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柴的年代里,劈柴是很经常的家庭体力活吧。记得我小时候,隔三五天,母亲叫:“仔呀,劈点柴哦。”我便得抱一搂柴薪,拿柄柴刀或斧子,到门口那块“劈柴石”去劈柴。太粗的柴难引火,也难在小柴灶里燃得旺,这道理是不用多言的。因此,杯口粗以上的柴都得劈细,才好做饭烧菜。
自家的柴当然是自家劈。不过,一些用柴很多的单位,就得请人劈了,比如饭堂,或是烧很多人喝开水的小锅炉。于是在苦力群里,便有一些这么手劲过人的汉子,一把板斧就能挣钱。以前我住的那条街上,就有个这样的人,姓雷,外号雷一劈。
这外号并非胡乱得来的。据说在他手下,多大多硬的木头,都是一斧劈成两半,绝不会再下第二斧。
我很喜欢看他劈柴。首先关注他那柄斧,斧头厚重但不锋利,不像木匠那种扁平的锋利得能吹毛断发。雷一劈的斧,刃口很浅,半寸之后,便变成弧形的肚。斧宽六寸,刃长七寸,而斧背的厚度,足有三寸。可以想像,一斧下去,木头不是被切开的,是生生被斧的厚肚挤裂的。
那时的柴火以松木居多,当然,其它杂木的也有。看雷一劈劈柴,简直是享受,围观的人特多。尤其是他的单臂连劈,堪称一绝。斧柄有三尺长,石榴木做的。雷一劈手抓在一尺处,后面两尺贴在小臂上。他的面前有个很大的树墩,两尺来高,那是垫柴用的。当时的柴薪,大多都已锯成了尺半左右的长度。
一支海碗口粗的柴放在树墩上,左手扶着,右手抡斧。一斧下去成了两半,一半掉在地下,另一半依然扶在手里,右臂不停,“啪啪啪啪”,连续四斧,一根柴,成了一大四小的五支。险的是,左手始终没离开过扶着的那一支。有时我真担心他一斧下去,劈在了自己的左手上。
有一次我掂掂他的斧,估摸有二十来斤。这么重的铁器,在空中抡起近一米半径的圆,而且连续劈下去,看得那么准,那么自信,真应了那句“艺高人胆大”的话。我问他怎么练出来的,他呵呵笑:我也不知怎么练出来的,反正,熟能生巧罢。
但有个问题我还是不明白:有些柴是带树结的呀,谁都知道,劈柴劈到有树结的特别难。怎么能一斧劈开呢。
雷一劈说,他的外号就是那么得来的。有个人与他打赌,说给他一根柴,如果能一斧劈开的话,不但把一年的柴薪活给他,还赏他两支酒,那根柴就带着个很大树结。我饶有兴趣地问他是怎样劈开的。
雷一劈得意地问我:“他只说一斧劈开柴,并不是一定要劈开结吧。”我说对呀。“那么,我只要从树结的旁边劈下去,柴依然是开了对不。”又对呀。“我连续三斧,都从树结旁边过,柴分成了四支,但树结始终没劈着。我还是赢了哈。”
我不得不佩服雷一劈的聪明,但这聪明绝不是侥幸的。首先他得仔细看清楚树结的生长方向,其次他下斧必须得准确无误。倘若偏了一点,斧头卡在了树结上或被倒撞回来,他的一世英名就完了。
雷一劈名号叫响之后,总有人想出他的洋相。再有一次打赌,对手把一根八寸径的松柴给他劈,那柴却是刚刚从树上锯下来的,习惯叫生柴,而且还带树结。赌资是二十元,当时雷一劈做一天的活,也不过挣十元。我想,生柴是很难劈的,不知雷一劈敢不敢接这个赌。
雷一劈啜着酒杯,轻蔑地瞧了瞧那根柴,说:“我今天不劈,明天劈行不。行的话,把柴留下来,我要研究研究。”对方答应了,说好明天早上过来看他的劈。
那晚,雷一劈叫我过去帮帮他的忙。我不知能帮他什么,但还是去了。雷一劈带我到河边,燃起一堆火,把那截生柴架在火上烘。他喝着酒,叫我管加柴,别让火熄就行。我一下明白过来,柴干了就好劈。也明白了他为什么今天不劈,要明天劈的用意。打赌说劈柴,并没说不准烘干,翌日的赌,自然是雷一劈赢了。
认识雷一劈那一年,他三十多岁,我才十五六。没过几载,改烧煤了,他的手艺自然没了用场。幸好入了船厂,虽然做的是冷作,也是抡大锤敲钢扳的,总算没有失业。不过到船厂改制之后,他便没了消息。前些年我到广东一家私人的船厂去联系工作,碰到当初雷一劈的工友,问起,说他死了,下岗之后,死于喝酒。他一直没有成家,后事是工友们处理的。他租住的房子里没有钱,没有存款,除了破烂的衣服铺盖和一堆空酒瓶,最有份量的,就是那柄斧头了。
我忽然想起以前看雷一劈劈柴,他下斧之前,总要花些时间端佯手里的木头,原来一劈柴开,靠的并非仅仅是力气。可惜的是,雷一劈的聪慧,没跟得住后来时代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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