里的道儿难走,尽是些大大小小的石头蛋子,石头周围还满是绿茸茸的青苔,踩上去溜滑。满生踩着石头,一步步地往前走,脚下加着小心别弄出响动,眼睛不放过每一处仔细地瞅。没有狼来这儿饮水,也没有在石头上和缝隙里找见狼粪,什么都没有,连一只兔子或是蛤蟆都没看见。 雾是彻底散尽了,他看见了头顶上石壁间的那一长条蓝天,四周静的能听见自己出气的声音。不会再碰见人了。他把背筐卸下来,将猎枪外边包着的破布去掉,放进背筐里,又将背筐藏在石壁下的一蓬藤蔓后面,并仔细记下周围的标识。猎狼以后,还得用它把死狼和猎枪背回去。 他给枪里装进火药和铁砂,又把昨日准备下的馍馍袋子拴在腰带上,然后提起枪,一边搜寻者,一边往前走。从现在起,才算是正式开始打猎了。他想。 五道河荒沟走到头了,没见狼的影子。 日头渐渐升起来了,山坡上的树木是一色的老绿,山里边真安静,有知了在树上叫,间或还能听得见几声鸟鸣。临离开五道河的时候,满生喝了几大口清凌凌的河水。 再往前,就快到山神庙了,本来有一条人脚踩出来的羊肠小道还算好走,可是越好走的地方,狼越是不敢在那里逗留,越是荒僻的、人脚不愿意去的地方,它就越喜欢,满生很清楚这些。他放弃了那条小道,顺着起起伏伏的山坡往上走。许多年没来过这儿了,过去这一带没有大树,长起来的树棵子,都被砍柴的人们拉回家去填进灶膛里了,这些年封山育林,树长起来了荒草也长起来了,野藤啊苔藓啊都跟着往上长,满生在这里面行走可就困难多了他把猎枪挂在脖子上,两手拨拉着树枝和野藤,搜寻着慢慢往上走。 荒草湮没的树棵子底下和石头窝里,顶容易住进野兽了。那一年国头爸下地去,总把家里的一只羊栓到河边地头上吃草,干完活儿再拉着一块儿回家,有一天羊不见了,他猜疑是被个老光棍拉走卖了,国头妈在村巷里拍手打掌地骂了好几天糊涂街,骂得大伙儿都觉得是这么回子事儿,结果到冬天里,上山割条子的国头爸从石缝里寻见一堆啃剩下的骨头,还有一只栓羊的脖圈,正是他家丢的那只羊脖子上的,才算洗刷了老光棍的冤屈。 他在荒草棵里拨拉着走,胳膊和手被荆棘划开好几道口子,让汗水一渍,热辣辣的难受。 老话说“起早下雾晌午晒布”,说的一点不差,到山神庙的时候毒日头已经到了头顶上,约莫有十点多钟了。他寻一块大一点的树荫,脑袋枕着猎枪,四脚八叉地躺下来歇息一会,又从腰带上解下馍馍口袋,摸出一个慢慢嚼起来。 恍恍惚惚的,有只狼从山下走上来了,那畜生一见他转头就往回跑,他提着枪追下去,追到一块高台上,狼忽然就没影了,他急得四处找,找了左边的树棵子里没有,找了右边的石头前后也没有,正急着,那狼又从一棵大树后面转出来了,他慌忙端起枪来跪在地上瞄准,狼慌了,在高台边缘左奔右突地跑两下,突然转身跳下高台去了,那个跳下去的狼的身影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儿子小宝,他大喊着跑过去,高台下面变成了万丈悬崖,眼看着儿子像一片落叶一样轻飘飘的往下坠落,好久,才有“砰”的一声响,儿子消失了,悬崖下涌上来一阵腥红的血,慢慢地往上漫,他放声大哭起来,把他自己哭醒了,才知道是做了个小梦。可是梦太真切了,他胸口“怦怦”直跳,一时间分辨不出是真的还是假的,一骨碌跳起来,往四下里张望,只有日头底下的一片白亮,哪有悬崖和血? 再不敢睡了,拴好馍馍袋子,提着枪继续往驴脊梁坡的方向走。这一片的坡上草木稀少,全是裸露出来的黑褐色岩石。光秃秃的不长树,却长着不少酸枣棵子和刺梨,不时刮扯着他的胳膊和腿。这段路难走还不只是这个,你躲避着刺棵子往前走,走着走着就没路可走了,不是到了峭壁的边缘,就是被一片树林子样的酸枣棵子挡住,你只好绕开它。满生有些急躁起来,这哪里是打猎,纯粹是遭罪来了,狼没找见,先就被撕扯个皮开肉绽。一时间他有些后悔了,谁知道那只狼到底有还是没有?还不如在山神庙的树荫底下等着,等一只兔子跑过来,打住一只肥兔子回家让媳妇炖上一锅,好歹也算咱打猎了,也强似现在这样被刺棵子刮着,满山找那个不知在哪一方的狼。 驴脊梁坡开始的一段坡度和缓,除了长着刺棵的地方外,都是青褐色的光秃秃的山石地面,晌午的日头喷火一样,晒得石头也发散着热气,把满生灸烤的直冒油汗,汗水不停地滴到石头上,越是流汗,越是口渴的厉害。 没有草棵灌木丛,搜寻起来容易多了,他提着枪,一步一步往山上走,心里念叨着:狼啊,你快点出来吧,再这样烤下去,我都该烤成人干了。见到一堆叫“酸溜溜”的草,扯下几片毛呼呼的叶子填进嘴里嚼,嚼得腮帮木了也没有解渴。 再走,意外地发现了一股泉水,水并不大,窝在两片石片中间,再从石缝里眼泪一样流出去。日头晒得水面温嘟嘟的,还飘着一根枯草茎,他拨开枯草,趴下去一阵狂饮,喝干了石窝里的水,水底下的泥也喝进一点在嘴里边。 走了一会儿,抬头看看,再往前就是山顶了。山顶上是一条平台,光溜溜的,平台下边长着稀稀拉拉的几棵大树,就像是山的头发飞扬起来。平台的东面陡直的直削下去,底下是一道几十丈深的悬崖。满生朝山顶走,脚下的坡度加大了,每迈几步,都要站一站喘喘气,衣服早已粘糊糊的贴在身上。到这时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只是为了把原先琢磨好了的路程走够数,为这个才往前走的。再走几十步,走到山顶了,他就可以转过身下山去了。 脚下踩着的已经不是光石板路,有了疏疏落落的榆树和楸子树,白花花的山道上也有了些斑驳的树荫,地上长满了茅拉子草,草间满是陈年的枯枝和腐叶,还有不少今年新生出来了小杨树棵子,这儿一丛,那儿一丛的。他在一个树荫下站住喘了会儿气,打算往回走了。没有找到狼不是他的错,这么大的地方,谁知道它是在哪儿猫着?再说,老阳叔人老眼花,没准是看花眼了,他说那是只狼,并不一定真是。 一手提着枪,一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抹汗的那只手从脸上拂下来的时候他眼睛睁大了,就像眼前爆了个炸雷,炸得脑袋里“轰”一下子,他忽然看见刚才走过的石板路上,一只像狗模样的东西正轻盈地小跑着往山顶来。白亮耀眼的日头底下,它那枯草色的身影在青褐的底色上格外俊朗。他以为是眼离了,狠狠揉两下眼窝再看,没错!真是狼! 满生在树后面蹲下身,左肩膀倚在树干上,端起枪来瞄着,他要等狼再靠近一点。 狼已经跑过了石板路,到有草有树的地方来了,它的脑袋和两只三角形的直立的耳朵看得清清楚楚。不知怎么的,它脚步慢了下来,迟迟疑疑的,还转脑袋往左边瞅了瞅,似乎是拿不准该往前走,还是往左拐。 不能再等了,满生急忙搂动了扳机,“砰”的一声闷响,随即枪托重重的撞了下右肩,把他撞坐在地上。他以为这一枪准能把狼打死,起码也得打得它要断气不会动弹,可是抬眼一看,那只狼正一瘸一瘸地往左边跑去,左前腿蜷缩着,三只狼脚着地,他慌忙爬起来追上去。 打伤了狼的满生兴奋无比,他一定要追上这只狼打死它,把它背回庙庄去,让大伙儿好好瞅瞅,他满生跟狼屁毛连带都没有。这想法让他的脚下重新利落起来,才刚的疲惫和酷热难耐不知忘到哪里去了,跑得相当快。他以为狼受了伤,四条脚只剩下三只了,过不多久,就会被他这个两只脚的追上。 他错了。狼并没有因为少了一只脚就慢了多少,追了一会儿,他跟狼之间的空当越来越大,更要命的是疲惫重又回来了,气不够用,奔跑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可是前面那只狼,一跳一跳地跑着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满生清楚,跟狼在树丛草棵里赛跑他一点都不占强,只要跑过山腰这一段,到山脚下草高林密的地方,这家伙就会钻进去再也找不到了,凭它对山林的熟悉,一准儿会带着自己跑到那样的地方去,于是他不敢耽搁,不顾藤条绊荆棘扎,奋力追了下去。 一人一狼在荒山上追着跑,满生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了,他胸口闷得喘不过起来,只是随着狼跑,跑,根本无暇看一眼是往哪里跑,是向东还是向西。就这样没命地追,跟狼的距离还是越来越远了,他恨死这只狼了,真是野畜生啊,皮实成这个样,明明已经受伤了,还跑个不停,想要累死我咋的? 到底还是把狼跟丢了。眼前的草木并不密,就是找不见狼的影子,他站住,搂住一棵树喘息着,转头辨认着现在是在那里,往下看,不远处是那片石板路,往上看,山顶的平台近在眼前,他疑惑了,这叫怎么回事啊?那野畜生带着他跑了半天,只是围这山顶转了一圈? 来不及细想,他快要累死了,泥一样躺在地上,一脸的泥汗,张嘴像鱼一样喘着气,瞅一眼上面没有云彩的粉蓝的天,强烈的日光刺着他,眼睛眯成一道缝,心里却在想:狼能跑到哪儿去呢? 贴近脸颊的一片草叶引起了他注意,那是猪耳朵草,宽叶子上有一道暗黑色的线,他伸手想把那根线捡起来,线没了,指头上摸到的是粘稠的液体,血,狼伤口流出来的血!纤细的血线还没有干枯,那只狼就在跟前不远处!他又来了精神,悄悄翻身,睁大眼睛看清楚血线的去路,然后悄没声地爬过去。 狼就在十几步远的杨树棵子里。满生拨开挡在眼前的荒草枝叶,终于看清了狼的摸样。这只狼有三尺来长,从近处看,毛色比秋天的枯茅草要深一点,两颊上有几块浅一点的斑点,它也是累得不轻,狗伤热一样伸着舌头大喘气,早没有刚才那副轻盈的样子了,此时,它将尾巴盘起来蹲坐着,伸展开左前腿,用嘴巴去舔腿根上的毛。它肚子上的毛色比背上浅了不少,几乎是白色的,满生看见白毛之间有两个铁砂射出来的伤口,它一舔,血丝丝缕缕的从伤口流出来,他还看见胀大的奶头了,这是一只母狼。 母狼突然就站起来了,是满生端起枪的动作惊动了它,它没有迟疑,又跑起来。 这一回它没有带着满生转大圈,而是跑出去没多远,就猛然转头,直接往山顶跑去。母狼的举动把满生气乐了,这是个傻畜生,没长脑子来,你往底下跑,我追不上你就能逃活命了,往山顶跑,没遮没掩的还不是死路一条?真是个笨狼啊! 他追随母狼从南边攀上平台,在一块半人高的壁立的石头旁边站住,端起抢来。 黑洞洞的枪口下,母狼有些慌乱,它往北边跑几步,又回来,再跑开几步,还是跑回来,两只冷冰冰的眼睛一直瞄着他手里的枪。满生想它一定是吓坏了,慌得不知道逃命了,似乎非要死在他枪口底下不可,心里不由得有些柔软起来,悄声念叨着:你跑吧,只要跑出这个平台,我再不追你了。 但是母狼不跑,它奇怪地抖了抖身子,就像遇到了寒冷哆嗉了一下,随即耳朵和背毛乍起,尾巴也缓慢的举上来,举得跟后背一般直。满生听人说过,狼举起尾巴来是即将扑上来撕咬的信号,来不及瞄准了,他一搂扳机就是“砰”的一声响,心想就算打不着它,也能吓唬住它不敢扑上来。但是满生又错了,飘散的硝烟中,这只狼眼瞪着他,往前勾着脑袋“嗷呜……”长嚎起来,狼的嚎声凄厉,幽怨,随着嚎叫声,略微往下一蹲就跳了起来,露出满嘴锐利的白森森的牙,不顾一切地扑向满生的咽喉。 满生往旁边一闪,顺手挥动手里的枪横着扫了一下,枪杆砸在了母狼腰上。都说狼是“铜头铁腿豆腐腰”,说的有理,狼吃痛地一塌腰,顺势蹲坐在地上,此时满生的眼睛已经和母狼的眼睛一样,像是喷火一样地对视着,狼嘴里喷出的热哄哄的腥味直往满生鼻子里钻。母狼僵直地勾下脑袋,又要长嚎了。 忽然有了窸窣的响动,只见大石底下钻出来一团灰褐色的毛团,看那薄薄的耳朵和小尾巴,满生认出这是一只小狼崽。小东西还不会跑,只会爬,它朝着母狼慢慢地爬过去。再看母狼,尾巴软绵绵的耷拉下来了,已经涌出喉头的咆哮也一下子咽了回去,低声呜呜着,一点一点的挨向狼崽,深长舌头,对着狼崽又闻又舔,它像温顺的看家狗一样舔着小狼崽的嘴,小狼崽也舔着母狼的眼睛。少顷,它把狼崽叼在嘴里,眼盯着满生手里的枪口,一步步倒退着,然后猛一个急转身,飞快地从北边跳下平台,几个起落就隐没在草丛中看不见了。 满生看着这揪心的一幕,想到母狼腋下的伤口,想到它一路滴着血跟自己转圈而不逃走,想到前不久在山神庙的树荫下做过的梦,想到太爷爷想到儿子小宝,眼睛忽然就潮了。 他呆愣愣地看着母狼逃走的方向,茅拉子草像水波一样往前涌动着涟漪,接着杨树棵子也跟着晃几晃,然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不动了。好久,他低下头,仔细看看手里端着的猎枪,硬木枪托早已被年月啃去了棱角,油光光的枪身,长长的黑洞洞的枪口,透着凛冽的寒光……满生恋恋不舍的仔细端详着这杆祖上传下来的物件,然后,闭着眼睛一扬手,这杆枪在空中画了个弧线,落入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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