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就在,二环路的————里面。”
每当何勇的这首歌曲在我心头响起的时候,一定是那一天我不怎么忙,一定是我在五六点钟就离开了办公室,然后坐在104路电车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看着虽然熙熙攘攘但是并不怎么匆忙的人们————看着他们牵着孩子、打着手机,摸着身上的公交卡,或者骑着自行车来回躲闪着车站的人群。
随着这首歌曲在耳边萦绕,我就这样坐在一辆好像总是并不拥挤的电车上,在没有一座立交桥的二环里面停停走走,面对着一个个总是漫长的左转路口,迎接着一个个从来都不是绿色的红灯,在这座已经快要延伸到河北的巨大城市的中央,在被周边和远处已经密布的立交桥和高速公路所包围着的古老街巷中,在似乎与周围到处充斥的速度格格不入的缓慢中,等待着亲爱的104路电车能早一点开到交道口,然后让我下车。
下车后,我一般都会自己走向目的地————也就是何勇这首歌的歌名————钟鼓楼。
下车后,我好象开始在进入一段乐章的前奏和序曲————走在鼓楼东大街上,路过一家家店铺,挨个打量过一家家的烤串、新疆饭馆、爆肚、川菜、京菜、羊汤、炒肝、以及潮汕牛肉丸火锅、丽江腊排骨,路边三三两两的人们,让我目睹着“这里的人们有着那么多的时间”,躺在藤椅上拿着口壶的老兄和踢拉着拖鞋的大妈“他们正在说着谁家的三长两短”,路边接电话的姐们儿一边骂着电话那头的男人一边爱抚着身边的小狗,梳着爆炸头的小伙子手都不够用了还是不愿意把插在裤兜里的另一只手拿出来————看着这一切,你就感觉是在走马观碑地历数着一个舞台剧,这个舞台剧的人们永远就出没在二环内这个舞台上————而二环以外的世界似乎与他们毫无关系。
这个前奏的后续,就是我每次如此出行的目的地————旧鼓楼大街的涮牛肚。这种不仅当时觉得舒服、过后也总被自己向往和回忆的出行,有时可能几个月会有一次,而有时可能几周就会有一次。
这是一家很小的店————小到后来只要有几个人在吃饭都会让我感到自己没地方坐。
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店,是有一次我去鼓楼西大街那家著名的麻辣香锅奔赴高中同学聚会,从鼓楼大街的地铁站出来后沿着旧鼓楼大街一路南行,快到大街南口的时候去了趟公共厕所,就在我从厕所走出来的时候,忽然发现马路对面有三个很嚣张的字眼————“涮牛肚”!
当时我的第一个**直觉是————WRTD!这么嚣张?没人管吗?城管呢?工商呢?“涮牛肚”仨字就这样光天化日的摆出来了?!
后来想想,发现这也不犯法————对着那三个字思忖良久,四下看看没有人注意到我的惊愕,然后在打消了把同学们都叫过来的念头,最终依依不舍地离开————决心尽快的和小苏来侦查一次。
不久后的一个傍晚,我和小苏就站在了店门口。这才发现硕大的涮牛肚字样上方,写着“王记面馆”,而“涮牛肚”的旁边,还写着腊汁肉夹馍等等字样。进了店去,中央分两排摆了四张方桌,每个方桌配了四把同样颜色和风格的椅子,进门的右手边通往厨房,摆了一张小桌子和一台电脑,靠墙还有一个洗手台。
抬头看看屋顶,看到的是房梁和椽子构成的骨架,全部被漆成大红色,与之相搭配的是同样通体大红的窗棂,再加上随意吊在房顶上自然下垂的几个格子式样的红色木制小灯笼,辅以整个墙壁的浅黄色背景,看上去有一种邻家小窝式的温暖。
第一次去,我的印象非常深,因为小店似乎开的时间也不长,当天晚上除了有一个人试探性地进来看了两眼之外,只有我和小苏两个顾客————再辅以当晚之后的经历,这个店给我的第一个感觉真的有些类似于酒吧。
见到老板————可能因为是在一个房子里只有我们双方的缘故吧,很**地就寒暄了起来。他是西安人,比我大几岁,很早就来到北京。他告诉我这个店是旧鼓楼大街北边王记面馆的一个分店,还告诉我涮牛肚只有他这里有,总店那边没有。
由于对这里的涮牛肚还是抱着一种试探的态度,所以我们要了米皮之后,只要了十串涮牛肚,而且连啤酒都没要————意思很明确,如果一看涮牛肚不是那么回事的话(在北京遇到好记次了),把米皮吃完就换另一个地方喝啤酒去。
涮牛肚上来之后,我只看了一眼,就马上对老板说————“再来20串!”
紧接着,我又对比着第一次这10串牛肚,跟老板交代了我的特殊要求————就是不要一点蒜汁、芝麻酱不要铺天盖地一般放得这么多————
老板通过小窗口交代了后厨之后,就着涮牛肚的做法再次和我寒暄了起来————于是我们从西安谈到洛阳,从涮牛肚谈到了米皮————最后的话题的打开,居然是因为他的电脑里正好放到一首许巍的歌曲,于是我们又伴着歌声一同谈起了许巍、张楚————最终老板说的一句话让我印象极深————“许巍和张楚都来过我这里。”
我几乎有些不敢相信————但是回头看看墙上挂的吉他和角落里放着的手鼓,才觉得好像这也并不是那么奇怪。
这里没有杯子,于是盛啤酒的是一个碗————黑色的晚,只有碗的下半部是浅灰色————像极了洛阳喝汤的那种碗,只是个头较小。
第二盘20串牛肚上来的时候,就和我心目中的“涮牛肚”三个字别无二致了。一块钱一串的价格虽然不算便宜,但是必须看到的是,牛肚是很大片的,很厚,通身蘸着芝麻酱、花椒和鲜红的辣椒油,爽滑的身段掩饰不了的是极富弹性的质地,把签字横着拎起来,放在嘴边然后抽过去,两片肥厚的牛肚就入了口————
端起黑碗,把啤酒一饮而尽,然后看着倒酒时在碗里冲起的浪花快要跑到碗的外边,只感觉到一阵痛快!
那天晚上的最终升华,是啤酒下了许多瓶之后正好响起了那首《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当前奏部分那一段代表着一个时代的小提琴声响起时,我浑身都随着那一段鲜艳、安静、慵懒、高贵、纯真的旋律颤抖了一下。
仅仅需要听到那个前奏,就已经宛如一个时代的图腾或者心情的发令枪————无论你身处何方,只要音乐响起————你立刻如同手中握着一瓶啤酒,和一大群忽然间从地里、墙缝里、桌子下面钻出来的同龄人,一起涌向舞台————舞台是黑色的,一束光就那样打下来,扩散有限的光柱就刚刚够笼罩住一个消瘦的人————
面对你和你身边这一群鼓噪和急不可耐的人群,台上那个人坐在一个吧台的高脚椅子上————双手有些拘谨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就好像一个认错的孩子————
然后就那样唱出来“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
或者“走出城市,空空荡荡;大路朝天,没有翅膀————”
然后,台下的我们就“在没有方向的风中开始跳舞吧————”
按照我的要求,老板干脆就循环播放起这一首歌————那天晚上,音乐、啤酒和牛肚就这样伴随着我,也伴随着因为小我很多岁所以第一次听这首歌的小苏————店里一直也没有别人,似乎张楚就坐在我身边的椅子上,象坐在红磡一样旁若无人地一直吟唱着————
那天晚上似乎没有结尾,只有一串伴随着那一段小提琴前奏的省略号,绵延着走入深夜,伴随着我坐在回去的车上,响彻不绝————
于是,带着我第一次去任何饭店基本都会褒奖一番的习惯,带着与洛阳没有什么区别的涮牛肚,以及这个安静雅致的小店带给我关于许巍与张楚的浮想联翩,我开始疯狂的喜欢上了这里————当然,按照我小资并老杂的**,这里三块钱一瓶的啤酒价格,也是我我不得不承认的硕大优势。
慢慢地,这里成了给我一种情结的地方,有的时候我们会带别的朋友一起,也会依然是我们两个来倾听已经不再让小苏感到陌生的张楚,还有的时候,我会自己来————在特别累的时候,或者特别忙碌的日子结束之后,我都会象逃亡一样撞开那扇店门,然后对着熟悉的老板说————“20串牛肚,两瓶啤酒————冰的。”
慢慢地,老板哥会像对待自己家人一样慢悠悠地交代后厨,懒洋洋地打开冰柜,拿出啤酒,打开,然后随手抄起一个黑碗,放在我的面前————
慢慢地,我会总是坐在对着窗口的座位上,靠着墙,把啤酒倒进碗里,然后一边看着窗外一边端起碗来————等待着牛肚的到来————
慢慢地,老板会在其他客人都走了的时候,给我循环着放起《孤独的人是可耻的》,然后去门口抽烟或者自己玩起游戏————
这个对我来说已经完全成为一种寄托的地方,已经让我忘了最初老板谈起的许巍和张楚都曾经来过,我也再不会像第二次、第三次那样还问老板“他们最近又来过吗?”
这一天,我比小苏早到了一会儿,店里只有一桌客人,三个。
我走到自己常坐的那个位置时,忽然用余光发现,背对着我的那个人为什么那么眼熟?我借着去洗手的起身,又从背后打量了一下他接近光头的脑袋和高高的发际————这不是窦唯吗?
会不会看错了————我从侧面看着他,感觉应该没错————听着他从五四运动说到奥巴马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应该找他签个名还是合个影?签名好像没有哪里可以签,合影好像没带相机————于是就在思忖之中,看着这个赐予我们无地自容、东布瑞买哈、黑梦、山河水的人就坐在离我不到半米远的位置上,带着那副眼镜,侃侃而谈————
片刻之间,他们就结账走人了,直到他们走到门外,我才透过窗户看到了他的一个正面,带着MTV里、或者红磡的话筒前、或者带着眼镜吹着笛子的气质与印象,安静地消失了————
回头看看刚才他还坐着的那把椅子,我似乎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居然会有这么巧————我来到这里似乎就是为了回忆和享受那个时代,而正是刚才眼前的这个人和一群人,为那个时代创造了一个符号,创造了一个你如果想在回忆中去检索的时候立刻会蹦出来的一个关键词或地标。
偶尔的时候,我会有机会黄昏就坐在这里————那会是一个会议的结束,或者外出之后正好在晚饭的时间路过。
当夕阳朝着在银锭桥上已经看不到的西山落下,最后一抹直射的光线透过面馆的窗户落在我的脸上,我打开笔记本,旁边放着一排滴着辣椒油的涮牛肚,还有一个盛满了啤酒的黑色瓷碗,总是想写点什么————因为坐在这里总是让我有那么一点感觉,有那么一点浮想,让我回忆起窦唯和张楚,回忆起魔岩三杰的时代,甚至还会想起许巍和唐朝,想起就在不远处的后海,想起百花深处那不可名状的如深情愫。
可惜,那些感觉总是很难捕捉,所有的感觉和碎片都无法化作可以表达的东西————
于是我只能收起电脑,继续和朋友们、或者自己看着窗外,听着《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孤独的人是可耻,可是在这首歌里面,我所能听到的,就只有孤独————就像那个黑色的台子上、拘谨地坐着、好象要认错的人一样。
然后,等一首散去,灯光灭了,舞台下曾经一起在没有方向的风中跳舞的人们又重新回到桌子下面、墙缝里面,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是的,现在所有的感觉都是瞬间的,而且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我想我必须习惯这样,虽然我也需要经常回到这里,在啤酒打开之前就已经开始有些感觉。
如果有机会,我就会这样————耳边响着何勇《钟鼓楼》的歌声,走到这个小店里,绕过那把仿佛窦唯还坐在那里的椅子,然后靠在墙上,喝着啤酒,听着《孤独的人是可耻的》,陷入休息,陷入回忆,陷入窗外的车水马龙,陷入像鲜花一样的生命,把明天象时间一样交给明天,把希望像种子一样埋在土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