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一株麦子的前世今生 [复制链接]

丑石

主楼

发表于 2012-5-3 21:2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一】聆听一株麦子的前世今生

　　一株麦子站在田野上，听风，听雨，听云雀清脆的啼鸣，听庄稼人轻轻重重的脚步声，走过季节的田塍。
　　
　　麦子是一个听话的女娃儿，忽闪着一双明亮的眸子。冬天来的时候，不忍，不忍惊吓了如此乖巧的女娃儿。所以，北风的脚步轻轻，吹过河湾，抚慰调皮的鱼儿，再不可赤身露体，鱼跃，翻身。吹过小树林，抚摸杨树柳树的枝叶，寒冬已经来临，一座雪的驿站已然在前方停泊，何不卸下肩膀上的尘埃与疲惫，在一个洁白的梦之羽翼下，做一个春暖花开的梦。
　　
　　于是，雪来了。
　　
　　此时的雪，不及北风的刚硬，一片片洁白的羽毛，像时间的天使，自遥远的云天，漫步而来。
　　
　　——有谁知道一株麦子的前世今生呢？问草，草在春日的曙光下，羞怯不语。她说麦子是她的姐妹，她说她们曾经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结伴而来。她说麦子的秀气，足以赶上任何一个朝代的秀女，虽则来自民间，骨子里，依然保持着那份高洁与矜持。

　　问在田野里游荡的蚂蚱。蚂蚱说他们曾经是兄妹，来自一片荒芜的原野，来自母系氏族社会的深处。他说，那些善良的女子，在看到一株麦子时，清雅贤淑，就这样默默对视，谁也不肯再向麦子妹妹走近一步。

　　问天上流浪的云。云兀自笑着，将散漫的心絮化开，化成雨，化成雪，化成万里风霜，化成染红西天的霞彩。谁能看到一株麦子的前世今生呢，相信只有生活在大地上的农人知道。

　　父亲耕耘，母亲播种。他们的儿女在田野上一字儿排开，就成了一株株手挽手，心连心的麦子。麦子走过很多年，麦子走过很多路。麦子是乡间最不善涂脂抹粉的女娃儿，转眼就变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有人来，麦子站在大地的中央，她的眉睫，闪烁着露珠的单纯；她的双唇，恰如新绽的柳芽儿，玉白的牙齿，将启未启。

　　一个人的前世今生，神知道。一株麦子的前世今生大地知道。

　　土地不善于抒怀，布谷鸟驭着五月的风到来，天地间弥漫着麦子的清香。蘸了月光的镰刀，与麦子，结下铭心刻骨的一吻。

【二】对着月光微笑

　　一口井，一口老井，藏在村庄的深处。月光走过，不再贪恋前方的路途，她要梳洗打扮，她要在今夜将自己打扮成世间最美的新娘。月亮笑着，抿着嘴角，将月牙儿挂在蔚蓝色的夜空。

　　你不一定亲自穿过乡村的夜，所以，有些寂静的事情你永远不懂。

　　时间在村子里猫手猫脚，生怕惊醒沉睡的村庄之夜。芦花鸡在月光下睁大眼睛，却早已进入梦乡。你看一头老马，睡觉的样子多么可笑，不言不语，站着睡着了，打着沉沉的鼾声，尾巴，兀自还在前后左右晃动。——或许，是草原的一把马头琴吧，将低沉的长调，沿着夜色悠长地传送，沿着月光玉白的丝带，传送到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沉睡的老马，打了一声响鼻，在墙角游荡的一只鼠，吓得人仰马翻，定了定神，才发现别人并无恶意。

　　一切都在寂静中苏醒。

　　一切都在月光下沉睡。

　　时间拎着人的耳朵，也要重返童年的现场。也是夜。月夜。没有风吹草动。我将一尾从小河里捉来的小鱼儿，清澈的月光为证，放进那眼深深的老井。心疼，怕一尾鱼儿从高处落下时，摔疼了闪光的鳞片，怕一尾鱼儿，从此再也找不到流水的家园。月光微笑着，在水面上漾出一丝丝涟漪。心，默念着，某年，某月，某日，曾经将一尾鱼儿放入村中的老井。也许，过不了几年，汲水时就会捧出一尾银光闪闪的大鲤鱼。

　　时间是一只筛子，放进去所有的事物与记忆，都会像水般流出。此后的许多年，经过那眼老井，我都会下意识地侧耳倾听。企图听见岁月深处的鱼跃，企图看见一尾长了翅膀的鱼，在皎洁的月色中，飞向无边的夜空。

　　没有，童年时，我们放飞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梦，放飞快乐的天使。我们以为梦还会回来，长着翅膀的天使，原路返回，那一尾披着银光的鱼儿还会出现，用清澈的，眷恋的眼神，与我们凝视，攀谈。

　　真的没有。成年之后的村庄，一天比一天寂寥，成了野草的家园。它们窃窃私语，它们在说：是谁抛弃了村庄。是谁掩埋了一眼清澈的老井。是谁，一次又一次忽略月光的微笑，一头扎进再也无法折返的漫漫长夜。

【三】风的手抚摸一头牛的金黄色皮毛

　　一头牛老了，老了的那头牛目光深沉——但浑浊。在遥远的夕阳西下时，黯然泪落。谁能读懂一头牛的心事，谁能记得一头牛的来路呢？

　　或许是清晨，父亲踏着浓重的夜色，推开风中的柴门。他要寻找一头牛，寻找一个可以彼此依靠的兄弟。街市上，人声沸沸，人们熙熙攘攘，没有人在乎这个木讷的乡下汉子，也没用人看出他此行的目的。牲口牙子，民间市井里的重要人物。鸡鸭牛羊，在他的衣袖里有了或轻或重的价值，他的眼神，让人难以捉摸，他的言辞闪烁不定，他一会儿姓张，一会儿姓李，一会儿又对天发誓，说这是活了一辈子天下最公平的买卖。

　　初生的牛犊，不理解沸沸的人声，也不知道人们熙来攘往，到底忙着什么事情。它只知道，离开了家，离开了母亲，离开了充盈的乳房。它想挣脱主人手中的绳索。无奈，被金属做成的鼻环扯疼，悲哀地叫了几声，神情哀哀，看着我表情木讷的父亲。

　　父亲牵回了那头牛。

　　父亲从此和一头牛结拜成兄弟，相偎相依。

　　我还记得第一次和那头牛打交道。那头牛欺生地打着响鼻，嘲笑我这个乳臭未干的乡下小子。我扯来一枝柳条，一下又一下，打在它金黄色的皮毛上，它只是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父亲的冷静，足以让人心生敬佩。他夺下我手中挥舞的柳条，转眼，和颜悦色地和一头攀谈。

　　他说：乡间的娃儿顽劣，你要大人有大量。

　　他说：谁都有开始上套的那一天，你别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儿一般见识。

　　父亲说着，手中的刷子一下一下，仔细梳理着那头牛的金黄色皮毛。牛，通红的眼睛不再有怨气怒气，转头望向我，像是表示歉意，更像是鼓励。

　　一头牛金黄色的皮毛，已成了乡间的背景。麦子在它的脊背上金黄。高粱，稻谷在它的脊背上金黄。那轮背负了许多年的家园落日，一直在一头牛的脊背上金黄，不肯坠落。

　　吹过一阵风，糜子的清香，稻谷的清香，野草的清香，父亲坟头上那株野高粱的清香，弥合在一起。风的手抚摸一头牛金黄色的皮毛，风干的，是眼中两行滚烫的泪。

　　从此，一头牛飞进了天堂。

　　从此，父亲不再日夜苦读这哲思幽深的土地。

　　从此，我只能看见一道金色的光束，滑过乡村的屋檐，把阵痛，千针万线，缝补岁月沧桑的诗稿。

【四】水面上起舞的柳笛
　　
　　是谁遗忘的萧音？
　　
　　是谁遗落的声声柳笛，在水面上起舞。
　　
　　早春，柳笛藏在一株经年的老柳里，那些新生的枝条，像是菩提洒向人间的爱意，飘着雨，曳着风，在柳树的体内深藏。
　　
　　沿着水面奔跑的欢笑，沿着水面奔跑的童年，沿着水面，一只鹅，一群鸭，孵出了鹅黄色的春天。我试着，在氤氲的水汽中，凌波微步。——呵，早春的水面，翡翠般晶莹，身体恰似长出一双透明的翅膀。
　　
　　除了一缕春风看见，无人看见。
　　
　　除了一尾跳跃的鱼儿看见，无人看见。
　　
　　除了淅沥的三月雨看见，无人看见。
　　
　　池塘。老柳。水面。柳笛。童年。我试着拧下一管柳笛，颤音已在胸中响起。这是世间最奢华的旋律，这是即使在维也纳金色大厅里，也听不到的天籁，这是一株老柳，走过许多年，向岁月最后觐献的保留曲目。
　　
　　我看见柳笛出落成一位少女。我看见少女踏着金色的水面，袅袅起舞。我看见一只燕子，穿过明媚的春色，悬浮在透明的空气中，只是沉醉，忘记飞翔。
　　
　　柳笛伸出一双纤细的手，弹着晨雾，拨响潺潺的溪水，湲湲的河流。柳笛骑在牛背上，那双手还在兀自伸长。她想抚摸的，是时间的质感，还是一个人童年的单纯？
　　
　　音色薄脆，音韵柔软，音域宽广，像一只风筝飞翔在万里云天。音质华美，音调灵动如云雀，在白云中穿行。音节嫩黄，音律质感，在一枚嫩黄的时光箫管上。——你听，柳笛声中滋润泥土的一场春雨，沙沙。
　　
【五】采下一片虹
　　
　　采下一片虹，做村庄的嫁衣。嫁给先民，嫁给尊敬的父兄，嫁给所有生长在乡土上的男性子民。我们来时，岁月鸿蒙；我们来时，没有太阳星光月光，天空和大地；我们来时，走过一片又一片荒野，也不曾遇见一架七彩的虹桥，渡过苦难。
　　
　　我们哭泣，匍匐在泥土之上，将泪水化成种子，生长出高粱，麦子，稻谷和玉米。我们种棉，植树，采桑，脚步走过一条又一条长满荆棘的田塍，一任血色，染透夕阳拂照的故乡。
　　
　　我们从黑白的影像中走来，身上还残留着女娲娘娘未曾洗去的污浊。我们从远古的胶片里曝光，上帝也不忍看见我们赤身露体，行走在无边的旷野。我们虔诚，如一株幼小的秧苗，捧着露珠般晶莹的心事，叩问苍穹。
　　
　　村庄绿了，茅舍，篱笆，树木，屋檐。我们是执著的炼金术士，在一片荒野上熬煮日月，淘洗尘沙。我们用泪水，血水与汗水，包裹疼痛的砂浆。用脊梁，双脚，头颅，支撑一片小小的天空。我们用虔诚迎接春天，只为将一件绿色的丝绸，给村庄披在肩上。远看，近看，像一枚凝集在昨日深处的祖母绿玉。
　　
　　采下一片虹，一片火焰的红，给酣睡以温暖，给热粥以温度，给胸膛以一束永恒燃烧的火焰。再贫瘠的土地上，也能燃起一串又一串希望之红。所以，果实上挂满红；所以，灶膛里流溢红；所以脸庞肌肤，均敷以执著的鲜红。朝阳，似一枚印戳，实实地盖在我们头顶上的天空——时间为证。
　　
　　采下一片虹，给无边的田野。我们学会凝练时光的砂浆，也学会了耕耘，稼穑。我们和一头牛，一架犁杖，一把锄头相亲相爱。我们和玉米，和棉花，和野草，和高粱，结成姻亲。我们站起时，万物众生鼓舞庆贺；我们躺下，多像一枚沉实的谷穗。我们采来秋日的金黄绸缎，不止为自己，更为这片沧桑赤裸的原野——从此，不再饱受苦难。
　　
　　知更鸟的啼声，流出血色。
　　
　　夜莺的歌唱，妩媚而决绝。
　　
　　云雀的呢喃，像一把锋利的剪刀，采下一片虹，给乡土做成一件高贵的嫁衣。
　　
　　乡土，除了你，还有谁——可做我多舛多难的生母？
　　
【六】跑进村子里一截一截的土墙
　　
　　没有人听见，夜里跑进村子里一截一截的土墙。
　　
　　土墙矮矮的，挡不住寒意，也遮蔽不了风雨，只在空空的院子里，傻傻站立。
　　
　　是谁叫醒了那些土墙，从田野，从沟渠，在一阵风的唿哨中唤醒。又是谁沿着阡陌，沿着小桥，沿着狭窄的胡同，分布给家家户户。又是谁，在鸡鸣之后，喊了一声立定，这些调皮的土墙，就此默不作声，担负起守护家园的职责？
　　
　　夯实一截土墙——父亲，二哥光着脊梁，站在毒辣的日头下，喊着号子。一锤一锤将土墙楔在大地上。土墙忍着泪，土墙忍着疼，土墙偷偷藏起母亲送水时，遗落的一枚银质发簪，揣在胸口。
　　
　　和土墙做伴的，除了风中飘来的草籽，还有那些模样吓人的仙人掌。风翻过墙不怕，雨翻过墙不怕，我在夜晚翻过一截土墙，找羊小妮过家家，被土墙捉个正着。掌心，屁股，扎满毛茸茸的小刺儿。
　　
　　我不能记恨一截土墙，就像我永远不可能背叛有母亲居住的故乡。人老了，沿着土墙走一圈，土墙的笑，土墙的泪，从此就装在了心里。是啊，走了许多年，走遍了海角与天涯，最后还是走进一截一截土墙围困的家。
　　
　　别成天想着突围——能熟记起每一截土墙的六爷，总是这样告诫子孙。所谓的奔跑，不光要看见远方，更要看清内心。所谓的倾听，不光要听见喧哗，也要听见寂寞的灵魂。
　　
　　许多年后，我家的一截土墙坍塌。那场夜雨的泪水下，忽然看见那枚母亲的银质发簪。银光一闪，我知道，有些东西将从此走远。
　　
　　远了，一截一截的土墙倦了，累了，眼神花了。再也看不好院子里的瓜果菜蔬。再也不能劝慰那条经霜历雪的老狗。再也守不住风中的柴门。
　　
　　土墙下，那枚闪亮的钥匙，连同一块青砖压着的秘密，一并被风吹走。
　　
【七】夜的独白
　　
　　你能看见星空，就能辨明方向。
　　
　　你能看见一条河流向远方，就能找到通向未来的路。
　　
　　你能听见一朵花儿的笑声，就能知道家园所在。
　　
　　你能看见一株麦子的奔跑，就能记得来时的路。
　　
　　夜深沉，在寂静的夜里，无人能打扰天空和大地。流星划过天空，一条长长的鸢尾代表启迪或思想。谁能沿着思维闪烁的光芒，走进银河系，谁就是孤独的智者。
　　
　　蝙蝠是夜的精灵，一旦披上夜的翅膀，即可在黑暗中来往穿行。有时候，神性并不是光芒。有时候，上帝的瞳孔只会像夜色那般深邃。
　　
　　在某段路上，我丢失过什么？
　　
　　——一根针，一条线，还是走丢了童年？夜知道，夜张开手指，细数流逝的光阴，知道我的疏忽与失落。
　　
　　在某段道路上，我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比如一只草虫的哀鸣，撩动了某根神经。比如一枚深秋的落叶，砸痛了肩膀。比如一滴露珠，刺疼我的泪腺。夜知道。夜的胸怀像母亲一样广博，深深地关照，容纳着，懵懂无知的我，叛逆丑陋的我，颠倒黑白的我，无情无义的我。
　　
　　一座山峰在夜色下伫立，冰冷的石头作为载体，也作为山野的守护者。目光犀利的兽，翅膀轻盈的野雉与山鹰，在溪水旁饮水的小鹿，跑过马蹄莲兰草深处的麂与麝。夜不是恶的王，夜风也不是夜所豢养的打手。生长在寂静处生长，孵化在寂静处孵化，瓜熟蒂落。一只孔雀的出逃不是为了炫耀，而是向人间撒播美丽的种子。
　　
　　夜的波涛起伏。夜的山脉蜿蜒。夜的呼吸深邃而清醒。夜的花朵盛开。夜的枝丫伸延。夜的眼神，荡起一团一团的山雾。夜的手掌，宽厚，温暖而慈祥。
　　
　　夜的脉络清晰。夜的质感像金属。夜的呼吸深沉。夜的翅膀，滞重却坚定，向着黎明，向着曙光飞翔。
　　
　　——你终会在一片漆黑的夜里，听见来自内心的独白。看见自己的来路，与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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