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凌云享耳 于 2012-3-16 22:03 编辑
还小的时候,记得家里有棵梧桐树。梧桐年岁有些久了,所以树干粗长,两个人几乎都抱不过来。他长了一茬又一茬,生了一棵又一棵幼苗,一直都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从来都没有败过。
那时候父亲常说:这棵老树生了四十多年,本是爷爷准备着给他做家具用的,可自从老树种在院子里,谁都不舍得动他,也就再没人提起过做家具的事。按村里老人们的说法,树有树灵,尤其是这些有了年岁的老树,他象征的是你一个家族的兴旺,你不能动,更不忍动。
而那一年,我才五岁,只记得那棵高过屋顶的参天大树,不论大旱、严寒,都会站在院子里,用他的支支叉叉,把整个院子遮的严严实实。
老梧桐又生了小梧桐,而我也到了上学的年龄。父亲把小梧桐挪出来,用支架牢牢撑住,浇了一坑的水。不解的我问父亲为什么要用绳子拴住小树,父亲说,树不扶不正,如果在小的时候不打好基础,等到他大了,他长歪了,再想正就难了。而一棵长歪了的树,别人不喜,自己用起来也是一种麻烦。
年幼的自己,不懂得父亲的话。只知道父亲曾经扶正过这棵小梧桐,只记得那年的自己七岁。
小梧桐疯长,我也慢慢长大。每到晚春都会落下满地的树叶,还有自己从不间断的清扫。小梧桐同我,仿佛有一种默契,因为他曾与我同年,同时种下一个梦想。这个梦想,在眼前,在春天,在我的生命里。
那一年,我十五岁,似懂非懂的读到了书上的一句话:落叶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小梧桐不再渺小,我也开始接触世事繁华。学会了攀比,学会了叛逆。偶尔也会瞧向那棵种在院里的小梧桐,然后在他身上刺出一串泣血的话。自由,个性,时尚,追逐,一个又一个以前从没有出现过的词汇,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烙印在树身上。小梧桐不再是我的伙伴,他还能一直挺立,我却早已弯曲。
父亲没有说话。他把我带到小树旁,指着树干上那一行又一行的话。小树无言,我亦无声。那一刻,忽然明白,刻在身上的痛,退去了,依然可以健康成长,可添在身上的疤痕,如果真的褪不掉,那就一直留着吧,他值得你一生铭记。
那一年,我十六岁。告别了曾经的叛逆,学会了长大。再看向院中的梧桐树,一棵苍老依旧,一棵茁壮成长。
十六岁的我,重新回到小梧桐身旁,继续儿时的梦想。可家庭的变故,却让梧桐变了模样。那时,母亲已经病重,日复一日的透析,掏空了她的身体,掏空了她的一切。可是,她唯一能够坚持的,是亲眼看到小梧桐树成材的信念,如果看不到,她将会抱憾终生,死不瞑目……
母亲的坚持终究胜不过现实的残酷,早已步入晚期的病情,永远都等不到的肾源,七次死亡线上的挣扎,让亲人丧失了所有的期望。可只有父亲,一如既往的坚持,寻遍了所有可以找到的道士和偏方。他总说,天无绝人之路,就算花光全部积蓄,变卖所有房产,也要给我们一个完整的家。
懂得了家庭的珍贵,懂得了责任的重要。十七岁的我,像梧桐一样挺的笔直,压力再不能压垮我的肩膀;十七岁的我,像个男人一样,开始独自承担风雨,独力面对人生。
不曾想过,我的成熟,带来的竟是老梧桐的死亡。算命先生老树新树一脉相承、难以并存的论调,瞬时便击溃了父亲的防线,他相信了算命先生的话,决定砍掉老树。
我想,在当时一种情形下,在这样一个“有病乱投医”的家庭,任何科学都会显得苍白和脆弱,他无力相信,丧失了最基本的思考能力,但凡可能对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影响一点的,他都会根除于萌芽,没有半点犹豫。
那一年,我十八岁。理解父亲的方式,又为老树不值。眼睁睁看着老树被锯的一段一段,目送满载的卡车远去。
父亲一直站在那里,小声的嘟囔,老树到哪都会是棵好树。太多的无奈,太多的疲惫,全部写在他的脸上,那一刻,才发觉,父亲额头早已爬满的白发和皱纹。于是,我在心底轻许下一个承诺:再不要家里操持半点,我要用自己的努力,重塑一个荣光的家。
十八岁那年的冬天,带着父亲的期盼,我穿上一身戎装,远走他乡。苦累的日子,乏躁的生活,到处充斥着的不公平,充满了我的世界,让我逐渐厌倦。可每当想到那棵远去的老梧桐,我都会咬住牙坚持,像院子里的小梧桐一样,永远追寻着向上的风向。
转眼就是几年,从义务兵到士官,从战士到班长。虽说每天都在进步,可又总觉得缺少了什么。父亲问我有什么想法,我说有,一直默默付出、努力工作的我,目光朝向的总是最高的地方,即使会有曲折,即使很难成功,可我始终都会相信自己的选择,愿意为其奋斗一生,矢志不渝。
父亲长吁了一口气,他知道,暂时的失败并没有击溃他坚强的儿子,他的儿子,已经拾起信心重新上路,来年的春天将会更加美好。
像父亲想象的一样,来年的春天,万物全部复苏。我的母亲,也寻到了梦寐以求的肾源。这种幸福来的太过突然,我一个人,沉浸在喜悦里,甚至忘记了询问父亲刻意的隐瞒。而等我从喜悦中真正苏醒,才更加明白了父亲的不易,也更加坚定了自己奋斗的信念。
时间走到二十一岁,我考上军校的那年。我很平静的跟父亲说,这仅仅是一个起步,是我未来的开始。我会用自己的努力,让你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
父亲眼里噙满了泪水,浑身颤抖。他用极不平静的声音告诉我,他想起了院里的那棵小梧桐。对他来说,如果赌博失败,如果小梧桐不再茁壮,他将丧失所有的信仰。那一刻,我无言。可我和小梧桐的故事还要继续,我还是要客居他乡。
寒去春来,一年复一年。时间唯一不曾穿透的,是情感。二十四岁的春节,我用一个假期的时间,把父亲母亲从头打扮,让他们重回年轻。我跟他们说,即使家里的老梧桐不在了,小梧桐一样会健康成长。对于小梧桐来说,老梧桐一直装在心里,这辈子都不会忘。
父亲母亲盯了我许久,相视一笑,谁也没有说话。
今年,我二十五岁。回忆着与梧桐往昔的亲密,尝试着记录小梧桐此时的心情——
他时时接受阳光沐浴,内心早已装满希望。他会在春天来临的时候,撑出自己的绿叶,为院子带来无限的生机。
这个生机,可以近距离观看,也可以远距离思考。恰恰在梧桐树一个春天的轮回里,记下一个故事,写下一段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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