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藤窠窠
一、蹉跎岁月
丁凡一心想当个私塾先生,跑遍了黔东北,连个私塾的影子也没见。人们见他形同乞丐,就是要办私塾,找错了也找不到他来。
父亲丁生迈生前虽是个教师,但他并不希望子女当教师。丁凡还在小学读书时,他就向丁凡灌输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理念。
这个理念,本来是符合人类发展的历史规律的,丁凡在初中两年间按此理念,已自学完了初中的数学课程。但是丁凡看报看多了,反而坏了事。他看报上在大张旗鼓地“拔白旗”,反“白专道路”,就畏缩不前了。即使想学,三年困难时期一来,又从哪里找机会?
尽管如此,他从十六岁就确定的理想——当一个人民教师,始终没有改变。
他没有机会进师范学校,他就到社会上去闯;在贵州闯不上这条路子,回了家又闯。
曲折的道路,无数次的磨炼,使他具有了超出一般人的韧劲、毅力和执著。
丁凡从外面回到家乡后,就想:我已经不再是无头苍蝇了,我已经是十八岁的男子汉了,虽然力气不如人,人际交往不如人,农业技术不如人,但我有文化,我为什么不把文化交给故乡的父老乡亲!政策限制了也不怕,父亲当过伪保长,他自己土改后一直是人民教师呀!就是国家用不上我,我也可以为人民服务呀!我读了《纪念白求恩》、《为人民服务》和其它一些毛主席著作,也该用行动为家乡人民服一点务呀!妈妈信命,我不信,我要向命运挑战!我相信自己有了付出,社会总会承认我的!
丁凡没有记丁龙生叔叔搜家夺麦之“仇”,又与伍天恩等人商定,邀集一批愿意学习文化的年轻人,到他的夜校来读书。夜校就在金姑桥民办小学教室,课本就用《纪念白求恩》、《为人民服务》,还有《百家姓》之类,照明就烧油枞木(松脂极多的马尾松木块、木片)。
丁生迈当年办了识字班,是村公所让他办的;他的儿子现在又办农民夜校,是丁凡主动办的。村支书吴端正思虑及此,就叫丁长平老师准予丁凡办夜校,又叫各队队长发动青壮年文盲进夜校。
经过几个月的学习,学员进步很快,丁龙生能看报了,其他学员也会看报、写信了。丁凡还参加了县委通讯组的几次通讯员培训班,回来就邀集伍天恩、丁生华组织了一个通讯组,往长涪地区《群众报》投稿,还有几篇稿件见了报呢!
正在这时,梓木小学校长丁义厚来找吴端正,说国家要招一批教师,到师训班学习几个月,就可当教师了。吴端正推荐了丁凡,并说:“我事情忙,还没顾得上同丁凡摆谈呢,你亲自去考查一下吧!”
丁义厚来到丁凡家,丁凡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招待老校长,甚为窘迫、尴尬。丁义厚直好笑:
——丁凡,我不是来做客的,我也晓得你家劳力缺,小姊小妹多,不要手忙脚乱了,快坐下,我对你有话讲。(待丁凡坐下,便询问了夜校情况,丁凡学毛主席著作情况,又问)还看其他书吗?
——书不好找,也没钱买,就是看报。报纸也不好借,大队、生产队都没订报。我看报总是看旧报纸,是夜校学员给我找来的,也不知他们从哪里找来的,我得看就行了。
——你这读书看报的习惯还能保持,不错!
——这个习惯,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改了。(讲了放弃盘溪口优裕物质条件的事)
——好,好,一个人生在世上,确实不光是要吃饭,还要工作,还要为人民服务,人人这样想,这样做,社会才得发展,人类才得进步。我问你一句,你喜欢教书吗?
——怎么不喜欢呢?我前年就有了这个理想。我起先不是说了吗?我上贵州,是想找个私塾;我教夜校,一分钱代价都没有,我照样干。
——好,好,我去给你帮个忙,看帮得到不?你等几天,就有下文。
——谢谢老公公、老校长,我就等着吧!
经丁义厚鼎力推荐,丁凡的名字上了师训班的名单。
然而丁凡的名字被换成了别人。因为天上人的事,地下人不晓得,不仅丁凡不晓得,连丁义厚也不晓得。
师训班在莲花完小进行培训。师训班的领导人、学区书记白维耕用他的外甥替换了丁凡的名字。他的外甥叫田光兴,原在太阳乡燕子岩民小当民师。田光兴占了丁凡的名额,白维耕让丁凡去燕子岩民小当民师。
丁凡抱着为人民服务的思想,高高兴兴去了燕子岩。他利用小先生、小帮手,一人任教一至五年级。
丁凡在燕子岩任民师两年,对当地群众见老喊老,见小喊小,与他们关系搞得很好。他关心学生,特别关心残疾学生张德正,他带着孩子们给张德正捡柴火。下雨天,丁凡给张德正打着雨伞,把他背过小溪。
才教得一年书,文化大革命就来了。丁凡一心想当文革左派,大字报从燕子岩一直贴到太阳公社。又把学生全部改了文革式姓名,什么红卫、卫东、铜墙、铁壁、学工、学农、学军、爱国、永红、永革……这一闹,群众都有了意见。为了宣传、贯彻毛泽东思想,丁凡罄其所有的几十元钱,买了几十本《毛主席语录》,送给燕子岩大队的贫下中农。
1966年冬,丁凡两只脚脖子都生了烂疮,行走不得,学生张国兴的父母张天安、朱玉芝让丁凡到他家住下,给他洗衣、换药,1967年春节后才痊愈。这一年冬天,丁凡没有回家,两个弟弟被母亲和继父接到贵州去了,只有妹妹丁小花在家过年。
这年夏天,母亲和继父想把丁凡、小花都接上贵州。一番好心,被小花拒绝了。母亲要卖屋,亦被四伯丁和生与小花一老一少以及众家族阻挠了,丁凡都不得而知。
丁凡在张天安家一边治脚疾,一边通读《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似乎多通读几遍,就可顺理成章地成为文革“左派”。
与此同时,朱玉芝往柏木沟为丁凡讲了一位无盐姑娘张庆玉,乳名花花。许多人问丁凡:“那么丑的姑娘拿干什么?”丁凡都说:“人家对我感情好!”
确实感情好。丁凡是个大吝啬鬼,一文未出,张庆玉给他缝了一双新鞋,打了毛红衣、毛线裤,穿起来倍觉精神。
丁凡知道自己相貌丑陋,虽比无盐姑娘张庆玉好一点,但张庆玉的温柔、体贴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准备一生都善待张庆玉。
正当张庆玉不要彩礼、就要简朴地同丁凡举行婚礼时,“二月镇反”来了。
张庆玉,好姑娘,听说丁凡被打成反革命也不变心,但是父母和族人劝的劝、逼的逼,要她远离“现行反革命分子”丁凡,要她与相邻大元公社的小伙子盈学格订婚。张庆玉一根筷子拗不动船,只好就范。
后来,“二月镇反”被否定了,丁凡又到太阳公社民中教书,特别是到芭茅坪小学代课时,张庆玉见与丁凡咫尺天涯,极不甘心,于一暴雨天在家绩麻时,趁父母走亲之机,请女友花莲蓬帮忙,把丁凡约到了自己家中。张庆玉向丁凡倾诉了无限凄怨,丁凡只是一味劝慰,并无良策。因为张庆玉的父母回家再度阻挠,丁凡和张庆玉的感情之丝被完全扯断。丁凡、张庆玉两人纯洁的初恋,不得不就此中止。花花,让她开到别人心上去吧!
1967年“二月镇反”,在北京,是中央文革借此把三老四帅老干部打倒。到了地方,就是抓“现行反革命”。丁凡成了“现行反革命”,因他把宝像挂在没有板壁的教室(乃是一户社员的柴房)里,被风吹落,太阳公社的武装部长和燕子岩大队的民兵连长说他是“现行反革命”。正要抓他时,他看人们脸色冷漠,心知有异,便到县公安局说明了宝像倒地的真相。公安局叫他写了一个材料,让他回去。他不敢回太阳公社,就回到了家乡金姑桥。
丁长平见他回来了,就叫丁凡帮着整材料,让他也拿几天“革命工分”。“二月镇反”被否定后,丁凡又回太阳。因燕子岩民小已换人,丁凡便在太阳民办中学任教,同时又是红联司的负责人,与革联司的负责人覃才友拥护白长方夺了太阳公社的权。丁凡看权有白长方、覃才友掌,自己并无多大的事,便把原公社党委书记丁志龙“解放”出来,为太阳公社革委会的成立创造了条件,又因太阳公社革委会组成名单上没有他的份,他便趁暑假往祥云县城参加文革,一心想当个文革“左派”。为了当“左派”,他拼命读毛主席著作,拼命写大字报;为了当“左派”,这次又跑到报社去耍,听编辑、记者们给他讲了秀城文革形势。
当时,祥云县经过革命大联合,组成了三代会:工代会、农代会、红代会(红卫兵代表会议)。为了祥云县革委会早日成立,工代会、农代会两家因与红代会在解放县委、县人委领导问题上有严重分歧而展开大辩论,但双方僵持不下。省革委会和地区革委会责成7822部队团长任长征尽快解决有关解放干部的问题,任长征也正为此事着急。
工代会、农代会赞成解放原县委书记钟季福,红代会偏要解放原县长关海山。红代会的人虽少,但能量大,竟能与工、农两代会相抗衡。
丁凡就到工代会、农代会走访,把他们从钟季福的故乡山东调查来的材料和两代会的意见综合起来,连夜写成4万字的大字报初稿《谈谈钟季福问题》,又把初稿拿到钟季福住处送给钟季福看,要钟季福提供修改意见,然后自己再修改一下,交给报社编辑刘联看。刘联一看,击桌而赞:“好文章,一字不易,一个字也不要修改!”他立即把该文推荐给工、农两代会。两代会随即组织一批人马,都是祥云县城的一流书法能手,大抄特抄,然后张贴于祥云城十字街糖业烟酒公司的大墙壁上。几十张大字报,把个又长又宽的墙壁贴得风雨不透。前来看大字报的人,成百上千,蔚为奇观。支持赞成者,在大字报上签名,一个又一个,一串又一串。
这舆论一造,不得了,红代会的人除少数人外,大多数人转了向,也赞成解放钟季福。
钟季福一解放,祥云县革委会名单立即拟出、呈报。不久,县革委会成立,任长征为主任,钟季福为副主任,三代会的主要头头,有的任副主任,有的任常委。
丁凡与钟季福交上了朋友。他回莲花行前,向钟季福告别,钟季福向他问了住址,丁凡讲了两个:太阳公社民中,方圆公社金姑桥四队。1969年秋,莲花中学遵从中共中央、国务院指示,复课闹革命。太阳公社民中的大多数学生是莲花中学学生,他们回莲花中学后,太阳公社民中基本解体。钟季福给莲花区革委会主任林志柏打了招呼,让丁凡就近到太阳公社芭茅坪小学代课。
1990年春期一过,林志柏告诉丁凡;“现在上级没拨代课金了,你回金姑桥参加集体劳动去吧!”
此时,全国正兴起工人、贫下中农占领舆论阵地的热潮。祥云县革委会也组建了工农兵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祥云报社。钟季福与任长征拟订此名单时,特别写上了丁凡的名字。
丁凡在工农兵宣传队里,与队长、解放军一位指导员苏维洲及队员、解放军战士于永全关系搞得最好。丁凡常到车间与排字工人、印刷工人交谈,和他们交上了朋友,却与原来熟悉的编辑、记者王四画、徐献华搞得很僵,因为工人说他们当文革派头头时都整过工人,称工人们为保皇派,在待遇上、生活上都给小鞋穿。
工代会的人于1969年2月18日去河口水银矿同驻矿解放军部队联欢,却含沙射影攻击7822部队,特别是团长、现任县革委会主任的任长征。丁凡要把此事及观感尽行向任长征汇报,就去团部。哨兵都认得丁凡,所以他进出团部来去自如。
任长征听了丁凡的汇报后,作了一些调查研究,并于3月16日在全县农业新飞跃大会上批评了文革派们的不法举动。当他正要解决有关问题时,成都军区司令部来令,7822部队与0063部队换防。军令如山倒,7822部队立即前往达县驻防。
0063部队政委肖永谦接任县革委会主任,他一到职,就解散了三代会和一切文革派群众组织,也撤销了驻报社的工农兵宣传队。
丁凡在祥云县城呆不住了,去找钟季福,希望他推荐自己当个小学教师,但钟季福已调长涪地区主持商业局工作去矣!
丁凡虽不相信命运,不相信“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的古训,他失去了一次又一次难得的机遇,也使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当教师的幻想已完全破灭。
人的命运是有的,只不过并非上天、神灵安排,而是要受种种历史因素、社会条件的限制、制约罢了。
即使如此,丁凡仍执着地与命运拼搏。
二、两个好角色
在渝东南、中南,人们使用“角色”这个词的时候,有两层含义:作词,则意为“出类拔萃的人”;作形容词,则为“出类拔萃”。
金姑桥人公认的角色人是吴端正,但“双突击”之后,角色人变了,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一个叫方成友,一个叫丁义明。
1969年春天,当了三年义务兵复员回来的方成友,在部队已光荣入党。他一回来,吴端正就对他寄予厚望,提议他当了支部委员。
王启龙喜欢当兵的人,认为他们果断,不像吴端正那样谨小慎微,敢于大刀阔斧地工作。所以,吴端正让方成友出面参加公社党委召开的支书会议,五成友也就有接触王启龙的机会。对于方成友的夸夸其谈,王启龙很赏识,认为他观点鲜明,有话则说。
“双突击”后,金姑桥大队党支部领导成员换届选举,虽然文革起家的几个党员数量上略显优势,但他们为了排斥吴端正,就把方成友拉过来了。他们发觉方成友爱听恭维的话,会上会下一恭维,方成友就愿为他们说话了。再加上王启龙推波助澜,方成友当上了支部书记,丁义明保住了副书记职务,吴端正降为支部委员。
方成友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烧倒方成清。他听信丁义明、丁长平、丁义奎等人的话,批评、指责吴端正“有点修”,对袒护右派分子、长期不积极工作、“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方成清要进行“吐故”手术,经吴端正力争,仅保住了方成清的党籍,支部委员一职则让给了丁义奎。
第二把火烧到了丁志清,说他分管副业,没有一点实绩,让丁凤生顶了上去。
第三把火,烧掉了吴端正实行多年的廉政制度,开支部会也好、干部会也好,有理无理跑到大队基建队去大吃大嚼一场。由各生产队抽来搞大队农田基本建设的经费,成了大队干部吃吃喝喝的“生活补助费”。
就在方成友开始担任支书时,祥云县劳动局根据上级文件精神,通知方成友到清溪瓷厂当工人,拿国家工资。通知到了莲花区委,莲花区委因方成友已任大队支书,就挡回了通知。后来,方成友知道这个消息时,猴子已过火焰山了。此后,他就闹情绪,“火”也懒得烧了。
你不管,丁义明要管。丁义明警告他,你不干,支部书记又是吴端正来当了。你不管他,他就要管你!
现在,丁义明当了“官“,入了党,就与他的“文革战友”把“派战”打到党支部、革委会内部来了。
但是,他们不出头,谨守高参方富贵的训诲。他们从背后支招,让方成友同吴端正对着干。
吴端正虽是贫农出身,但没当过兵,这一点方成友占了上风,吴端正凡事要让他三分。
吴端正建议恢复廉政制度。方成友说:“你要实行,可以,你不吃不喝,散了会就回去,莫管我们的!“
有些党员生产队长,如丁义奎任意搞生产队的钱、粮,吴端正去管,他就不搞了。等吴端正一转背,方成友走到他家去:“搞一顿!”丁义奎又把生产队的钱、粮搞一些来,供两人挥霍。吴端正实在是无法管了。
吴端正明知方成友的背后是丁义明,他去找丁义明商量:
——我们大队的干部应该整整风才行。
——整什么?
——吃喝风,贪污风。
——整哪个?
——谁有整谁?
——你这不是要整王支书吗?我不干。他上头有靠山,哪个搞得动他?我们自己不搞就行。
田桂玲虽在支部会上支持吴端正的意见,并对方成友提了一些建议,方成友两个耳朵捂着,听都不听。于启斗要支持吴端正的意见,他们几个一顿哄:“你自己是个什么?腐化分子!还有脸讲我们?”
丁凡已经没代课了,因为被“挂”起的龙老师来任教了。可是,没教多久,调到杨柳泉小学去了。大队缺民办教师。
吴端正提丁凡,说他文才高,能把本大队的子弟教好。方成友说:“他在太阳搞了几年,搞来搞去,晓得他搞了好多坏事?”最后,由田桂玲提了仙方台丁志远的女儿丁元元,大家通过了。
大队基建队有一部柴油机,吴端正提议让丁凡去学柴油机手。方成友说:“我在c市长安机械厂干过三年,不学就会,我来搞!”“你是大队支书呀!”“开了柴油机,支书照当不误!”
吴端正把大队的一些包糟情况向王启龙反映,王启龙不信。吴端正请他下去看看,他说没有时间。
但是,到金姑桥大队插队的c市知青、祥云县城知青到公社来开会时,王启龙听了知青的反映,才开始相信,但他认为方成友当支书时间不长,可以批评、帮助,让他改正。
方成友来了,王启龙一问他,他嘻嘻哈哈,说是这也没有,那也没有,都是吴端正和知青夸大事实,王启龙又信了方成友的话。
几个文革起家的党员,凡掌有实权的,照着丁义奎的方法,你请方成友吃吃喝喝,他请方成友吃吃喝喝,他们都趁机贪污、占有集体粮、钱,并把账都算在方成友头上。丁长平、丁义明还算好,他们在生产队没搞这些,但他们怂恿方成友搞大队基建队的,在那里分一杯羹,得点算点,而且责任也在方成友头上,他们干得吃用,没有后顾之忧。
公社党委开支部书记会,要找个放映员,方成友说:“我来搞!”王启龙:“那你的支书工作呢?”“喊别个搞嘛!”
纯粹是儿戏,王启龙这才知道这方成友确实没有水平。但上级已找他谈话,要调莲花区人武部当部长去了,这个问题让后任解决吧!
王启龙走后,丁志升接任公社党委书记,他听吴端正汇报了金姑桥大队的包糟情况,就去实地调查、了解,经证实以后,动了组织手术:吴端正重任支部书记,方成友降为支部委员;丁义奎等几个贪污的钱、粮全部退赔,暂不撤职,以观后效。对于丁义明,丁志升找他谈了几次话,他小的就承认,大的就往方成友头上推,还把自己扮演为反对方成友贪污、吃喝的“英雄”,因他在四队无劣迹,在大队搞的又有方成友承担责任,他落在“二空空”上,只好不予追究。
丁义明的支部副书记职务保住了。
但广大干部、群众没看他,看到吴端正“官复原职”就高兴了:“还是我们的吴支书好!”
三、煮奖状
方成友当一年支书,除了贪污、吃喝之外,还强调了学大寨。吴端正说农闲搞基本建设,农忙抓生产,方成友偏要各队抽强劳力常年搞基本建设,造“大寨田”。“大寨田”是造了几亩,但是这一年生产没抓好,有好几个队都减了产。
减产减得最厉害的,是丁义明、丁长平所在的四队,人平口粮比其他几个队要少一百多斤!
四队的地是罗汉岩、观音崖那些黄泡岩土,“一斤岩头四两屎”,把岩头一捡,没得土了,不能学大寨。而在金轿山、沙岭岗的土是泥地、沙地,要造大寨田,又无水源,强劳力从金轿山半山上老远的打了石头、挑了石头来保坎,人累死了,毫无价值。折腾了半年,全队社员意见大了,又去一碗水搞土变田,变出了几丘,到第二年才能栽种水稻。而1970年呢,劳力全花在无效劳动上,大寨是学了,政治也突出了,可是劳力没在庄稼上,庄稼有意见了:你哄地皮,我就哄你肚皮!
队长丁长勤,是个懂生产的,但生产队一开会,丁长平、丁义明这两个人必然一人一大篇,突出政治、学大寨,不能搞丁和生那些纯生产的老一套。
丁长勤胆子小,一步一回头,生怕犯错误,就照丁长平、丁义明的意见搞,照方成友的指示搞,吴端正的不敢听,因此样样工作老在全大队前头,公社、县、区各级都给他颁发了各种各样的奖状,有四队集体的,更多的是丁长勤个人的,名目繁多,数不胜数:学大寨先进集体,学大寨先进个人、突出政治的模范、治安典型、不怕苦不怕累的好队长、廉洁奉公的带头人……
奖状太多了,把一个堂屋都贴满了。
丁长勤不搞贪污,丁长平、丁义明也无机可乘。到了一九七一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家家断粮了,丁长勤家也断了。
这天,五大三粗的生产队长丁长勤黎明即起,带着全队人筑了一大早工大寨田,回家路上肚子咕咕叫,又听到众社员一路埋怨:“学大寨,赶大寨,瓜菜代,勒裤带……”
丁长勤没有搞他们的“阶级斗争”,只是又累又气地低头回到家中,在堂屋发现满堂屋的奖状不见了。但是,肚皮饿了,先不忙问这事,吃了饭再说。
他瘫坐在饭桌边的椅子上。人是铁,饭是钢,肚子饿了最心慌,眼睛直往老婆望,满嘴唾液如潮涨。
他从碗柜里急忙拖出一个碗来,筷子也很“快”地到了手上,才坐到桌旁,贤慧的妻子兰玉花快地端来一碗东西,丁长勤饥不择食,不管三七二十一,竖起筷子,就往嘴里猛刨一阵,直到刨满口才使劲咀嚼几下。顿时只觉得满口纸味、满口灰尘,然后是一阵恶心、一阵呕吐。肚肠里没有东西,吐出来的是黄水。
丁长勤瞪起牛眼:
——妈的皮!你要把我毒死吗?毒死我,你能得到什么好处?(愤怒地)你煮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咆哮起来)究竟是什么东西?
——(双目怒火大喷射,河东狮吼震屋瓦)你妈没有皮?不要骂人,再骂割你舌头。不是毒,是奖状!
——什么?奖状?满堂屋的奖状就变成了这个?
——吃早饭舍,吃你的奖状舍!你名誉好,奖状多,拿顶卵用。人家丁和生带领大家搞粮食,吃饱了,你们就把他队长撤了!土头能出甑子(突出政治)吗?又不是磨子,要“反修”,快去“反修”吧。你当这个队长搞岩头,就吃岩头吧;岩头啃不动,就吃奖状嘛!你好生试味嘛,你一年来的成绩嘛!学大寨搞花唿哨,大寨田、小平原漂漂亮亮,啃呀,吃呀……(嚎啕大哭)
丁长勤愕然,呆在桌子上,心痛不已,发傻发呆。
这些奖状来之不易。因为丁长勤带领全队社员学大寨学得好,出了名,公社、县、地、省,一年几次给他颁奖。丁长勤得奖,必贴在堂屋,虽不想光宗耀祖,却也可自我陶醉一下:顺风不要几桡片,说不定哪天被提拔到公社或者县上哪个单位,捞上个一官半职也说不定。
陈永贵种棒子,远近闻名;丁长勤学大寨,步步紧跟。陈永贵曽经大战狼窝掌,丁长勤就来个大战金轿山。陈永贵在虎头山下造小平原,丁长勤也在金轿山下造。丁长勤造了小平原不算,还在上下周围造了大寨田、大寨土。一眼望去,层层叠叠,好不壮观;整齐威严,好不气派!这些景象全部折射到奖状上,又是多么光荣!那时奖状把个堂屋四壁贴得密密麻麻,亮光闪闪。
可是,陈永贵当上了副总理,丁长勤没有得到丝毫提升;大寨人发了工资,可在他管辖之下的一百多号人口,肚皮此时却空空如也!
“什么狗屁先进,什么狗屁模范?这么多奖状,还当不到一颗米!仓里有粮,你为什么还要让大家挨饿?”兰玉花哭了一歇又吼,吼了一歇又哭。她气得怒火中烧,吼声夹着哭声,一把鼻涕一把泪。前所未有的悲壮,前所未有的激烈。她从灶房吼到堂屋,从上午吼到中午,她就是要把这木房子吼垮。她替自己吼,也替全队社员吼。
女人难当,饥饿难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才是天底下第一难事!
丁长勤看完“杰作”,心痛一寸,听到骂声,心痛一尺。一阵阵痛楚,把他痛醒了:民以食为天,我怎能让大家一直饿肚子啊,生产队长不做也罢……
丁长勤慢慢站起来,犹豫了一下,因为肚子太饿,裤腰在下滑,他急忙找个锥子,把腰上已添钻一孔的皮带再钻了一个孔,紧紧扣好,箍紧瘪肚。腰,只有一卡了!
生产队的粮仓里还有一些粮食,可那不是社员的口粮,而是储备粮,是拿来“备战、备荒、为人民”的。上级的指示,一再强调“备战、备荒”,不准随便开仓借粮,要开仓借粮必须得到公社管理委员会批准。丁长勤长期以来没往深处想,今天不得不想了。这一想,才把兰玉花的怨气、社员们的怨气全都读懂了。
丁长勤饿着肚子去找方成友,丁成友正在算什么账呢,他才想到方成友的支书职务已撤了,只好又去找吴端正。他讲了缺粮的情况,吴端正没有责备他,只是说:“这事我向丁书记请示一下,只有动用生产队去年的储备粮了!丁队长呀,明年莫搞那些岩头了,把生产搞好,把油茶林、板栗管理好,才有饭吃,才有钱用,才有油吃哦!”
丁长勤醒悟了:“方成友、丁长平、丁义明他们搞什么鬼嘛,尽是逼我们做些害人的事。以后,我再也不当这个‘苕包脑壳’(傻子)了!”
兰玉花的火还没发完呢,把丁长勤又追上了,又是一顿臭骂:“你当不得队长,你当什么队长!砍脑壳挨刀的,你把一个队的人又拖到了五几年!你的奖状,我给你煮了,你怎么不去吃呢?喊那些‘土头出甑子’(突出政治)的人都帮你去吃嘛……”忽然,一眼看到旁边的吴端正,连忙招呼:“吴支书,你快把这些‘土头出甑子’、反修磨子的人都撤职了吧,不然,又要饿死人啰!”
吴端正问明玉花煮奖状的事,劝息她:“粮食问题,你家长勤队长已经给我讲了,我这就去请示丁书记,给大家动点储备粮,再要饿死人,就是我们的责任了!”“那他们又‘反修’磨子、啃岩头怎么办?”丁长勤插话:“他现在又当书记了。”“哪个不晓得,要你讲!”“他当支书了,就不准放弃生产,就不准光搞政治了!”兰玉花很高兴地又补上一句:“那就好了!”笑着往家里走去了。
开仓!借粮!
1970年的春天,四队的社员结束了饿肚皮的日子。丁长勤的听到了社员们感激他的话语,看到了社员们脸上的笑容。
“煮奖状”的故事向外传扬,丁长勤、兰玉花夫妇都成了“奖状宴”名人。
又过了几年,“老包”到全国农村扎根落户,加上袁隆平的杂交水稻试验成功并大力推广,使全国农民吃上了饱饭。丁长勤夫妇的几个孩子读书成绩拔尖,获得了很多奖状,梅开二度,把堂屋四壁又贴得密密麻麻,毫光闪闪。
丁长勤家的承包地,大多栽上了柑桔树,他又成了带头致富的模范。堂屋四壁被孩子们的奖状抢占了位置,他的奖状只好贴到房间里去。他开心地对兰玉花说:“这些奖状,再也没有人煮了!”兰玉花瞪了他一眼,微笑着沉吟不语,她陶醉在快乐中了。
务名不务实,左倾中了邪;务实不务名,百姓得实惠。
四、我们的好支书
1970年,吴端正与丁凤生干得很合手,丁义明也顺水推舟,方富贵再度布置退却。
大队党支部、革委会刹住了吃喝风、贪污风,要贪污、吃喝的干部一一退赔,退赔不出来的打欠条,记在生产队年终分配的决算账目下。
学大寨是毛主席的号召,还得学。吴端正与丁凤生就让大家农闲时间派一部分劳力做一下,上的都是小型项目,大队也只修了两个小型水库,等于山塘,大部分劳力进行油茶林、板栗林的冬季管理,还发动群众趁农闲季节多积肥,把农家肥与化肥结合起来施用。
到1971年秋,大谷、包谷都得了丰收,全大队干群兴高采烈。
湖北、s两省要修襄(阳)渝(c市)铁路,祥云县由县委副书记钟子礼带一个民兵团去参加,每个大队去个青年民兵。方圆公社社长雷金雄确定本社的人选时,吴端正给他送来了丁凡。雷金雄与丁凡一谈,发觉丁凡有文化、有头脑,便向莲花区民兵连推荐,让丁凡作连队文书。通知丁凡去修铁路的通知让丁义明带回。
丁义明看了通知,就对雷金雄说:
——雷社长,这个通知不能发。
——为什么?
——丁凡是伪保长的儿子,政治上有问题,将来出了问题,岂不连累你?
——幸亏你提醒,明天就要出发,搞不赢了呀!
——不要紧,我可以去!
——你是支部副书记,怎么能去?
——我听说别个公社大队支书都有去参加的,何况我是副支书呢?(又走马荐诸葛)我走了,你们看丁凤生可以不可以当副支书?这个考虑也许不必要,吴支书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事情紧急,也只好这样了。
于是,雷金雄把通知上的“丁凡”二字改成了“丁义明”。
丁义明走了,吴端正倒是很高兴,顺理成章地把丁凤生提升副支书的请示报告上呈公社党委。不久,县委组织部批复,免去丁义明大队副支书的职务,批准丁凤生任金姑桥大队党支部副书记。
几上几下,几经曲折,吴端正又找到了好助手,工作顺了。丁长平的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帽帽”还“笼”着,只是处处都很少有发言权了。他想恢复民师旧行当,人家丁元元教得好好的,也插不进去,搞得几年文革,“大文革”结果鸡飞蛋打,什么事情也搞不成了。
莲花区五个公社要在银水河鱼篮滩修一个小型水电站,各社抽一百多个劳力去刘家湾、打捞寨等处打岩,为拦河坝备石料。方成友、丁凡都去了。公社带队的是副社长吴千好,他也看得起丁凡的文才,让他当文书兼事务长,还兼理论夜校辅导员。吴千好认为方成友是大队党支部委员,也让他当工具保管员。
在一个晚上,方圆民兵连的保管室丢了十几根钢钎、十来个八磅锤,吴千好组织连队干部找蛛丝马迹,结果无人找得出来。
一日,丁凡回家取粮,便邀方成友一起去,方成友是自己的堂妹夫,虽知他多次“短”自己的“财路”,只记在心里,假装不晓得。一到方成友家堂屋,一大堆钢钎、八磅锤乖乖地躺在那里呢!
方成友认为自己平常依娃儿叫丁凡“舅舅”叫得亲热,不会告发自己呢!哪知丁凡此人又冲又怪,别人再不相信他,再说他伪保长的儿子,他心里怄着,不乱吭声,但谁破坏了国家、集体的利益,他又是“多事的”,要管。
丁凡把方成友监守自盗的事情和盘托出,吴千好到公社党委向丁志升作了汇报,不仅由公社党委会同方圆民兵连派人将方成友所盗窃锤钎尽数缴回工地,而且经大队党支部讨论、上级批准,撤销了方成友所任大队党支部委员的职务。
他还好脸去找丁凡呢:“舅舅,你怎么连我都告了!”“你不让学开柴油机,不让我教民办,你默倒我不晓得吗?”“你这是搞报复!”“你讲是报复,就算是报复。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复员军人,一个基层干部,见几个锤、钎都见不得,你还是人吗?”
正在方成友哑口无言之时,吴端正与四队两个社员恰巧有事经过方成友家门前。一社员喊惯了,没改口:“王支书,和你舅舅在争什么?”
另一个社员说:“他是什么支书?贪污、盗窃分子!(指着吴端正)这个人,才是我们的好支书!”
五、炮制笑话的能手
又回到家乡金姑桥了。吴端正与大队革委会的人多数同意让丁凡到金姑桥民小代课,只有丁长平反对。丁义明对他附耳低言:“让他代,好帮我们整材料!”于是,丁长平也说:“既然大家都同意了,我改变自己的看法,同意!”
丁凡代课以后,丁长平常找他去帮整材料。丁长平不敢整吴端正的,就整丁凡的四伯丁和生的。丁凡跟在丁长平屁股后头,每天拿个广播筒,在村后大路上宣读“漏划地主分子”丁和生的“罪行”材料。
丁长平叫他帮着整丁和生的地点,是在丁长平的家里。丁长平同他大哥丁长福一屋两头坐,堂屋是两家合伙的厨房。
丁长平家里头,因丁长平已有两个女儿,一家四口,窄窄旮旮。
办公桌是一张小四方桌,“文件柜”是一口木箱,且四方桌、木箱均是他老婆的嫁奁,他老婆应瑞香因体态臃肿,动作迟缓,被人们描述为“干坡上的大船——摇不动”。摇不动,搞家务不行,一屋混乱不堪。丁长平、丁义明辛辛苦苦整了大队、生产队干部的材料,有的被她拿去包盐,有的被她当了手纸。
丁凡见摇不动把丁长平的“文件柜”搞得乱七八糟,便替丁长平整理一下。这一整理,竟发现了“新大陆”,其中就有些材料是整自己的。从材料“残本”来看,主要讲丁凡与“漏划地主分子”丁和生狼狈为奸;此外,还有其它“种种罪行”。
丁凡看得鬼火直冒。但他平静了一下心态,发觉这些字迹秀秀气气的,不像丁长平那歪歪扭扭的字笔,方知非丁长平所能写出,乃是丁义明的大手笔,也是丁长平与丁义明在文革中通力合作的辉煌成就。
只见一张上写着:“丁凡以办夜校宣传毛泽东思想为名,行拉拢贫下中农学文化之实。我们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社会主义的苗。我们只要毛泽东思想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不要伪保长崽崽教文化。”其中两句,是从报纸上抄张春桥的话;前后凑合,牛头不对马嘴。
另一张上写着:“丁凡跟着漏划地主分子丁和生辱骂贫下中农年年享受救济是‘填不满的天生坑’,语言恶毒,思想反动。丁凡站在漏划地主分子一边,同贫下中农为敌,我们就要打倒他。”
丁凡心想:这两个人不愧是整材料的专家,这话是我四伯讲的,我听到过,也怪我当“左派”,去揭发他。到头来,这是他的一罪;同时,丁长平、丁义明“一弹两用”,一个移花接木,又栽到了我的头上。
丁凡又找到了一张,上写:“丁凡的老子是伪副保长,丁凡不思悔过,不好好改造自己,还写申请要求入团、入党,想混入团内、党内破坏我们的组织。这样的反动分子,我们能不打倒他?”
丁凡记得1965年他的入团申请书上交到大队团支书丁义宇那里,丁义宇听公社青年干事说,可以发展丁凡。岂知方富贵要在丁凡头上报他父亲丁生迈的仇,让他内侄丁长福去实施。方富贵要报的仇,是丁生迈土改时揭发他偷盗了村公所保管室的浮财。丁长福是大文革丁长平的长兄,时任团小组长,他在团支部大会上说丁凡的父亲丁生迈当过三个月伪保长,丁凡隐瞒社会关系,不能入团。
丁凡从丁长平的“文件柜”中把整自己的黑材料“残本”一张一张找出,揣回家里,付诸丙丁。
文化大革命让人心烦,一年又一年,搞得没完没了。
理论队伍那一套,吴端正实在没有精力抓,就让丁长平分管。
1971年9月13日,林彪自我爆炸,林彪反革命集团覆灭。1972年,全国开始了批林批孔运动。
丁长平为了把批林批孔运动引向深入,他把知青全部组织进了理论队伍,大办大批判专栏。但这些,别的大队早到前头去了。
此时,丁长平想到了他姑爷方富贵,便一阵风到了方富贵家。文革以来,方富贵一直是丁长平的高参。
高参还真有点高参味道:“你训练一个老婆婆,批林批孔,她批好了,就是你的功劳,你就可以把这个典型作为你的功劳,你就可以把这个典型上报,搞得全社、全区、全县出名,就有了提干的资本。扳不倒吴端正,也可能得提干,这就显示你比吴端正高强。”
丁长平点头称是,回到家里冥思苦想,想到本队口才最好的要算兰玉花,就上门去做工作,训练、“调教”。
兰玉花活了四十几岁,第一次在几百人的大会上讲话,批林批孔。丁长平教给她的那些话,当时在几个人的场合,她还勉强讲得来。现在不行了,这么多人,她看着,看着,越看越紧张。她也想讲出一篇惊天动地的“大批判”发言出来。几百人的眼睛望着她,丁长平教她的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倒是平常听到的一些“小道消息”还记得几句。她想:“一句都不讲不像话。”想到这里,便壮了壮胆子,终于开讲了:“那个悖时林彪,违犯《婚姻法》,《婚姻法》规定一个男人只能有一个老婆,从土改过后就是这个规矩;他呢,他太不像话了,他有‘一群’(叶群)老婆,你们说说,该不该批判?冬天天气冷,他把马克思的‘大衣’(外衣)抢起来穿,好自私!当了副主席那么大的官,龙肉海参吃腻了,偏要吃‘瘟猪耳朵’(温都尔汗),实在可恶,我们就是要批判他!”
人群里一片骚动,竟没有人敢笑,因为批林批孔,这是头等大事,不能随便干扰。
兰玉花以为大家认真听她的,一定是讲得好,没照丁长平讲的也不要紧,胆子大得多了。再想了一下,又讲起来:“要说那个孔老二嘛,捡得只狐狸,就认为自己无大八大,(克已复礼,唯此为大)太骄傲了,我们不能学他骄傲,要谦虚一点。他不公平,光是‘举渔民’(举逸民),不举我们农民。这个孔老二不打倒怎么得行?大家说,是不是?……”
闸门抵不住猛烈的洪水,人们终于忍不住,“哗……”,全场炸开了锅。
吴端正没有笑:丁长平,乱弹琴,怎么这样来培训“大批判典型”呢?
丁长平更笑不出来,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场面?怪姑爷的主意没出好?不能,只能怪我没把人选好。
兰玉花还愣在当地呢!兰玉花的丈夫丁长勤急得直勾脚指拇,一眼看到长女凤桃,叫她把她妈拖回去了。
大队支书吴端正、大队革委主任丁凤生同丁长平一起去看兰玉花。吴端正问:“他们是这样训练的吗?”“不是的,吴支书,莫冤枉他们,人多了,我心急了,不讲又不好,所以凭心里所想的,就这样讲出来了……”
兰玉花还是出名了,但是,是以政治笑话出的“名”。
大文革已经出了两回丑,头次是长兄当大队妇女主任,这次是堂嫂出政治笑话。一再出错,一再失败,他已有点心灰意冷了。以后,他凡事都谨慎小心,不想强出头,保住大队革委会副主任的职务也不错了。
这次,他没去他姑爷家,倒是方富贵自己来了。方富贵把内侄安慰了一阵,又给他打气:“文化大革命还没结束,以后机会有的是,何必心灰意冷?”
方富贵土改时因贪污浮财搞栽了,一直想借内侄的势,把那个失败扳回来。
其意志,不可说不“坚强”(“顽固”那词不中听,不能滥用)!
吴端正、丁凤生为兰玉花出政治笑话一事,专门开了全大队干部会。吴端正特别告诫大家:对政治运动、对革命大批判一定要郑重其事,慎重行事,不能再出这些政治笑话了。
丁长平只能作检讨。以后,凡是毛泽东思想讲用会、革命大批判会,他一律只让有文化的人去做,文盲是一个也不敢乱用了。
1973年,红太阳对周恩来批左不满,林彪明是极左,红太阳却要批极右。于是四人帮在全国总动员,借评法批儒为名,批“右倾回潮”,矛头直指周恩来。
金姑桥有人高兴了,此人就是方富贵。他叫人带信,叫丁长平过来。丁长平立即就到。方富贵得意已极:“毛毛,我叫你等机会,机会不是来了吗?这次你反‘左倾回潮’,对上批林批孔批儒,对下把吴端正他们执行刘邓路线的事实包含进去,不点名,明眼人一看就知。文革派看懂了,一闹,他吴端正就坐不住了!”
丁长平对姑爷言听计从,想想这次机会实在太好了,成功了更好,不成功,他吴端正也抓不住我什么把柄。
丁长平动口,理论队伍动手。但主要大批判文章还得靠丁凡。因为c市知青、祥云县城知青走的走,设法的在设法,谁还肯执行丁长平的部署,连来开会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丁长平担心:丁凡靠得住吗?
确实靠不住。
丁凡写了一天字,都是东抄西誉,没有把丁长平的话写上一句。丁凡还去跟吴端正汇报了丁长平的小动作。吴端正说:“你的搞法是正确的,你就按中央、按报上的口径搞。他要搞,他就自己搞!他搞了,我也不怕!“
丁长平没有了帮手,原来他文革初期那第一张大字报,也有丁义明的份,现在丁义明又远在襄渝铁路工地,这个丁凡已是恨透了自己的,不会听自己的一句话,当面不反对我丁长平,背后要拆我的台。我俩个从小同学,他有文才,偏偏父亲又有问题:我家三代历史清白,偏偏我又才能不济,水平有限。这人世界,确实处处都是矛盾。没有人帮忙,自己干!
这文化大革命的理论太高深了,只怕丁凡也还是难以全部搞懂。丁长平一面想,又一面写,否否扭扭写了3张,不是太露骨,就是太没劲,撕了一张又一张……搞了三天三夜,拼拼凑凑,勉强搞了一篇杰作,许多句子不通,也不敢喊丁凡帮自己修改。
丁长平第二张歪歪扭扭的大字报面世了;还是贴在大队中心的大仓之上。
人们一看那题目就觉得不对头:
反右倾回朝打头阵贫下中农立功熏
既有错别字,连引号也打不来。一些中学生议论纷纷:
——是反对“右倾回潮”,还是“反右倾”又“回朝”了?
——功劳被火一熏,这功劳岂不是没有了!
再往下看,错别字、病句连篇,人们无法卒读,只拣一些只言片语欣赏一下,有的人还故意高声读出来:
——饿塔(卧榻)之下,岂容他们干(酣)睡?(一人评论曰:不是平常睡个觉也要搞钱啰!)
——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果实,决不充(允)许这些人们野心家、阴谋家抉(攫)夺!(一人评论曰:这不是有选择的夺取吗?这果实是有干有鲜,还是有肥有瘦?)
——勾结牛鬼蛇神,排斤(斥)贫下中农,决没有好下场!
——有些人混进了革委会,大搞右倾倒退活动,我们要提高井梯(警惕)。(一人评论曰:水井深了,把梯子提高了,才进去得!)
文盲无法欣赏,稍有点文笔的人都一时读,一时笑,一时评论,笑声充满了大队中心的金姑堂坝坝,一坝坝都弥漫着快活的空气。
方富贵弓着腰,兴冲冲地混在人群中看内侄的胜局,岂知却看到了这悲惨的一幕!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路上,他勾起手拇指一算:大文革已出丑三回矣!
丁长平在围墙的一个暗角落里听到人们的奚落、嘲笑,悄悄地逃走了。待到夜静更深,他把大字报撕回,一把火烧了。害得这天去公社开会的吴端正、丁凤生失去了欣赏奇文的机会,俱各感到遗憾。
“大文革”丁长平第三次出丑,不怪自己没本事,反而迁怒于丁凡。他正要提出不要丁凡代课的事,原来“挂”着的龙老师恢复上课资格,但他上了几天课,又调到杨柳泉小学去了。上级没有另派教师来,叫大队自己找民师。
吴端正、丁凤生都提出,要丁凡当民师,但丁长平坚决反对。他一带头,一些跟着他文革起家的干部也帮他助威。丁长平见没有人提自己,就来个毛遂自荐。他才说完,就有人提议由五队队长丁志远的女儿丁元元来教,她是高中生,比丁长平、丁凡的文凭(同是初中四期)都高。全场一致同意了。丁长平虽未能恢复教书老行当,总算报复了丁凡,也值得庆幸!
六、早请示,晚汇报
1974年,红太阳在周恩来与四人帮之间取平衡,国家相对平静。1975年,红太阳让邓小平执掌党政军三权,出现了文革以来的第一次经济大恢复。
四人帮无事可做,就向全国推广小靳庄经验和石家庄“一日红太阳思想化”的经验,后者更为著名,在金姑桥也闹了一场又一场政治笑话。
凡文革当官的人越到后来,情况越糟;大文革发现自己已完全被架空,说话无人听,做事无人帮,这个革委副主任当不当也没得多大瘾了。大队党支部组织恢复后,虽然突击入党他得了党证,但支部委员也当不上,更没得瘾。
大文革在第四队推行他的“左而又左,纯而又纯”倒是畅通无阻,不仅几弟兄都有任职,嫂嫂、弟媳也掌了一些权。
在搞一日毛泽东思想化的时候,大文革早请示说:“毛主席啊毛主席,你最信任我们贫下中农。我和全队的贫下中农一定要把权掌得牢牢的。”晚汇报他说:“毛主席啊毛主席,我今天挑了七挑大粪,比社员们少挑了几挑,这是因为我还有怕苦怕累的非无产阶级思想,我一定要继续认真地斗私批修。”
另一日,早请示,大家举红宝书,读“老三篇”,读《毛主席语录》,学习最高指示,表一天的决心,比较按部就班。
这天活路是捡茶子,晚汇报的内容丰富多彩,一应汇报者神情肃穆,态度恭敬,内心虔诚。
队长丁长勤带了头:“毛主席啊毛主席,今天我带领本队社员检了茶子二万斤,因为没像六队、七队那样管理,产量不高。明年,我一定要遵照您老人家的指示,斗私批修,把茶林管理好。”
接着是丁长平:“毛主席啊毛主席,我今天感冒了,还带病坚持劳动。我遵照您老人家的教导,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以后还要坚持这样做。”
丁文成汇报的最妙:“毛主席啊毛主席,我爹丁连生昨天因下雨,茶子树太光滑,不慎摔下树,摔伤了。队长叫我今天去看他,血是止住了,就是还在痛,他不停地呻吟。我为了从精神上帮助他,使他早日把伤养好,我对他背诵了您老人家的指示:‘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爹不该骂我,因为他骂我的话包含了对您老人家的不恭敬。他骂我:‘老子就快痛死了,你还叫老子下定决心挨痛!’毛主席啊毛主席,你能原谅我爹吗?”
吴端正要来找丁长勤有事,恰巧听到丁文成的晚汇报,待全队人晚汇报搞完以后,他才问丁文成:
——你回来时,你爹好些了没有?
——还没有。
——明天再去看,(对丁长勤)明天再给他拿点钱,用好点的药,让丁连生好得快一点。公伤,医疗费由生产队报销。
(丁长勤答应:“行。”)
——吴支书,感谢你的关心。
——没什么,这是我的责任。
吴端正又安慰了丁文成一阵,才与丁长勤往他家走去。在丁长勤家,吴端正给丁长勤讲,县里要办花灯研讨会,让他先去参加一年研讨工作,队长让给丁长平当,问他愿意不愿意,丁长勤当即答应:“愿意,通知我明天去,明天就走。”
吴端正把通知交给丁长勤,又到了丁长平家。他先让丁长平看了县革委免丁长平大队革委会副主任的文件。又问他:“丁长勤要去县花灯研讨会工作,暂定一年。你愿意的话,就接任队长。不愿意的话,我就去通知别人。”
丁长平猜这个“别人”一定是丁和生。搞了九年文革,革委会副主任保不住再不当队长,脸往哪里搁?丁长平不得不答应了。
其实,一切因素都决定:四队队长非丁长平莫属。
七、杨红卫事件
金姑桥四队队长换人的原因由插队知青杨红卫引起。
杨红卫,C市市中区人,祖籍S省QW县,其父在解放军驻H省某部当团长。杨红卫原名杨兵,是文革中当红卫兵才改的名。
这杨红卫,高中毕业后就来此插队落户,口才甚佳。他一开口就是誓死捍卫毛泽东思想,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讲用大会上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谈他如何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如何树立共产主义人生观。上级正按他的讲用录音,准备找记者来采访,并内定要提拔他当公社青年干事呢!
但是,杨红卫下了会场,就不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分天找朋友吃酒吃肉谈天说地,明天泡小妞云中雨中尽情消受,借谈恋爱为名骗奸了几个女知青,也有农村女青年。好多知青已回城,父亲叫他到太原去读大学,但他泡着个农村小妞不走,还给父亲回电报:“扎根山区闹革命,海枯石烂不变心。”
十天有八天没见过杨红卫,来了一天、两天就说这里有病那里痛。得吃得耍也就罢了,无非是用他老子的钱,但有一件事长期叫队长丁长勤头痛,就是莫见面便罢,一与杨红卫见面,杨红卫就嚷着要给他记工分。没做活,怎么记工分?从不发火的丁长勤对他发了火:“毛主席叫你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你为什么不听毛主席的话,不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
杨红卫说:“我家老子是团长,你能把我怎么样?不记工分拉倒,哪天要整你个龟儿子的!”接着,胡诌乱扯,文不对题地嚷叫一通。
当晚,生产队开会,杨红卫说他代表生产队去讲用,准备了三个月,要记三个月的工分。他做的好事哪个不知道?丁志应说:“还记什么工分?写信把你那些事给你家父亲一讲,我看他不打你一顿才怪呢!”
其他社员也批评、教育了他。杨红卫气得直咬牙:“你们有什么资格批评我。”丁长勤针锋相对:“是毛主席让我们贫下中农对你们进行再教育。”杨红卫天不怕,地不怕,蛮横已极:“你们不要‘批斗’我,我叫你们龟儿子一个都梭不脱!”说完,扬长而去,回去就磨刀。丁长勤听杨红卫讲了歹毒的话,心怕他做恶毒的事,就叫民兵排长丁志应注意上他。一会儿,丁志应来报告队长:“杨红卫在磨沙刀呢!”“他莫非要砍人,注意到点!”
丁志应带几个基干民兵悄悄跟踪到一条岔路边,以为他是去别处杀么仇家,就回来了。队长正带着全队人等着呢,听丁志应一说,想了想,就说:“不对头!他身上有的是匕首,杀人用匕首轻便得多。说不定他去砍我们的包谷青苗呢,今年包谷长得又大又粗,丰收在望呢!他那恶意的话,巩怕应验在这上面也有可能!”
于是,全队人扛的扛锄头,拿的拿木棒,举起火把,浩浩荡荡向罗汉岩包谷林进发。丁志应扛的是一把挖锄,锄头脑壳特别大。
走到罗汉岩,大家心痛如绞:杨红卫已把包谷林砍了几大块,包谷正戴红帽帽呢,好大的个头!如今却被这狗日的坏蛋砍掉了好多好多!
丁凡说他平常与杨红卫谈得来,让他先去劝劝。丁凡走到杨红卫身边,劝他住手。杨红卫不但不住手,反而把沙刀掉转来:“丁凡,你走不走,不走我就是一沙刀,你这个伪保长的崽崽有什么资格管我这个团长的大公子!”“你是团长的大公子,为什么做破坏庄稼的坏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没学过吗?”“多什么嘴?想当烈士吗?做你的秋梦,我一刀砍死你,不如死一个蚂蚁……”
说时迟,那时快,杨红卫的沙刀砍向丁凡,丁凡往后退了几步,没砍着,一看迎面来了丁志应。杨红卫心想,这是今天第一个“批斗”我的人!于是,红着眼,挥起沙刀,向丁志应砍来。丁志应恨他砍了几大块包谷林,毁坏了大家的劳动果实,早已忘记其它一切,锄头脑壳就打向杨红卫。
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可丁志应比花和尚鲁知深还行,一锄头脑壳把杨红卫的脑壳打开了花。
出了人命案!但打的是坏人!
丁长勤连夜把事件原原本本向大队支部书记汇了报,吴端正又连夜向公社汇报,电话一个接一个,直达河南。
杨团长乘飞机到了c市,c市市委书记又拨一辆小车送杨团长,自己坐一辆小车,昼夜奔驰,两天后到了金姑桥四队。途经祥云县城时,市委书记又与祥云县委书记碰头,令县中队中队长带了一个班的战士一起到了出事地点。
县中队队长不去看被毁的庄稼,却面对金姑桥四队的干群喝问:“是谁打死杨红卫的?谁是凶手?”
丁长勤挺身而出:“是我!”
田心平看丁凡也站出去了,急得直想上前拉,已经来不及了。丁凡一挺胸脯:“是我!”
丁志应也上来了,田心平也上来了,全队人都上来了:“是我!”“是我!”
……正义之声直震云霄……
县中队长又是一声喝问:“你们为何要打死他?”
丁长勤用手指着几大块倒地的包谷青苗。
县中队长一看,愣了,连喝问的勇气也没有了。
杨团长、市委书记看着那一片倒地的包谷,都吓惨了!
杨团长抱起儿子的尸体,痛哭流涕地走了。县中队的战士帮着他把儿子裹上了白布,一路抬到公路上,二辆小车、一辆卡车,悄无声息地告别了金姑桥四队的包谷林。
对打死杨红卫的金姑桥四队干群,虽然没有法办,但对全队所有干部一律大换班;丁凡虽然不是干部,记工员也得撤!
队长换的是丁长勤的堂弟丁长平。
丁长勤下台了,丁凡当“特殊农民”的日子也许当到头了。
但是,他丁长勤一生都有好形象。年轻时,他男扮女裝跳花灯,唱曲唱词唱良善:中年时,他当好队长持公道,秉公秉义秉良心。人虽普通,人格崇高。难忘好队长!
大文革接任队长,他的队长职务一直当到土地承包到户,觉得无权可掌了,才甩脱了这个职务,不久就销声匿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