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紫叶 于 2012-5-3 11:42 编辑
尼采说：“人生就是一种苦难。不要放弃自己，而去依赖别人。”——题记 一 三哥被起重机砸伤了，出事那天，我在医院里生产。 三哥在我们家族同辈里排行第三，大家都喊三哥。三哥受伤后，关于三哥的伤势，情绪，家里像天塌了一般的慌乱，断断续续的信息从母亲和弟媳那里，向我传递过来，三哥，让大家为之牵记和疼痛。 自从在医院里醒来，砸伤了脊椎，落下高位残疾后遗症的三哥，下半辈子只能躺在床上，他发现了自己的身体不能动弹，他痛苦欲绝，骂走了护士，捣毁了所有救治他的药物以及器具，他说，这样活着，我还不如死了干脆。 因为属于工伤，从住院开始，机械厂派了老张和老李俩老头，轮流和三嫂以及其他家人一起，昼夜照顾三哥。 两个月后，我带着孩子回娘家小住，去看望了三哥。眼前的三哥，躺在楼下的小房间里，以前称作大块头的大脸盘，瘦了很多，三哥不仅只是半身不遂的残废人，整个人都颓废了，阴着脸，一副不要搭理谁的样子，一双凹陷的大眼睛，空洞、木然地看着天花板。这哪里还是我熟悉的三哥。 二 那年对农民身体大普查，农民免费接受体检，普查的结果，查出患肝硬化，肝腹水等肝脏疾病的病人，大部分是感染吸血虫引起的，村里的赤脚医生办公室门口，贴满了吸血虫病患者的图片，不管男女，还是老少，都瘦得皮包骨头，一律挺着大肚子。 那时，全国范围兴起灭螺的热潮，如火如荼。那时，吸血虫病虽然没有在农村死灰复燃，但是，农村人对吸血虫病的带来的危害，心有余悸。那时，对这件事的重视，是每个村里有书记负责，有一位赤脚医生带队，建立了灭螺小队，每个生产小队派出一名思想觉悟高的青年，组织成一个灭螺分队，突击完成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那是三哥初中毕业不久，三哥被光荣地派去灭螺队，协助赤脚医生管理这个小队。 三哥是只称职领头羊，每天带着村里十来个毛头小子，大姑娘，雨天一身水，晴天一身汗，走遍了村里的每一条小河浜，他们铿锵的脚步不知惊动了多少青蛙蟾虫，扑腾到水里，逃避青年们的骚扰。麦田抽穗，油菜花黄，年轻的活泼的身姿，不知疲倦的隐没在无际的田野，路边的野花，记得他们忽视眼前风景，弓着腰，仔细地寻觅的背影，他们对背负的使命很虔诚。 春天的风，是香的，田野里到处野花盛开，引来蜜蜂绕着花香嗡嗡直叫，姑娘小伙们，在金黄的油菜花丛中，抖落了一身花粉，衣服上到处是嫩黄的星星，惹得蜜蜂盯着他们，穷追不舍，以为觅得了最好的花粉，尤其是姑娘们，田埂走下河滩，隐没在菜花里，蹒跚走到湿润的地方，撩开菜花，蜜蜂就捧脑袋就亲，吓得姑娘挥动双手 ，挥动手里的小棒，一阵尖叫乱舞。 是否寻找到有吸血虫卵的田螺，我不知道，但是，那时的芦苇，叶子纤细不长，碧青的细杆才一尺来高，三哥说，因为要灭螺，长高了，就割掉，再长，再割，直到的端午，拌来包粽子的芦叶，还是嫩嫩的，有着细细绒毛的新芦叶，洗洗干净，直接可以包粽子，省去了怕芦叶老了，折裂开来，漏了米，也卖相不好，需要在开水里浸泡，等芦叶的筋脉柔软了，才能把粽子包得有棱有角。因为家家用的都是新鲜芦叶，那个端午，村里到处飘着粽子的味道，带着格外的清香。 田野，总也寻觅不完的快乐，总有些矮矮的乐趣，躲在油菜花的裙袂后面，悄然生长，三哥总能带回来用芦苇做的碧绿色风铃，分给我们一群喜欢跟在他后面的小屁孩，当我们围着三哥，有男孩猴急地在三哥跟前上窜下跳，想从三哥手里抢到风铃，三哥一手擎起的风铃，一手挡住上窜的轻轻举起，对着风，会轻盈地转动，风大时，转着的风铃，会看到一层淡淡的浅浅的绿色雾气。 那时候，男孩除了翻拍子，打陀螺，翻得灰尘飞扬，满头满脸的灰，和着汗水搅拌成一道道灰痕，涂抹得土头土脸，名副其实的乡野孩子。女孩子就是跳橡皮筋，唱着儿歌跳早就是玩梆梆线，看谁心灵手巧，挑出的花样多，时间长。最无聊时，折一段枯细枝，去老房子的砖缝里挖蜜蜂，听蜜蜂在纸盒子或者玻璃瓶里鸣叫飞舞，来取乐。对于三哥的风铃，那么活灵活现的玩具，大家当宝贝一样的抢。 额外的收获，就是三哥随身带的小水桶里，晃荡着黑黝黝的蝌蚪，那些，分给女孩子的时候多，男孩子他们自然也会结伴去村子附近的河边玩，把一堆堆的蝌蚪，舀到湿湿的河滩，看蝌蚪们扭曲鼓鼓的身子，互相碰撞，拖着小小的尾巴，挣扎。 我们的童年，有着三哥制造的快乐，三哥在哪里，快乐就在那里蓬勃，如雨后的春笋一般。 那次灭螺的战役里，并且由于工作出色，灭螺队解散后，三哥被村里推送进了乡机械厂，当了一名工人，三年后，三哥的爱情，也瓜熟蒂落，娶了曾经一起灭螺的梅花。 三 我知道，要不是被砸伤，正值风华正茂的三哥，是单位的好领导，是家里的顶梁柱，是职工的好哥们。三哥幽默风趣，脾气好，又不乏主见，村里老的小的，跟谁都合得来，大家有事没事都喜欢跑到他们家去，实在无事，只是三二人在一起吹牛调侃，屋里烟雾弥漫，那时谁要进屋，两眼一定被辣辣的烟草熏得淌眼泪。遇到厂里休息，天也刚好下雨，那就感谢老天给了机会，一起搓麻将，打牌，上桌的，围观的，不闹到意心阑珊，不肯散去。 听弟媳说，三哥遭此横祸，清醒自己的身体状况，对自己的未来也洞若观火，说自己就是一张臭皮囊包裹的一堆人肉，一年四季与床为伍，每天的痛苦不是身体，而是往日如一幕幕高清电影，投放在天花板，放了一遍又一遍。他难受了，三哥狂躁，揪自己的头发，老张或者老李是劝不住地，婶也没有办法劝三哥，难受得躲到田头嚎啕大哭。 “我们常常不敢去看望他，只能从婶和梅花嫂子那里了解些，有时在屋外听见三哥发出压抑的兽性的低吼，听他敲打麻木的半截身子，连忙走开，不被他知道。以后怎么办？梅花怎么办？儿子怎么办？三哥拒绝过药物，拒绝过食物，拒绝家人为他擦洗，生了褥疮，被送进医院，反而多受了磨难。唉！”弟媳每次说起，叹息多多。 后来，三哥也开始折磨梅花嫂子，不能看到她笑，不能看她穿好看的衣服，即使不用梅花嫂子做事，离开也不能超过半个小时，听见嫂子说话的是男声，就会发作狂劲，嫂子说，三哥在心里挖了一个黑洞，不知道有多黑有多深有多恐惧，他把自己埋进了黑洞。 三哥变得脆弱和敏感，患得患失，有时脾气暴戾。这样的身体，这样的年纪，即使是自由恋爱，两心相悦，情深意笃，可人心隔着肚皮，“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啊，无法承受生活之重的情况下，选择自保抛下重负而逃，不是没有的例子。而梅花嫂子又是如此温婉，柔弱的一个人，渺茫的未来，且是梅花可以面对的。 三哥每日如被刀子在心上刻一刀划一刀，看着梅花，言行噤若蝉鸣，小心翼翼，从早到晚，坦然接受着三哥怀疑的眼光，凌厉着从身上刮过，她不愿意三哥有这样的想法：我这个样子了，你还笑得那么开心，一定勾搭上谁了？贱女人！ “其实，我们知道，梅花是铁了心陪着你三哥的，她说了，要把儿子带大。别看梅花笑眯眯地话不多，心里还是有着主张的，本来和你婶就投缘，现在，更像贴心的母女了。唉！可惜了梅花还那么年轻，那么柔和的一个人，往后的日子，得慢慢熬啊。”娘说这话时，语重心长的。 四 再见到三哥，在他受伤五年以后了，五一假期，我带着孩子回家，在村口西边的大道上，看见一个坐着轮椅的人，看着河对岸的田野出神。 对岸，碧云天，油菜荚裹着零星的菜花黄，带着初夏清凉的雨滴，低头回味，那锦缎铺成的柔滑，曾经滑过心田的花季，正走过明媚的春天，迈着优雅的步子，迈向更加具有魅力的成熟多姿的夏季。千顷麦浪，碧波在春风里，一浪高过一浪，不断把丰收的喜报，不断推向远处，直到涌向天际的一线处，无边无际。美，由衷地觉得。 在我们的摩托车驶过他身边时，我蓦然发现：是三哥。赶紧让老公停下来，走到三哥跟前。 “三哥，真是你啊？”我真的很惊喜。“春眠不觉晓，风景很美哦。” 三哥把轮椅转了个方向，看了看我和我的老公，孩子，问：“孩子多大了？该有五岁了吧。”停顿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你的孩子大一岁，我多一年。” 这话，我明白。 时间，把初衷散落在泥土里，只不过寥寥，遣散不了记忆的枝叶梗茎，疼痛一直在现实里无法表达地存在，结了痂，那绷紧的痒，难受到心里，那痂留下的痕，都是入眼即疼。 三哥对着岸边一丛芦苇，细长的身姿冒出堤岸，寂寞的芦叶舒展柔弱，紧裹的芯子，回忆，在梅花灵巧的纤手下，摇身一变为风铃，跟随孩子的笑声，与夕阳霞光一样生辉。想来，芦苇是知道三哥的故事，倚在河水的怀抱，等候在此，陪伴在此，借春天的一席花絮，细细倾诉那年，三生石上誓盟的缘，聆听三哥的心底深思。 “人生无常，造化作弄。”三哥对我淡淡一笑，“我只能在对着蓝天，对着大地，忏悔不能给予梅花温暖富足无忧的日子，不能让心爱的女人笑颜常驻，光鲜亮丽。我时常这样看着天看着地，看着自己，未来漫长啊。” 我无意去打扰三哥的思绪，也无法揣摩三哥的心事，但是我知道，三哥向来是个长了肩膀扛得起活的男人。 “你们宝先回去，我推三哥随后回来。”我跟老公说，“三哥，我推你回去吧。” “带孩子去小店拿吃的哦，你嫂子在。”三哥冲着我老公背影喊了一句，一路上三哥只是说了一句，“梅花，苦啊。” 这几年，三哥是家里的晴雨表，全家都围着他，三哥高兴全家一起笑，三哥身体一有不舒服，全家跟着忙碌，三哥的情绪也时好时坏，动不动要死要活的折磨人，谁也没有看见梅花流泪，也没听见梅花有一句半句的抱怨，只是俊秀的脸干瘦，娇小的身子越发的玲珑。 幸亏三哥的舅舅出了大力。在部队当官的舅舅，心疼外甥，也操心着呐，联系了一家部队医院，为三哥治疗，分担梅花的重负，这三年里，大小手术连接，三哥受伤的身体，一点一点的医治康复，“幸亏舅舅，我可以坐起来。”三哥说这话，不轻弹的泪在眼眶闪着光，言语有些哽咽。 三哥原来的机械厂，与乡里的其它厂一样，转制了，老板不肯养着三哥这个人，照顾三哥的老张，老李，厂里不发工资了，两人就回家了。三哥是重度残疾，而且是工伤，梅花嫂子为三哥办了个残疾证，又跟乡里有关部门打官司，为三哥挣得了该得的利益。 年前，梅花嫂子与一家人商量，开家小杂货店，一来，买卖生意在，家人也好，邻里也好，人来人往都可以陪三哥有个热闹；二来，可以让三哥搓搓麻将，打打牌消磨时间，三缺一的时候，嫂子自己也可以顶上去搓几把。 三哥得申请工商执照下来，而且还能免税，一家人破了马路边小屋的墙，杂货店就开张了，给邻里买些日用杂货，赚点补贴家用。“全靠乡里乡亲帮衬着我们，谁家有红白喜事，都来我们这里拿水酒饮料什么的，照顾我们。” 三哥还是有情有义的三哥，只要梅花嫂子去镇上，三哥总会让梅花嫂子问问那些留守在村里的老人，要不要捎带点新鲜的荤菜啦，水果啦之类回来。 三哥心情好了些许，梅花嫂子也变着法子，怂恿三哥沿着水泥路巡视，四处走走，有时，三哥独自推着自己，去村野地头溜达，只要能够走轮椅的地方，三哥走了不知几遍，虽说农村，春耕夏种秋收冬藏，四季风景，四时风物都有着无尽的魅力，举目远望，心旷神怡，希望在田野里升起，那里是三哥快乐的天堂。 五 那天接了孩子，去市场买草莓，匆匆走出来，听见有人喊我，看见三哥坐在路边残疾电动车上，很神气地冲我笑。 父母与弟弟一家搬到镇上后，我好几年没有回去了，许久没见到三哥，也稀有三哥的消息。 三哥看着站在我身边，个头跟我一般高的孩子，随口问道，“该上中学了吧。” “嗯，读初三。三哥啊 ，用上摩托车了。”让孩子喊了一声三舅舅，我喜悦地环顾左右，问：“一个人出来的？” “你嫂子在里面买菜呢，陪你嫂子出来交加工活，又带了点活回去。”三哥指了指车厢里两只大大的编织袋。我翻开袋口，拨开针织品的零件片。我们这里的羊毛制品加工，也是鼎盛兴旺的，招进大批的外来工操作编织机，除了也用机械化外，部分产品是粗毛线的仿手工制品，需要手工缝合，有些出口产品，用十字针法绣出图案。 三哥说，他家造了新房子，小店门面大了，搬出了那间背阴的小屋。他也能帮着嫂子一起做手工，穿个线，叠个衣服，偶尔还会绣个小图案，“男做女工。”三哥笑着说，店里还和以前一样热闹，那些在附近厂里打工者，也喜欢空闲了去他的小店里侃大山，“现在，谈论起山海经牛逼大了，天南海北，南腔北调啥话都有。大家出来混都不易。” 人逢喜事精神爽。 三哥到处闲逛，看乡村风景多了，有时会跑得远，接触的人也多了，人变得开朗起来，有次竟然与上茶馆的老人同行，一人去了镇上的农贸市场，逛了大超市，来回一趟，累得够呛。 回来后，买一辆残疾人电动车，寻思着，只要不下雨，每天可以去镇里逛大街，去农贸市场买菜，这来去方便了，有时，梅花可以跟着一起去镇上，梅花说有车了，出门揽手工活，带回家做，三哥不出门的时候，帮着做下手。打牌搓麻将，总有输了赢了进出，不免要争论，一旦有不愉快发生，也无聊无趣自觉停玩几天。 正听三哥说着家常，梅花嫂子买了菜，出来了。几年不见，梅花头发花白，脸上爬满皱纹，尤其眉梢的鱼尾纹，深深的折痕，藏得住一行眼泪，漂亮的眼睛不再明澈。梅花说，儿子结婚了，孙女秋天上幼儿园，以后就省心点，“有空了带着孩子回来玩啊，孩子都喜欢乡下，妮儿不肯跟她父母去镇上，你三哥现在是忙了，掌上托着宝贝孙女，出来的时间少了。”梅花说话的频率快了，微笑着看三哥的眼神，有令人羡慕的安详平和，“得赶紧回去，不然妮儿吵了，婆婆要着急的。”梅花对三哥说，回头跟我笑笑，扬扬手坐上了三哥的车。 三哥是折了翼的鹰，只能在地上扑腾，翱翔蓝天是遥远的梦。 梅花做好了自己本分，做姑娘，如棉花一样柔暖，在媳妇如水一样柔长。一朵曾经被磨难沥干了水分，连香气储藏起来干花一样的女人，有着善心，有着坚韧，渐渐地散发涓涓细流般的温情，灌溉一个男人的心胸，使其坚强博大起来，即使只有半身之躯，依然成为女人一生的后盾。梅花沐浴的是幸福的光辉，时间，慢慢在她生命里雕琢成了一种叫祥和，定格成一种圆满。 人生的跌宕起伏哦。 | 
雷达卡
发表于 2012-5-3 1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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