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池”这个名字很好听,其实是一个不大的水塘,东西横宽20多米,南北纵长10多米。碧水,青草,杂树,水塘南岸紧邻着一条小小的河沟,河沟与水塘之间是一条宽不过1米的小路,前方就是田野······平平常常的事物构成了平平常常的水塘风景。这风景在农村田野常常见到,不足为奇。小时候的记忆里,水塘北边不远处,是曾祖和祖父的坟地。
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二年,我父亲的大弟的儿子,也就是同门小弟兄们中排行为老大的堂兄考上了大学,成了我村有史以来第一位大学生。这是村史上的一件大事,从祖辈口口相传的材料中,不曾有人金榜题名。村庄很大,村民都是来自山西洪洞大槐树下的那位神鞭老祖的后代,但支系甚多,也不免就人心复杂了。会揣摩的人在一种复杂的心态下历数我家祖谱系列:神鞭老祖有五个儿子,我这一系是第五个儿子的后代,前几世都是历代单传,到了我的高祖父才有两个儿子——曾祖父和曾祖父的哥哥,曾祖父的哥哥这一支脉人丁兴旺,可我的曾祖父是个老实木讷的人,眼看着就要拉光棍,一场大水灾后,他娶了一个外地贫穷的女子为妻,就是曾祖母,她勤劳善良,生下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中的老大就是我的亲祖父(爷爷),奶奶娘家是有名的大地主,良田千顷,给了我爷爷几十亩上好田地。
我爷爷是孔乙己式的人物,不曾中举,却又好喝懒做,能写得一笔好字,能言善辩。在解放前夕,爷爷吸大烟,变卖了所有的田地,家道中落,早早下世。解放后,划分阶级成分时,都成了贫农。父亲和他的两个弟弟都说他们的亲老子有眼光,我这一代后辈人也沾沾自喜,毕竟没有成为黑五类的后代。村里人都说我爷爷是懒人懒福。
后来,我父亲的二弟的儿子,也就是同门小弟兄们中排行为老五的堂兄也考上了大学,村里人除了羡慕之外,不由也泛起了嫉妒,明眼人这才看出,我家的祖坟埋在风水头上。我家的祖坟在全村大坟园的西南角,当然,坟园的中心地方都被大户人家占居,我家的祖坟看上去势单力薄,有点自卑。但都说我爷爷有先见之明,曾祖父下世后,爷爷没有把曾祖父葬进原有的祖坟,他懂得风水八卦,为了子孙后代,他要求“变”——另选坟地,就把曾祖父埋葬在那时全村人都不看好的地方。听我父亲说,我爷爷下世前,留下遗言给他的三个儿子:不能再改变坟址,就把他埋在曾祖父的坟前。前面的水塘是饮马池,那条小路是饮马蹬,有水喝又站得稳。保佑子孙平安,没有大财气,但有文人气。那条小路万万不能被人挖破!
但小路还是被村里人挖破了。呵呵,是风水,谁不想沾光啊?紧邻小路的那户人家近水楼台,就挖小路南边的河底,导致水土流失;你不让他挖,他偷着挖。为了避免闹纠纷,族里人就随他了。村里人也时常挖土拉回自家的院子里。公用废荒地,资源共享啊。那个年代,谁不愿自己的活得更好一些?谁不愿子孙也考上大学,风光一回?都是我的父老乡亲啊,情有可原。功夫不在那一铲土上,在于你的家庭教育。更值得一提的是村干部们,你家不声不响地考走学生,他们心里有点不平衡啊。于是就借修村里大路用土为由,大挖特挖。不过,还留点人情,小路虽面目全非,低于大地平面,但留下一线土脊。
第一次高考,我失败了。母亲埋怨父亲,没有取土加高加宽土脊,还原路的样子。用母亲的话说,真假不去管它,但求心安。父亲是一位耿直善良的人,但眼看着他的两个弟弟各有一个儿子考上了大学,而他的子女一个也不争气,心里自然也有些懊恼。其实,我的姐姐哥哥有的被文革耽误了,有的被贪玩耽误了。父亲就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父亲从来没有给我说过他的苦恼,但我体会到父亲的苦恼,况且,我也是一个不争这口气不罢休的小志青年。于是,我就选择了复读,拼了!记得那年我家的春联就是“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我发奋攻读了一年,父亲也守护了那条小路一整年。父亲爱面子,怕人开他的玩笑。父亲就趁中午或晚上,刨土修补他的小路,完美他的饮马池。在高考的前夕,父亲整整劳累了几天,硬是修出了一条平坦的小路。说也奇怪,那年高考,平时成绩不被班主任看好的我,居然考上了商丘师专。当母亲得知我若是再有10分的成绩,就可录取到郑州大学时,就又埋怨起父亲,不曾把小路再加高些加宽些。
作为儿子的我,当时能说什么呢?我能嘲笑父母迂吗?我是辩证唯物主义者,可我能给父母讲无神论的道理吗?我深深地知道,一向与人无争的父亲内心那份倔强的期望,他不能给孩子以知识,只有用质朴的行动来填补冥冥之中的坎坷,为了他的儿子,也为了心中不曾熄灭的火焰。一铲一土一汗水,一寸一分一希望。在我拿到师专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父亲张罗了十几桌酒席,宴请族人和行政村干部。当放电影时,大喇叭里传出村干部祝贺的声音时,母亲告诉我,我父亲偷偷地抹下了一把眼泪。我知道父亲是刚强的汉子,他再苦再难,从来不曾哭过。但这次,他哭了。
父亲已离开人世几年了,我常常想起父亲的粗犷的嗓门和打骂,想起那铜烟袋锅里升起的蓝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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