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苏力 于 2012-5-15 08:32 编辑
通往李桥镇的官道在少年脚下延伸,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少年穿着薄薄的棉袄, 肩头已经绽开一个大洞,露出象鱼鳞一样生了锈的肌肤,那肌肤暴露在寒风里,灰惨惨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少年已经不觉得冷,少年在听肚子里的水声 ,那水是早晨趴在凝满寒霜的李河岸边喝下的,它们在少年空空的腹腔里叮当作响,仿佛少年是一只桶。
晌午,李桥镇,街口卖火烧的小贩刚一转头,案板上最后一个火烧已被少年捧在手中,小贩一个嘴巴过去,少年滞了一下,象风筝一样打着旋儿飘到街中央,摔了满身泥水,鼻子也流出血来,但少年浑然不顾,半躺在地上,双手抓着沾了血的火烧,努力扯碎,往嘴里塞着,塞满了,窝啊窝啊地嚼着,扯着脖子往下咽。小贩伸手拿了擀面杖追过去,搂头就是一棍,少年胳膊挡了一下, 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只顾护着油饼, 只顾一个劲地嚼, 一个劲地咽,细细的脖子伸向空中,喉节上下滚动,宛若蛇腹犹在挣扎的老鼠。小贩棍子举在空中,再也落不下去,仰空长叹了一声。
陈翻译坐在椅子上,沐着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剔着牙,眯着眼看那少年一瘸一拐走近,旁边的卫兵先开了口:要饭的,滚!别往这儿凑,满身臭味要把爷薰死! 少年就停了脚步,伸长脖子看陈翻译脚下的死活题。 让你滚你听见没有?卫兵捡起一块砖头扔了过去,那砖头滚过少年的脚面,少年露着紫黑色冻疮的脚趾往后躲了躲,却不走,依旧远远地张望。 卫兵又捡起一块砖,陈翻译站起来,瞪了卫兵一眼,然后和颜悦色地冲少年招了招手:小叫花子,过来,过来! 少年不动。 卫兵以为陈翻译要找人消遣, 立即跑到少年身后,在他屁股上猛踹了一脚:妈的,长官叫你你听不见啊?? 少年怯生生地走了过来。 陈翻译说:你两个眼睛老往这看什么?莫非,你会下围棋? 少年眼盯着棋盘,不作声。 陈翻译说:这死活题,你会做吗?黑先白死,试试? 少年竟然伸出脏呼呼的手指,拈起了一枚棋子……
黄昏时分,少年穿得干干净净,坐在乡公所的条凳上,喝一碗热呼呼的稀粥,陈翻译站在他身后,脸被夕阳照得红彤彤的,挂满了讪笑。一个三十来岁,看上很干净的日本军人兴奋地走来走去,看着少年,搓着手,嘴里不住地说:要西,要西...... 粥很稠,少年仔细地喝罢,用手指把碗底的剩余旋下来,然后吮在口中。 日本人耐心地等少年把碗收拾干净,然后走近少年,指一指少年,又一指自己:“你, 我, 手谈的,干活?” 少年看了看陈翻译。 陈翻译轻声说:村上太君想跟你下盘围棋! 少年木突突地咕弄了一句,陈翻译凑过耳朵,听了半天才明白,少年要洗手。 棋盘是楸木的,如镜的麦黄色的盘面上,是墨线一样刀刻的线条,横十九道,竖十九道,摆在桌上,方方正正,闪闪发亮。少年端坐在一侧,手伸出去,在盘面上轻轻触了一下,嗓子里发出一声呻吟。 村上让人重新打了水,仔细地洗过了手,一反刚才急切的神态,慢条斯理地坐了过来。看了少年的表情,他情不自禁地笑了: 喜欢吗? 少年喉节滚动,没有说话。 猜子,少年执黑先行。 少年拈了一颗黑子,啪地一声拍到星位上。 要西!村上大声地赞叹着,以小目相应。 双方落子如飞,转眼就下了三十多手。 要西要西,村上对少年的棋赞不绝口, 回过头来,冲陈翻译一伸大拇指:“陈桑,谢谢你,谢谢你为我找到这样的好手!!” 陈翻译点头哈腰,脸笑成了一朵花。 村上是在中盘的时候沉默起来的,表情也一点一点地凝重,开局的时候,他只知道少年的棋很强,下到中盘,当看到白棋丝毫没有占优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少年的棋比他想象的还要强! 他正襟危坐,收敛心神,屏息静气,默默长考。 陈翻译懂一点儿棋,看着棋局越来越复杂,杀戮越来越惨烈,他不由得尿意频频,娘的,爷只是想找个人来交差,一个小屁孩子能有多少能量??没承想却是日本人的克星! 陈翻译尿完第五泡尿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两个人终于下完了,黑白棋子犬牙交措,看上去棋鼓相当,陈翻译开始数子,手僵硬地不听使唤,把几颗子碰下了棋盘,村上让他小心些,并把那几颗子一一拈上来,认真地摆好。 数完,白胜半目。 陈翻译忽然吐了口气,他同时感觉到,村上僵硬的身体瞬间松驰了下来。 这样很好,他想。 他往少年看去,少年仍然面无表情!只说了两个字:“再来!”
田老板走进乡公所的那天早晨,少年吃完了一个馒头,正在惬意的喝着小米粥,看到田老板枯稿的面容和空荡荡的左袖,少年愣了一下,不由地站了起来,田老板打量了少年一眼,阴鸷的目光里写满了意外。 陈翻译笑着说:田老板敞亮啊,竟然真来了! 田老板冷冷地说:放了我儿子!陈翻译回头跟人吩咐着什么,不一会儿,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在院子里叫了声爹。田老板向院子里望了望,头上白发银亮亮的,阳光使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他说:回家吧! 村上进来时满面春风"田老板,见到你真高兴!我们的比赛只剩下最后一盘了吗?" 田老板淡淡地说:“是!” 村上说:“左臂的伤,养得怎么样了?” 田老板说:“托您的福,好多了!” 村上把左手抬起来,把嘴贴在小指位置,少年这才注意到,村上左手本该有根小指的地方,空空如也。 村上说:“你输了七根手指加左臂,再输输什么,明白?” 田老板说:“明白!” 村上说“要西,这一次,我们换一种方式!” “什么?”田老板不解地盯着村上。 村上笑着指一指少年:“你,和他手谈的,你赢了,二十块大洋,回家,我砍左手,他砍小指。你输了,就跟输给我一样,该怎么做,你明白的!” 田老板惊异地看着少年,少年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表情。
两个时辰后,田老板死死地盯着棋局,右手仅存的三根手指瑟索着捏一颗白子,欲落未落。棋盘中央,白棋左冲右突之后,终于断开一块黑棋搞对杀,可是还差一口气。长气的方法,就是给对方紧气,紧气的方法,就是一手"扑"!“扑”到了,这盘棋也就拿下了! 看明白了结果,村上头顶的汗涔涔而下。 田老板疑惑地抬头望着少年,少年淡然地看着棋盘,仿佛一尊佛。 田老板说:孩子,你姓啥? 少年说:我姓林。 田老板说:南林北齐,林奕生先生是你啥人? 少年茫然地摇了摇头。 田老板长叹一声说:差一口气,我输了!说着,把手里的棋子颓然投进了棋盒。
院子里传来的喊叫声惊醒了仍在看棋的村上和少年,两个人赶紧跑出屋子,田老板躺在地上,佝偻着身子,满头鲜血,兰灰色的长襟上沾满了灰土,还有一些灰土阳光里浮动,仿佛在跳舞。 谁做的,谁做的?村上嘶声大叫:我没说让他死,我没说让他死! 是他自己,他自己撞到墙上的!陈翻译口吃着说。 少年听到田老板嘴里咕弄着什么,就低下身子,把耳朵凑上去,田老板嘴唇冒着血泡,哑声说:“要留一口气,要留一口气,活下去,才是赢家。”
两年之后,南京,等待遣返的村上这天走出战俘营,看到路边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少年看到了他,满是风霜的脸上有一丝惊喜 “手谈的?”两个人同时说,又几乎同时淡淡地笑笑 两人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少年从背上卸下包袱,一层层解开,从包袱里捧出麦黄色的棋盘,棋盘颜色有些旧了,但仍然平滑,阳光下亮闪闪的,村上用手抚了下棋盘,嗓子里发出一声呻吟。 村上执黑,星小目开局,少年应以双星,少年的双眸更加安详了些,那一种恬淡仿佛与生俱来,坐在那儿,静静地象块石头,盘上廖若晨星的棋子慢慢地洇开,恍若一幅山水。 双方你来我往,有条不紊地下着,有行人从旁边走过,穿长衫的先生,穿旗袍的女子,骑洋车的警察,拉黄包车的车夫,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军人……有人驻足看一两眼,更多的人来去匆匆,无瑕他顾。车马行人带起的灰尘,在两个人的眼前起舞,阳光在两个人的脸上,一点一点暗了。 盘上风云变幻,结局已经写好。 又是混战,又是对杀,又是比气,这一次,是黑棋气不够。 怎么才能长出一口气呢? 村上抬起头来,目光慢慢地短了。
少年往棋盒里收着棋子,村上说:“我想喝点水,帮我讨点儿水喝吧!拜托了!” 少年端着水从一户人家出来,在一片惊呼中,少年看到村上用街上瓜贩的长刀,猛地刺入了自己的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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