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小懒 于 2012-5-16 07:54 编辑
姥爷走了。
其实姥爷不想走。
姥爷说,跟我一般大的都死完了,他们谁死地早谁没得享福呀。姥爷幼时孤苦,一生辛劳,早年想不到日子会这么好,所以他觉得天天都在享福。
姥爷每天坐着,见人不唠叨,遇事不打听,叫穿衣就穿衣,叫洗脸就洗脸,叫吃饭就吃饭。老爷说,小时候你们听我的,现在我听你们的。长晌半午的,姥爷坐着坐着便勾下头去,姥爷说,树老叶儿稀,人老把头低。
姥爷有一根眉毛特别长,更显得慈眉善目,我们见了都要摸一摸,娘就喊,别揪呀,那是你姥爷的福!一次爹帮姥爷剪胡子,忍不住调皮把那根眉毛剪掉了一截,娘见了大惊失色,说,福啊!福啊!爹就笑,偷偷撇嘴,小声说,你娘才是你姥爷的福!
姥爷安安静静,却不糊涂,尤其对时间记得精准。每一年的干支,每一月的大小进,每一天的阴历阳历星期几,但凡问起,他如数家珍。姥爷静静坐着,是在默默计数日子吧。
清明前夕,家住集镇的小姨去接姥爷没接走。逢年过节庄稼季子,姥爷是一定要守在家里的,特别是清明节。他是想着姥姥和三舅吧,怕他们见他不在家而觉得落寞。
清明过后,小姨又去接姥爷,姥爷很高兴。大概是换了环境,没多久姥爷感冒了。小姨慌忙拉着他去小诊所输液,输了一个星期,姥爷却渐渐虚弱了。小姨不敢耽搁,架他下楼,送他回家。姥爷不想回家,他说在街上大家赶集时都会顺便去看他,他能天天看见亲人,如果回家会死得快些。可是,93岁,熟透的瓜了,说走不定多大会儿,死在亲戚家可怎么好,大家都那么想。姥爷就被弄回家了。
姥爷回家的时候还能走动,但就是心事重。他不停念叨三姨夫,要见他。三姨夫不识字,却会写戏(联系戏班演出),会唱戏,会拉弦,见过大场面。姥爷一定要见他,大家都疑惑。三姨夫终于来了,姥爷拉着他的手不放,说,你认识的人多,我怕烧……三姨夫郑重点头,说,你放心,镇长书记我都熟,一定不火葬! 三姨夫从里间出来,三姨很担心,说你真跟他们熟吗?三姨夫很坚决,说,熟不熟有什么关系,咱们姊妹兄弟那么多,还拿不起那个钱?!
有了三姨夫的保证,姥爷很快平静如常。但不久他就瘫痪并失禁了,只是泻,补肚子的药喂遍了也没用。舅妈她们帮他擦洗,他抓住裤子不让脱,舅妈一瞪眼,说,讲究啥?都是自家孩子!姥爷便无可奈何松了手,后来便闭了眼睛,婴孩一样任人摆弄。
姥爷很快不进饮食了。舅妈姨娘她们整天围着问想吃啥,问多了,姥爷终于想起一样:煎饼。鸡蛋面糊,葱花香油,煎饼,大概是姥爷记忆中至上的美味,他几乎吃掉了大半个。此后,姥爷便不再吃饭,他说算命的说过,他活到93岁,怕是寿限到了,该走了。
最后几天,姥爷不会说话了,时常陷于昏迷中,有时候听见人叫,眼皮一动,就有眼泪嘟噜噜淌下。
摆满供品的灵前,姥爷静静躺着,口衔铜钱,脚蹬元宝。号啕的哭声中,二姨说,爹啊,我知道你不想走,我夜里每次起来都看见你在哭,爹啊,我看见你哭了,你一个人躺着哭,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们。小姨扑通跪下,说,爹呀,我给你磕头了,磕三个响头。
十年前,姥爷颤抖着嘴唇躺在床上,听我们抢呼欲绝送走三舅。七年前,姥爷眯缝着眼睛坐在门前,看我们幡旗飘飘抬走姥姥。又一个春天,姥爷一身簇新静静躺着,被我们一路哭喊,送进那片永恒的麦田。
我们把姥爷放在姥姥身边,从大舅妈裹头的孝布上撕下一块,用两根红筷子撑着,搭在姥爷和姥姥的棺木上。这布是搭桥布,姥爷和姥姥通过这桥,就可以久别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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