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请问是玉兰公寓C楼2012的简女士吗?”
“你是……”
“我是五星快递公司的,您有一个包裹需要签收,请问是您下来还是我给您送上去?”
“等等,”简手里拿着听筒,注视着墙上电话屏幕里这个年轻人,“还是麻烦你上来吧。”
楼道的防盗门“啪”地轻响了一下,杜松拉开门,单手拿起放在地上的纸盒,走了进去。刚踏进电梯,他立即感觉头顶有一股凉风吹下来,空气在瞬间变得清凉,不再让人感觉到那么憎恶。
那扇精致而且应该很结实的防盗门打开的时候,他看见的这个女人有点黯淡无色,木然得如同沉睡的……一段香樟木?不错,就是故乡山林里的香木,站在近前就能嗅到。而且她漂亮的吊带睡裙里似乎没有穿内衣,但这并不真切,杜松只敢用眼神的余光瞟了一下,就赶紧递上了手里的纸盒子:“您检查一下,没有问题的话请签下字。”
简撕开盒子上的胶带,打量了一眼里面的东西,便接过杜松递过去的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当把笔递还过去的时候,她问杜松:“你能帮我送一件东西吗?”
“这……对不起,这不合公司的规定。”
“我可以付给你超过规定的费用。”
杜松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一只眼睛正平静地盯着自己,而另一只,挡在了垂下来的卷发后面。这让他有点拿不定主意:“我得确信要送的东西没有危险。”
简看上去依旧面无表情:“这我可以保证,你先进来等一会儿。”说完她将杜松让进了房间,示意他在沙发上稍等片刻,然后转身去了另一间小屋。
客厅看上去很大,四周的墙壁上没有任何的装饰,白得有一些空荡,南向的落地窗敞开着,没有窗帘,坐在沙发上,能看见一窗空洞的蓝天。电视旁边放了一个透明的玻璃花瓶,只有里面的鲜花正红绿相间,显出了一些生气来。
很快,简回到了客厅,杜松看着她手里拿着一个约16开大小的相框,递到了自己面前。相框里没有照片,玻璃下面压着一朵干枯的玫瑰花,衬底是一张白纸,在右下角写了‘二月十五’几个娟秀的字。“这下你该放心了。”简说完把相框装进了一个小盒子里,拿出50元钱连同一张写着地址和人名的纸条一起交给了杜松:“如果他收下了,让他在纸条后面签个名,然后回来我付你另外一半钱。”
杜松接过纸条看了一眼,上面写着‘长江大道109号鲲鹏大厦6楼锦绣置业公司林牧’。他想这并不太远,但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已是快六点了:“今天恐怕来不及了。”
“明天一早也可以。”
临出门的时候杜松忍不住向简的胸部又瞟了一眼,但赶紧又把眼神抬起来,他感觉简依旧冷漠,但眼睛里似乎藏了一丝冷笑。她察觉了自己的窘态?防盗门关上以后杜松自嘲地笑了笑。
从大楼走出来,这世界似乎变得让人感觉有些平和了,空气都不再沉闷,他步伐轻盈地跳上那辆破旧的面包车,熟练地打着火,随后往公司的的方向驶去了。
“干嘛呢?”交结完工作单以后,杜松拨通了安东的手机。
“刚干完活,手还没洗呢。”
“那快点去洗手,晚上请你吃饭。”
“又私下接了单子?还是报纸又发你的文章了?”
“别废话,快点,我快到了。”
安东是杜松的高中同学,毕业那年两人都没有考上大学,就一起离开小镇,来到这陌生城市,寻求各自并不真切的梦想。最初,他们一起在搬家公司出卖苦力,后来也干过诸如酒店服务生之类的各色杂活,如今,安东在一家汽车修理厂算是安顿下来了。当杜松到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修理厂门口,依旧穿着那件褪了色的T恤衫,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兜里,微笑着望着老朋友。
天色开始暗下来,小面馆的顾客也渐渐多了起来。这个地方就在杜松住所的旁边,店里摆了七八张桌子,卖廉价的酒,招徕顾客的是味道不错的特色面条,但杜松看来,面馆老板微薄的利润才是值得称道之处,也让他对这城市的市民,有了一点亲近之感。
像从前一样,他们各自要了两瓶本地产的啤酒,一大碟子油炸花生米,还有两人都喜欢的回锅肉,开始了属于他们的飨宴。
“你什么时候才能自己开一家修车铺?都做了两年学徒了。”
“不知道。但早晚有一天会的。”安东对着杜松笑了笑。
杜松摇了摇头,点燃了一支香烟:“出来都快五年了吧?”他神色黯淡地望向店外的街道。
“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别想这么多。”安东把最后一点啤酒倒给了杜松,“面包会有的,不是吗?”
安东保持着他的乐观。杜松笑了笑,喝干了杯子里的啤酒。
“给你说个有趣的,今天有个女人开了辆宝马来洗车,她那短裤这么短,”安东说着站起来,用手指着大腿比划给杜松看,“胖子看得入了神,结果把水溅到了那女的身上,那小娘们就骂胖子,‘你个死猪,没见过女人啊。’”
安东故意把声音憋得细细的,杜松被逗乐了:“你个兔崽子就没看?”
“就那大腿,不看还是男人嘛。”安东嘿嘿笑了起来。
杜松突然想起了那个姓简的女人:“今天有个女人,要我送一朵枯萎的玫瑰去给一个男人。她真漂亮,穿了一件薄睡裙,好像还没穿内衣……”
“看见里面啦?”安东来了兴趣。
“没,我没敢仔细看。”
“我就知道,你也只能这怂样了,有色心没色胆。”安东摇了摇头,仿佛是自己没能看到一样地失望。
“去死吧你。”杜松笑了起来,“我所想说的是,这可能是件有趣的事情。”
但安东不感兴趣,他似乎开始在回味女人的大腿了。
晚餐之后,杜松目送着安东消失在昏暗的街灯后面,然后转身往自己租住的小屋走去了。
这是一间十多平米的地下室,放下一张床之后还能摆下一张桌子,桌上放了台灯,灯下是北岛的诗集《太阳城札记》,还有一本上海译文版的昆德拉小说《生活在别处》。他喜欢北岛的诗,高中时候他并不明白北岛为何高喊“我不相信”,但显然他是被这《回答》注满了激情,他不相信自己命该在家乡的小镇了却一生,于是怀抱那个年纪该有的热情,奔向了这陌生的世界。
桌子上还有一沓子稿纸。当然,他并不奢望能成为一名出色的作家,但作为一种趣味,这至少不让人感到那么沉闷,而且延续高中时代的爱好,偶尔竟也能带来一点意外的收入,虽然那少之又少。但这个夜晚,他手里的笔写不出一个字来,白天看到的简的样子总在脑海盘旋:那似乎突出来的真的是乳头吗?他只在色情录像里看到过女人的乳房,那真是难以确信……楼上那个男人的车回来了,停下的时候,灯光从地下室顶部那扇狭小的窗户照进来,照见对面墙上泛潮的斑迹,但片刻之间,灯灭了。
锦绣置业租下了鲲鹏大厦整个的6楼,从电梯出来正对着一个大的迎宾台,后面墙上有制作精良的‘锦绣置业’四个大字。一个穿紫色上衣的女人坐在明亮的接待台后面,当她问清了杜松来由,便放弃了自己职业性地微笑:“左边楼道最里面,602。”
‘602’的门牌下面还挂了个小牌子,写着‘销售部经理’几个字,这让杜松愈发相信了自己的预感,他不由自主地冷笑了一下,然后轻轻敲响了门。
“请进。”
一个约莫三十六、七岁的男人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后面,从侧面分开的头发喷了啫喱水,看上去别致有型,明朗的脸上散发出他这年纪出色的光彩。
“您好,是林牧先生吗?我是五星快递公司的,这儿有您的一个包裹,麻烦签收一下。”杜松递上了手里的盒子。
盒子上没有任何的投递标识,这让林牧感到疑惑,他盯着杜松衬衣胸口印着的‘五星快递’几个字,缓缓伸手接过了那个纸盒。
“对不起,忘了说明,这算是私下的业务,一位女士当面要求将这个包裹送交给您,并请您能在这张纸条后面签名确认一下,我好送还回去。”杜松向林牧解释道。
林牧难以猜想这个意外的包裹,但打开之后,那朵枯萎的玫瑰似乎让他有点难堪。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像每一个成功男人都必须得表现出稳重一样,他平静地在那张纸条的背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杜松收起纸条,颔首微笑了一下,但在转身要走的时候,林牧又叫住了他,“请等一等。”他打开写字台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钥匙,对杜松说道:“麻烦在你回去答复她的时候,将这把钥匙还给她,谢谢。”
从语气到神态,林牧无疑都显示出是一位得体之人,虽说这当是分外之事,但杜松愉快地接过了钥匙。
临近中午,公路上显出了惯有的拥堵,面包车只能蛰伏了它的速度,缓缓行驶在跨江大桥上。就在江对岸,27层高的玉兰公寓矗立在半山腰,杜松想那真是个不错的地方,可以在黄昏俯视这大江东去,或者在夜里,望断这城市的烟火繁华。简是否会站立在窗前?他极目远眺,但20层的那扇窗户遥不可及。
其实杜松的料想不错,简倒是真的喜欢站在窗前,远远看着那座跨江大桥,只是那有些遥远,她无法看清哪一辆会是林牧的车开过来。更多的时候,她也知道桥上不会有,但还是忍不住地望向那里,保持一种习惯的期盼。
此刻,看到杜松递过来的那把钥匙,她原本还有点血色的脸颊一下变得苍白,双眼愈发地失去了神采,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让杜松感到有些尴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离开。
“我去给你拿钱。”简终于接过了那把钥匙,声音好似游离于身体之外,杜松看她的背影,依旧是那件漂亮睡裙,包裹着的身体玲珑剔透。
时间假装它过于漫长了,简的身影还没有重现。在一个陌生的门口等着别人给你钱,每一分钟都会是一种难捱的屈辱,有些敏感的杜松就是这样的感觉。他甚至想转身离去了,但发现自己无法下定这样的决心……一些压抑了嘤嘤哭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他不由自主地走进房去,小屋的门开着,简的秀发埋在被子里微微地抽泣。
“哦,对不起。”她回过神来,慌忙擦拭了眼泪,“我给你拿钱。”她的眼光搜寻着自己的钱包。
“嗯……不是,你没事吧?”杜松发现自己的语气有些慌乱。
“你告诉我,他看上去还好吗?”简突然转过头来望着杜松。
这显然是个突兀的问题,杜松回忆了林牧的样子:“还好,他看上去很稳重……也很平静。”简的嘴角似乎有点恨怨,杜松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你还能再去一次吗?”她继续望着杜松。
“还需要帮你送点什么?”
“把我送过去。”简的眼睛看上去变得空洞。
这是个荒唐的业务,但杜松不知该如何拒绝,简站起来就要走,他嗫嚅着喊住她:“你……还是先换件衣服吧。”
女人**似地有点羞惭,低头说道:“你等等我。”然后进去小屋把门关上了。
杜松终于站在了落地窗前,窗外的风景可以想象,但正午的阳光如此明亮,明亮得晃眼,让一切看上去反倒不那么真实了,于是他有点莫名的失落,转身离开了那扇窗户。
面包车再次来到了跨江大桥上,简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一动不动。她换上了一件淡绿色的连衣裙,上面印有一朵朵浅白色的花。破旧的面包车里没有空调,杜松斜窥的目光,看见她裸露的脖子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我漂亮吗?”简突然问他。
“嗯……”杜松想肯定是她觉察了自己的眼睛,于是脸不由得红了一下。
“这有什么用呢?”简突然感觉到一丝绝望,她闭上眼睛,仰头靠在背椅上,“先停下来吧。”
杜松右脚轻轻抬起了油门,面包车慢吞吞地停在了大桥上。一排粗壮的斜拉铁索在前面延伸开去,在尽头,可以看到穿山隧道那黑黝黝的入口,吞噬着来来往往的车影。
驾驶室内陷入了短暂的静寂,杜松鼓起勇气直视着简。她的鬈发从后面扎成了一束,杜松觉得这样虽然没有散开来那么妩媚,却更能显出她的青春来。
“谢谢你了。”简猛然打破了车厢内的沉寂,她转过头来看着杜松。
“没有关系。”杜松讪笑了一下,他想让自己看上去成熟一点,“我能给你一点建议吗?”
简不知为什么轻笑了一下,这又让杜松变得有点紧张,他想自己的样子一定有些可笑,但还是坚持着把话说完了:“你不必再去找他了……我是说……现在停下来是正确的,我看得出来,他没有一丝要挽回的意思。”
简把眼睛转向车外,随即又打开副驾驶的门,迈上了人行道,缓缓来到桥边。在那里,她把两只胳膊平放在大桥的铁栏杆上,眼睛望着脚下江水流去的方向。
她静默站立的时候,杜松认为那件淡绿的连衣裙才真正让女人变得亭亭玉立,它仿佛是为她定制的一般。但那些粗鄙的电影镜头挥之不去,女主角总会纵身跳下高高的大桥,杜松在脑海里似乎都能看到一道绿影滑向深深江水的痕迹,他被这个想象搅动得不安。
“我想……我还是送你回去吧。”他有点不知所措地来到她身后,就像站在她的门前的感觉一样。
简回过头来,静静地注视着杜松。这加剧了杜松的窘迫,他想微笑一下,但很快他就告诉自己这很失败,也许难看极了。
果然,简突然露出了笑意,但这只是她看穿了杜松的念头,“谢谢,我没事。”她摊开了手掌,让杜松看看她手里一直紧紧攥住的那把钥匙,然后转过去,远远将它抛向了桥下的江水里。
完
2011.4.4初稿
2011.7.3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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