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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丫二十年忌日的那年冬天,我回了老家。
是父亲打电话勒令我一定要回去的,说是傻丫的独子傻蛋回来了,要给他娘做一场法事。我奇怪地问,傻蛋哥不是被抓去劳改死在牢里了么?父亲就骂,别咒他好不好?只不过偷了生产队几个山芋,要落在现在,屁事没有。现在可出息了,在外面做了大老板,这次是专门回来给他娘迁坟做法事的,要大闹好几天呢!最后,父亲叹息说,别忘了,你还是他的干妹妹呢。
这个我是知道的,我小时候认的干娘就是傻蛋的母亲傻丫,我也理所当然有了一个小名,傻瓜。为此,我不知埋怨了父亲多少回,甚至还哭过鼻子。就连我母亲也曾责怪过父亲,认谁不好,干嘛任个傻子做干娘呢,把孩子都带傻了!父亲总是笑笑说,别以为傻丫傻,我看你们比她聪明不了多少。我反驳父亲,你说她不傻,怎么连三加二都不知道是多少呢?!
我指的是一个至今还被村里人广为流传的笑话,说是有人曾经这样问傻丫,别人都说你傻,就我不信。你来告诉大伙,两个加三个等于几个?傻丫笑着回答,这么简单的算盘,除了呆来女,谁不知道?!等于五呗!对呀,那你再告诉大家,三个加两个等于几个?傻丫想了想说,你个促狭鬼,出这么难的算盘给我算!除了麻子书记,谁会懂啊?!傻丫见大家轰笑,不服气地说,我也出个算盘给你们算算,你们说说三把钉耙,两把耙子,外加一个草钩子,一共几个齿呀?众人都笑着摇头说,你这个算盘太难了,我们都不知道,你知道么?傻丫于是拍手笑道,你们和王八一样呆,我告诉你们,一共二十五个齿,就是说你们都是二五呢!嘻嘻......
傻丫所说的呆来女和王八是过去后庄的两个傻子。呆来女是个先天性羊癫疯,有一次发病时没人看见,一头坠在生产队的大粪池里淹死了。王八却有一段让现代人还常常提起的往事,说的是王八祖上很富有,父母因为做汉奸被新四军正法了。王八就是那时受了刺激才呆的,后来有人窥上了王八的家产,就以给他讨媳妇为名,骗尽了他的所有家当,结婚的那天晚上,新娘子不让他上床,对他说,别人都说你是呆子,你到底呆不呆呀?王八使劲摇头说,我不呆。新娘子就说,你既然不呆,我就出个算盘你算算,三把钉耙,两把耙子,再加一个草钩子,多少个齿?算对了,说明你不呆,就上床和我睡,算不出来,你只能睡踏板。王八坐在床前算了一夜,也没有算出来。第二天,新娘子就以王八呆傻为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回了娘家,结束了那场闹剧。
王八的这段故事在当地可以说是妇孺皆知,傻丫肯定也听过无数遍,所以她常常用这个来反驳大伙对她的取笑。
现在想来,傻丫未必就真的很傻。比如傻丫很干净,甚至比很多的农村妇女都干净。她的衣服虽然破旧,却总是穿得很齐整,头发也梳理得很齐整,她住的草房里也收拾得很齐整,她常说,只有呆来女才邋遢呢!我又不呆。
傻丫很漂亮,这也是父辈们所公认的,她的嘴微瘪,看起来任何时候都像是在微笑。这傻傻的笑容让她看起来很有魅力,难怪大队的一把手麻子书记和她相好了十几年,临终时还要见她一面呢!
2
时间过得真快。傻丫去世已有二十年了!那晚父亲叹息着,一边呼噜呼噜吸着手里的水烟,一边和我闲聊着傻丫过去的种种笑话。正聊得开心,听见外面有人叫,干爹在家吗?吃晚饭了。父亲答应了一声,就见推门进来一个衣着光鲜,身体发福,颇有气度的中年男子,看到我楞了一下,然后我和他同时伸手指着对方惊叫,傻蛋哥!你是小傻瓜!接着便大笑着拥抱在一起兴奋得直转圈。
父亲也笑了,都已经是做了父母的人,还这么调皮,怎么就跟你娘一个样呢!傻蛋笑道,妹妹回来真好,我没有姐妹,正愁没人给我娘发买路钱呢,说着单腿下跪给我行了个大礼,我慌忙拉起他笑着说,什么时代了,还来这一套。小妹可担当不起。傻蛋说,应该的,在这里能让我牵挂的就是你和干爹了。今天我们三个就躲在一起好好唠叨唠叨。我笑道,好啊,二十年不见了,都有一肚子话要说呢,正好让我爹也说说干妈生前的事。
父亲也来了兴致,很快整出几个现成的冷菜,我也拿出两瓶父亲一直舍不得喝的茅台笑道,今天我也开开荤,陪你们喝几杯。父亲笑着说,第一杯就敬你干妈吧,她生前恐怕从来都没喝过酒呢!傻蛋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爹妈原来是哪里的人,怎么会流落这儿来的,干爹知道么?父亲叹道,说起来有四十年了,你那时还不会走路,你爹妈抱着你逃荒来到这里。是我父亲看你们娘三个老实可怜才收留下来。你爹憨大又不灵敏,只知道他和你娘的名字,从哪儿来的根本说不清。唉!你怕是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了!
我说,爸,这没什么的,你总说我家的祖上是从苏州阊门迁来的,可是我去了好几次,问了好多人都没打听到有我们这一族的。这个世界上不知道自己根在哪里的很多,来,为我们这些找不到根的人干一杯吧。
傻蛋笑道,不知道根也罢了,我连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是哪天,我妈在的时候说是人家收花生的那天生的我,好笑吧?!看来我妈真够傻得彻底!有时我在想,我爹怎么死的,她都不知道呢!
父亲说,你爹憨大太老实,干起活来象拼命。挑河挖沟的那一年,大家饭都吃不饱,还要做那么重的活!怎么受得了?!那天你爹病了,还不肯休息,活活累死了!可怜哪!
傻蛋叹道,我爹死的时候,我还小,什么也记不得,现在,他的坟地建了厂,尸骨都没了,这点我妈可比我爹强。
父亲闷头抽了两口烟,忽然笑了,呛得咳嗽起来,好久才缓过气说,我在想你妈和麻子书记的事呢!那时大伙都知道麻子书记和你妈相好,你妈听麻书记的话象听圣旨一样。搞大跃进那一年,公社张书记下来视察,见你妈在地里移栽玉米苗,就问她,谁让你这样栽的?你妈说,是书记教我的。张书记马上把麻子书记叫来训斥,说,上面的精神你没领会么?!要密播,有的地方水稻亩产已经达到一万斤以上,知道么?!你教她载得这么稀,我看一百斤都达不到,赶快反工。麻书记说,太密了,玉米长大了挤在一起,能长大才怪呢?张书记说,依你一行就栽三棵好了,两头栽两棵,中间栽一棵,又省事又通风。麻书记冷笑着说,我种了几十年的地,没见过这样干的!依你说,那营养钵种子床就不用移了。张书记气的脸都青了,说,你敢挖社会主义的墙角,我撤了你。因为这件事麻书记和你妈被批斗了好几回,后来又查出你妈和麻书记的作风问题,麻书记就被撤了职。
停了停,父亲继续说,麻书记死的那天晚上,他儿子跑来叫我,说他爹有话要对傻丫说,我想,麻书记临终要见相好的一面,情有可原。就带去了,那天麻书记躺在床上,快不行了,傻丫大概不知道是要永别,还笑着说,麻书记,傻丫不怕挨批,傻丫听你话呢。麻书记哭了,说,傻丫头,我要走了,把手给我握一下,好么?傻丫磨蹭了好一会,就是不肯,我只好抓住她的手放到书记的手里,书记只握了一下就松开了。傻丫束回手在衣服上抹了好几次。书记说,我走了,你不要哭,也不要怕,社会主义好着呢。傻丫说,傻丫不哭,傻丫知道呢,社会主义好着呢!书记看看我,好象要对我说什么,还没说,就见他身体抖动起来,我赶紧把傻丫拉了出去。没走多远,就听见麻书记家里传来哭叫声。那天,我才明白麻书记和你妈其实是清白的,你们说麻书记冤不冤啊?!
傻蛋说,麻书记是好人,多亏他照顾我和娘那么多年,不容易!从我记事的时候起,麻书记就是我家的常客,他每次来不是带斤把花生,就是带几两黄豆,从来都不空手.然后就坐着和我妈说话,我妈也真笨,一句话没有几百遍根本教不会.做农活更要手把手教上几十遍.我现在都怀疑我妈来这儿以前未必就是种地的。
我说,这个我也想过,看干妈的气质和生活方式根本不象干农活的。可惜,没有人知道干妈的过去.说不定干妈还是个大家闺秀呢!
傻蛋说,也许吧.我被抓进去的第三年,才知道我妈已经死了.干爹能说说我妈是怎么死的么?
父亲说,你走后的来年春天,麻书记就死了,你妈孤身一人生活,日子过得好苦。我每天中晚饭都会多烧一份,然后让傻瓜送去给你妈吃。那年秋天,你妈病了,我请大队赤脚医生来打了几针,总不见好.那时的医疗条件真差,医生也说不出什么名堂,不知怎么把你妈治得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为此,我和医生吵了几回,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也是这个农活正忙的时候,傻瓜回来告诉我,说你妈昨天晚饭没吃,摔在床下面不动了.我走过去一看,你妈已经死了。第二天,我把全队的人动员起来给你妈办后事.大伙看你妈可怜,都哭了。我把给我妈准备的寿衣拿了出来,队里的谭木匠领着三个徒弟放倒了你家所有大树,连夜做成了一口薄皮棺材装了你妈。那时还在破四旧,不让搞封建迷信,找不到和尚来念经,最后没办法,我就去请后庄的一个只学了几天和尚的小吴,让他来糊弄几句。他开始死活都不肯,说只跟在师傅后面混了几天,还没学经文呢。我就说,你就随便哼几句,反正没人懂。等把你妈下葬了,我问他,你都念的些什么呀?你们猜猜他怎么说的?
父亲说到这里大笑起来,又是一阵咳嗽,说,他是这样念的,吗米轰,吗米轰,吗米轰,精肉盘子,肥肉盘子,吃了一盘子,又来一盘子,还有一盘子......
我和傻蛋被逗得眼泪都笑出来了,父亲更是咳嗽得喘不过气来。
我说,干妈出殡的那天我还记得呢,天下着小雨,棺木又是刚伐下来的潮木头,八个人抬着都吃力,坟地又远,可把他们累坏了。我们这里的规矩,棺材出了门,中途只能歇两次,第三次必须登位.到了最后一段路,棺材四周挤满了人一齐用力,连拖带推的才搞定。那天大伙身上沾满了污泥,我跟在后面不知摔到多少次,连哭丧棒都弄丢了。
父亲笑道,还说呢!那天我抱你回来烧了三锅水,才把你洗干净,后来你大病了一场,差点死掉.迷糊中干妈干妈的叫了三天才好.想来还真是干妈保佑了你呢。
父亲干了一杯继续说,傻丫还真不简单呢!麻书记为了她丢了职,送了命.我也因为给她请了那个假和尚,造反派就把我这个小队长给撤了,冤死了,什么世道?!
傻蛋笑道,我才冤呢!傻瓜还记得曾经送过一次山芋饼给我吃过么?我和我妈从来都没有吃过那么高级的美味,她天天念叨着,山芋饼好吃呢!山芋饼好吃呢!!我烦不过,才去后庄的山芋窖里偷的。后来在劳改农场,我就一直骂自己傻,早知道用鱼叉站在山芋窖边上叉就好了,被人发现还可以逃跑,根本不需要钻到里面去给人家来个瓮中捉鳖,你们说傻不傻?!
父亲问,你是说那次送给你们的山芋饼好吃?
傻蛋说,是啊,太好吃了!我妈吃到最后筷子都不用,直接用手抓着吃呢!
父亲疑惑地问,不对吧.你们就没吃出别的什么味?
傻蛋奇怪的说,还有什么味?我们只吃出了世界上最甜最香的味。
父亲又一次忍不住笑道,傻瓜出门时不小心拌了一下门槛,盘子里有两块饼掉在地上,沾了点鸡屎,傻瓜妈叫扔了。我说,难得吃一次饼,扔掉怪可惜的,眼不见为净,就给傻蛋娘儿俩送去吧。你们竟没吃出来?
傻蛋说,怎么会?!肯定没有!我和我妈再傻,鸡屎总能嗅的出来。干爹一定记错了。
见他们两个争论,我终于扑哧一下笑了,傻蛋恍然大悟似的对我说,原来是傻瓜在半路上做了手脚.莫不是你给那两块有鸡屎的饼吃了不成?
我笑道,怎么可能?!我在路上给狗吃了。
傻蛋瞪眼看看我,一本正经的说,现在我才明白,我被抓去劳改,原来是被你这个傻瓜给害的!
我笑道,怎么又怨起我来了?
傻蛋说,如果你不把那两块饼扔了,我和我妈就不会觉得山芋饼好吃,我也就不会去做贼.不怨你怨谁?!该罚!
我笑道,你说得对!就罚我喝一杯怎样?
傻蛋笑道,喝一杯太便宜你了,罚你明天再做一锅山芋饼,我们还想吃呢!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的酒,也笑了很多次。尤其是父亲,我很少看到他那么开心的笑过。
3
村委会广场上临时搭满了做法事的丧棚上百个和尚,道士,和鼓乐队的人坐在排成一圈的桌子后面敲打吹唱,不时有人在场中间表演着各种乡土戏剧,傻蛋果然动了大手笔,把丧事搞得又辉煌又气派。
我赶到时已近晌午,傻蛋正和一个戴着重孝的漂亮女子笑着招呼客人.见到我,傻蛋就抢着介绍说,这是你嫂子二丫。又指着我说,这是傻瓜妹妹,两位美女多亲近亲近。二丫笑着给我鞠躬,不知才女驾临,有失远迎,二丫给你赔礼了。我笑骂道,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活宝,折杀我了!傻蛋笑着说,要得俏,一身孝,你快去打扮打扮,也为你干妈尽点心意吧。我疑惑的问,怎么还收礼金呀?我可只带了一张能吃的嘴。傻蛋附在我耳边说,我和你爸说了,收的钱给村里修路,就当是大伙集资吧。我笑着擂了他一拳头,,就知道你没那么坏的。
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在快乐和喧闹中度过了那一天,几年以后,我还时常听村里人说起那天的盛况。傻丫永远也不会想到,在她死去二十年后,还风光了一回。
第二天,是迁坟的正日。我们一起去了坟地,只见傻丫的坟地上满是枯草,父亲凭记忆找了几次才确定了墓穴位置,当挖出一些腐烂的木头时,父亲让大家停了片刻.点着了一大捆纸钱,边自言自语,老嫂子,对不起,这里要修路了,只好请你挪挪窝。现在傻蛋出息了,给你造了个又宽敞又亮堂的金窝,你就安心搬过去享清福吧.......父亲一边不停说着鬼话,一边和别人一起从泥土里整理出傻丫的森森白骨,小心的放置在一个垫着红绸布的瓷坛内。
瓷坛珍贵精美,如同生前的傻丫。那一刻,我们谁也没有笑,只默默的傻看着,心里大都在慨叹生死的无常.......
下午三点左右,几百号人说笑着挤在坟地里准备给傻丫出殡,我指着傻蛋捧在手里的照片问,这相片怎么弄出来的?真像干妈生前的样子!傻蛋对我做了个鬼脸说,你猜猜。我说,电脑合成的吧?傻蛋笑道,真聪明。说来很简单,我把你和二丫的照片在电脑里重叠了一下就成了。二丫笑道,我到无所谓,你用大妹子的照片,也不怕忌讳。我笑道,没事.反正都傻在一起了。傻蛋又笑指着我和二丫说,你们两个的名字合起来就是我妈的名,说不定你们也是我妈转世的呢!二丫对我说,大妹子,他在咒我们早死呢!你看怎么办?我笑道,扁他!二丫和我同时举起手中的哭丧棒,傻蛋边大叫饶命,边被我们追得四处奔逃。
父亲骂道,都是几十岁的人,还这么爱胡闹.哪象是办丧事的。傻蛋笑道,妈的丧事干爹你早就办了,现在正是办喜事呢!
父亲把水烟枪揣在腰里站起来大声说,时辰到了,起棺吧。乐队快吹打起来,傻瓜和傻蛋快到前面买路。说罢就和三个同龄人轻松得抬起傻丫的尸骨领着一大群人走向新墓地。
我和傻蛋走在最前面抛着买路的纸钱,父亲说,出殡要有人哭的,你们就哭几声应应卯吧。我说,让我笑还行,哭可哭不出来。二丫说,我连婆婆的面都没见过,怎么哭啊?
身后乐队里的一个妇女说,老板只要出二十块钱,我帮你们一路哭到头。傻蛋笑道,你昨天哭得我汗毛直竖,今天就免了,我这个孝子就领大伙笑一笑。遂转头对我说,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唱的那首儿歌么?我们一起唱如何?我说,好啊.一,二.三.开始!
傻丫配憨大,乌鸦配麻雀,憨大配傻丫,麻雀配乌鸦.哈哈哈------
所有的人都被逗得大笑,接着傻蛋十岁的女儿和我的儿子还有跟在后面的许多小孩子都一起唱起来。我笑道,你看,这首儿歌现在还在传唱,成经典了!傻蛋大声对后面的吹鼓手说,你们也不要吹了,一齐唱吧.我给你们每人加二十块钱。
父亲笑道,唱吧,笑吧,傻丫在世时也没哭过,你们这样闹,她准开心。
我们就这样一路嘻嘻哈哈的走到了墓地......
傻丫的墓地很是豪华.水泥混凝土浇铸近二十坪,四周用石柱围着,墓穴是琉璃瓦的仿古建筑,小巧而精致.墓穴前放着石桌石凳.却没有看见石碑.傻蛋解释说,我昨天去定制了一块好碑和一对石狮子。夜里就运来.明天让你这个才女开开眼,看看合适不合适。
我们高高兴兴地从墓地回到村委会广场,跨过火圈,争抢完给我们预备的点心,然后脱下孝衣孝帽,使劲抛向空中.如白蝶飞舞。自然又是一阵笑闹。晚上照例是烦琐的丧葬程序和劣质歌舞表演,难以尽述。
第三天晚上,我和傻蛋,二丫去给傻丫圆坟,看到了已经立好的墓碑,是一块七尺来高,两尺来宽,半尺来厚的白色天然花岗石,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蜚.碑上镶嵌着傻丫的照片,照片下面刻四个大字,傻丫之碑。右下面竖刻着三行小字,子:傻蛋,媳:二丫,女:傻瓜,立.再下面横刻着两个大问号,问号中间连着一条横线。碑的背面刻着那四句儿歌:傻丫配憨大,乌鸦配麻雀,憨大配傻丫,麻雀配乌鸦。最下面是傻丫生前的那句经典名言:社会主义好着呢!
我不觉哑然失笑,真是胡闹!干妈是有名字的.记得干妈去世那年,我爸特地去大队查了一次,才知道干妈有一个很好听,很文雅的名字叫梅映雪。
傻蛋正经的说,我知道这个名,可我更知道梅映雪在我妈来到此地之前就已经死了,不死的只有傻丫!
二丫说,那我们总还有名字吧,你怎么也不刻上去呢?
傻蛋说,三百年后,谁还会再提我们的名字?!只有傻蛋,傻瓜,二丫才会不朽!
我赞道,傻蛋哥够水平!怪不得你刻的是'傻丫之碑'而不是'傻丫之墓',这块碑原来是你给我们这群傻子立的。
说话间我们把山芋饼供在了墓前,傻蛋跪下去,边烧纸钱边说,妈,明天我们就要走了,下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来.你就安心在这儿住吧.没事就去麻书记哪儿窜门子,说说话.我们一定会回来看你的........说着自己先笑了,一派胡言,谁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我又犯傻了!
二丫说,胡闹了几天,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当然是在犯傻!
我们都笑了,是那种不明所以的傻笑!!
4
回城的前一天傍晚,我独自来到傻丫的墓地.见墓地的一切已经覆盖上厚厚的尘灰,只有碑上红红字符在夕阳的余辉里依然耀眼。
坐在墓前的石凳上,看着碑上那两个大大的问号,沉思良久,始终无法悟出傻丫到底为何而生?从何而来?又因何而去?如同渺小卑贱的生命,无从查考!我终于明白了傻蛋为什么不在碑上刻上傻丫之墓,因为墓中所埋葬的未必就是傻丫!!
也正如傻蛋所说的,傻丫只是我和二丫合成出来的,傻丫其实就是我,就是二丫,就是傻蛋,就是无数个不知来处去处的无根的生灵......
我再一次感动于墓碑上傻丫那永恒的微笑,是那种面对坎坷和不幸的命运,不抱怨,不气馁,依然从容,豁达,乐观的生活态度,这种态度,可能很傻,却也未必不是一种境界。
再次不由自主在心里重新审视傻丫的整个人生,那些无法承受的苦和痛却被人与人之间的道德良知覆盖,变得温馨绚丽起来。
是的,梅映雪已死了,不死的是傻丫,还有相互扶持着尽力让生命得以延续的闪光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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