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红豆山庄 于 2012-4-11 12:00 编辑
黄昏刚过六点,出奇地冷。北风卷集着羽毛球似的干雪,在混沌的天幕下奔跑追逐。谢俊宜裹紧围巾,快步穿过楼与楼之间的广场、池塘、林荫道赶往广播站,脑子比步子还急速地运转着。今晚是例会,但听说议项是对她的内部处分,和人员调动相挂钩。最坏的准备是,主播要让人了。广播站和别的部门有所不同在两点:一是轮流值班做节目,人员都全神贯注,除了每月一次30分钟例会,内部交流接触不多,很难产生更亲密的友谊。谢俊宜虽然自认为人缘还行,在广播站也只限于搭班配合时的默契,私交很深的绝无,对手倒比比皆是。上次竞争主播时的刺刀见血记忆犹新,现在正处在交接的敏感期,鬼知道她们帮不帮?二是主播不同于主编、主席、主任,只是关键人而不是领导人,无权决定什么。要是她真下台了,结局无非四种:由她本人提名新主播、由督导员指派、内部公选、面向全校选拔。她在心底把所有人都过了一遍筛子。凭实力,宋恬、孟侠雨是两大劲敌,但她俩已经各自在文学社、劳动部安营扎寨;凭资格,站长孔岚、连续两届“优秀导播”严海春进入视野;凭关系,“黄昏茶座”主持人陆蓝和督导员走得最近…别的,连交情都谈不上了。推开虚掩的门,灯火通明,会正在开。里面的气氛比外面还冷,一张张的脸庞都是青红不定。主持会议的督导员田雁秋食指不断敲着桌面做马蹄声,发出一串串无言的催促。见是她进来,人们同时都扭过头,友好地笑笑。
谢俊宜心里立刻明白真的出事了,笑了笑解下围巾,若无其事掸掸满头满脸的雪花。
紧挨着的左稚龄拉她坐下,轻声介绍眼前的局面。田雁秋一开始就定了调子,这次会议主要解决两件事,一是谢俊宜的去留。团委给的思路是停职查处。围绕这,已经打了一场嘴仗。反对的居多,赞成的也不明显。最后正要举手表决,谢俊宜来了,于是谁也不好当面表态。田雁秋当了第一个破冰人,用最平常的口吻,面向全场徐徐说:“我是团委派来分管广播站这一块的,首先有个好消息要带给大家。原广播站正式升格为院广播台,调频脉冲与总部、北区、西区教学点一致。现在授牌。”说着,将一面红绸打结的光灿灿铜牌挂上墙。坐她身边的陆蓝率先鼓掌,人们连忙也鼓起来。谢俊宜鼓了几下,摸出手机玩游戏。她坐得远,除了左稚龄谁都看不见在干什么。站长孔岚咬着唇,在掌声中简单说了一句:“说好两件事,怎么变成三件了?”“午间快讯”主持人傅琼也悄悄说:“就是。明明是来砍人的,还借这事来冲喜。”
孔岚的脸忽然一热,很快低下了头。每个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一场人事变动呼之欲出。田雁秋察觉出她们眼神中的异样,补充道:“台长仍由孔岚担任,各原部门不动。”
谢俊宜退出了游戏,知道下面是自己了。田雁秋也切入正题:“谢俊宜的处分,我个人表个态。我们大家一起共事一年多,她的问题不是什么能力问题。我相信也不是作风问题。每个人都有无心之过。干广播这一行嘛,担待得要多一些。但什么都要保证公正。既然团委有这个提法,还是要把大家召集来,走个形式。想听听你们怎么看的?”
短暂的沉默。陆蓝认真道:“这是帮助俊宜改进,我就不怕得罪人了。在这个学校里,我最佩服的就是她。也承认自己没有能力。相信在这个问题上,俊宜会处理好关系的。她表的态就是我表的态。”谢俊宜“唰”地起身,语气却很平静,“谢谢陆蓝。先跟大家说一声对不起。我的所作所为确实令人失望。广播台和别的社团不同,直接对学校负责。所以,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讲责任不讲感情。我向田老师要求处分,并辞掉现任的主播。”严海春也站了起来,温和的目光对视着她:“谢俊宜你先坐下。你都干这么长时间了,自己还不相信自己吗?主播这个位置是广播台的灵魂,正因为太重要了,关系到方方面面,才不能随便哪一个算。你一直都很合适。每次我都给你当导播,跟着学了不少东西,你下了,留我这个导播怎么发挥?”
傅琼忍不住说:“田老师我插一句,今天开会解决哪两件事?一是决定俊宜下不下,二是新主播谁上,这么一来也就是讲反正俊宜下定了,我们直接进入下一轮,新主播怎么产生吧。坐这里为一个问题耗半天,大家都有事。”谢俊宜扑哧一笑。严海春也笑道:“急什么急,真不行就无记名投票。”傅琼不客气翻她一眼:“我急?我有你急?方案都出来了。”严海春脸一红。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田雁秋打圆场,“傅琼说得有理,只有第一件事解决了,才谈得上定新主播。这么办吧我做主了,停职反省。大家准备一下,马上进行无记名投票。”
“等等。”傅琼又堵上句话:“那么多人,不提名就各选各的了。”
田雁秋为难了。她对这并不熟悉,自己提名又太专断。谢俊宜鼓起勇气站起来:“田老师,还是由我提名吧。”
孔岚已经想好,艰难结束了沉默:“刚才我想,俊宜这根本就不算什么,没人比她合适干主播。现在已经形成决议了,我这个表态就作废吧。投票太麻烦了,举手表决吧。反正这只是俊宜停职期间有效,我们的初衷都是希望俊宜能吸取教训,早日回到岗位上来。”傅琼、左稚龄马上赞成。谢俊宜有些惭愧,也举了手:“我赞成简化程序。我提名都好意思,你们选举就更好意思。要是难为情,我闭眼好了。田老师,麻烦你统计一下。我提一个名,你就统计有多少人举手。等我提完,主播就产生了。”陆蓝没想到她这么个垄断法,自己本来可以倚仗的田雁秋成了计算器,窝着火举手,几乎和严海春同时。田雁秋没发觉会议桌上飞舞的火星,见都举了手,就决定了。
谢俊宜争回来一口气,微微一笑,郑重其事闭上了眼睛。
傅琼又飞出一句:“我们要不要也闭眼睛?不然我要是知道有谁没选我,好像不太好。”田雁秋斥道:“你哪那么多废话?谢俊宜开始提名。”女孩们各怀心事笑成一团。谢俊宜清清嗓子:“左稚龄。”
人人都怀疑听错了,又飞快收拾着眼里的吃惊,接二连三举了手。田雁秋举笔数了数:“全票。”傅琼跳了起来:“还真就够了。稚龄当选。可以撤了吧?” 严海春猛然有种上了当的感觉,压住火气盯向她:“哪有这么简化的?你就敢保证其他人没有得全票的?”“没这个道理。”傅琼也顶了回去,“谁得了全票就是和稚龄等票,还要重选。一开始得的是全票,再选还不是全票?这要拖到什么时候?”
“那不一定!”陆蓝也气不打一处来,真没想到傅琼这么能搅局,严海春这么沉稳的人都出了头,当然是想号召一个盟军,看来只有自己上阵了,“往下选!真要是有两个全票,我们大家公平竞争!”她坚信理在自己这边,傅琼却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好啊。选,肯定有人故意不举手,都当着面,多伤感情哪。干脆我上吧,我一点私心没有,下面选谁我都不举手了,我看还怎么得全票?”
陆蓝的脸气变了形,望望严海春也是五官错位。两人的目光一起投向田雁秋。
田雁秋牙疼似地倒吸口寒气。傅琼这自然是歪理,可确实拿她没办法,因为挑剔不出究竟错在哪。说她徇私,她没有替谁拉票,就是想早点结束会议,不断简化议程;说她作弊,票是举手表决,自己亲自统计,谢俊宜还闭了眼;说她捣乱,会已经开过30分钟,完全有权利有理由提出休会,严格按程序一步一步来的,左思右想都嘀咕不出像样的驳斥理由,还千万不能迟疑,不然徇私的就成自己了。她连忙干咳一下,会场鸦雀无声。“严肃点。大家说得都有理。谢俊宜你睁眼吧,就不再选了,你自己定一个吧。”
谢俊宜面向全场微微鞠了一躬,嗫嚅着说:“那就左稚龄吧。” 散会之后,雪下得太大,迷茫中纷纷扬扬,像无数缟素的骑兵簇拥成团杀向黑沉沉的大地。左稚龄费了好大力气,才在阅览室走廊里找到了呆呆躲雪的谢俊宜。场上的40分钟,左稚龄实在没想到也不敢想。在广播站的字典里,只有排个子从小到大才轮得到她出头。谢俊宜提名时,她鬼使神差也举了手。如果不是双方据理力争,她真的怀疑别人在拿她的尊严开玩笑。 谢俊宜耐心听完她长长的困惑,尽量沉着地告诉她:“既然你来找我了,我就不瞒任何想法。是人就有私心,只有你上,以后才有可能给我留着位置。” 左稚龄惊呆了,不相信地注视着她高傲又纯真的面孔,她还在继续说下去:“听着,稚龄,我们以前从没有什么私交,但混这么多年,我至少知道怎么在关键时刻看准一个人。”这是够贴心的话了,左稚龄已经被深深打动,谢俊宜却报以一个苦笑:“不过我可不是心血来潮。就让我们的友谊从今天开始吧。虽然我刚才说了是从自私出发,但问心无愧。那么多人,你反而和我最生。你看严海春多城府,以为我听不出来?那叫帮我说话?先暗示我都干了很长时间该知趣了,又说主播关系到方方面面,我这个犯了错的人再有实力也没资格,她说和我学了不少东西,不是明摆着说我的能耐她都学到手了,完全可以替代我吗?陆蓝充其量是想把我逼到死角,严海春她,她直接把我罚下场,而且绝对由她上!你听听她哪句不是马后炮,不是擦边球,不是麻醉药?哼。我就那么好…”左稚龄怯生生打断,她算服谢俊宜了,全校闻名的女掌门,够她学的才刚刚开始:“那,孔岚也不错,你怎么不…” “孔岚人是不错。”谢俊宜明显感觉自己冲动了,努力开放出一个有质量的笑,一点点平静下来,“但我保证她根本就不想当。她已经是台长了,而且才上任,能把这保住才是真的。所以你看,她今天好不自然,话都少,为什么?怕我提名。她干到今天这个位置,就有很多人眼红,要是再竞争主播,太不划算了,也绝对不成功。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当元帅就当不了先锋。她懂得知足,见好就收,一心想稳定台长的位置。一把抓的话,什么都抓不住。田老师宣布广播站升格,她马上就变了脸,她担心随着升级自己未必有资格干台长。吃了定心丸,她别无所求。何况我跟她合作很愉快。她说我犯这么点小错不应该受处分,其实也有给自己留后路的意思,希望自己以后跟我一样时,田老师能得过且过。我如果选她,她即使不记恨我,也会气上一阵子。” 左稚龄眼直直一直盯着她的眼神尽头,那里面像有走不完的巷子。“傅琼今天…” “傅琼她聪明,仗义,别人学都学不会,”谢俊宜腮上泛起一阵有趣的绯红,忽然又低头若有所思。“她几乎凡事不用脑子,她有她的天资。但是她今晚单枪匹马在斗,不是想当主播,她就是看不惯。我要是提她的名,明摆着是和陆蓝、严海春对着干,出力不讨好,这样她就成了排挤对手。我不选她,才显得她毫不为己,光明磊落。而且她的‘午间快讯’红红火火,干主播未必就发挥得更好,她的天平,她分得清什么是芝麻什么是西瓜。只有不选,才是成全她。” 偌大一篇学问环环相扣,让左稚龄定在了那里,可怜兮兮抬起缀满雪珠的眉睫:“敢情我是阶级斗争的产物。”“经典。也没那么严重。”谢俊宜总算开怀一笑,“选你,至少大家都能接受。我看中的就是你与世无争,而且你音质也不错。从明天开始你正式做节目,不熟的找我。我全力支持你。你自己也要有思想准备。——记住,一定要原汁原味,不能有一点做作。你大概以为谁都比你强,其实在这一点上,谁都不能和你比。记住没有?” 左稚龄刚要点头,冷不丁又退缩地打个寒颤,“我就怕,我不够格,我想…你陪我去找田老师,把这…推掉。” “你凭什么你!”谢俊宜火了,毕竟头一次推心置腹打交道。寝室里文渐渐胆最小,可重要关头也敢担当起来啊。她甚至有点后悔交给她这么钟爱的事业。但为了一言为定,她立刻又打消了恼怒,耐心一笑:“真的?那你还敢举手投自己一票?好好干。” “俊宜,”左稚龄扳住她肩头,许久才使劲轻轻问了一句,“你心里是不是…很苦?” 谢俊宜拼命拦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花,仰头在天花板上找了一会儿什么。“对了,你还得记住,以后,我可能跟你疏远点,有人嘴贱,我不想她们说你凭关系。”她的声音在宁静的雪夜分外清晰,“你不要怀疑,不要误会。我都是为你好。我是不是很做作?” “不是不是!我绝对不会的。”左稚龄嘴忙得不知所措。“你也不要…激动。” 落雪簌簌,像心在下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