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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尿苔的生存法则 ——贾平凹小说《古炉》读后感 [复制链接]

李小懒

主楼

发表于 2012-11-22 08:4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狗尿苔，一种毒蘑菇，矮小，丑陋，因大多生长在狗撒过尿的地方而得名。
　　我这里说的狗尿苔不是蘑菇，是贾平凹小说《古炉》里的一个人物。　
　　就像《秦腔》用一个名叫引生的弱智青年作为线索人物一样，《古炉》的线索人物是一个绰号狗尿苔的12岁孩子。不管是弱智还是孩子，他们常常是被所谓正常人轻视、漠视、忽视的，没人把他们当回事，也就没人在乎在他们面前的一言一行，所以，他们的眼睛往往能看到更丰富更真实的生活。
　　狗尿苔是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弃儿，从小被一个叫蚕的奶奶抱养，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土改运动中，因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杳无音讯却在运动中被考证为去了台湾的丈夫，蚕婆一下子成了伪军属，狗尿苔也就随之“出身不好”。
　　戴着黑五类帽子的蚕婆凭着自己的隐忍灵秀和善良小心翼翼生活着，但村里一开会就显出她和别人的不同来，一是不得缺席，二是不得坐下——站在全场最前头，挨斗或陪斗。蚕婆因为忌讳帽子，就一直给狗尿苔剃光头。狗尿苔也忌讳，“见不得谁戴的任何样的帽子也听不得谁说任何样的帽子”，所以天再冷都不戴帽子。　
　　除了帽子，给狗尿苔带来烦恼的还有他的长相和身材。狗尿苔似乎患了侏儒症，用秃子金嘲笑他的话就是：“你要是个贫下中农，长得黑就黑吧，可你不是贫下中农，眼珠子却这么突！如果眼睛突也就算了，还肚子大腿细！肚子大腿细也行呀，偏还是个乍耳朵！乍耳朵就够了只要个子高也说得过去，但你球高的，咋就不长了呢？！”
　　无形的帽子就像一盘有形的石磨压得狗尿苔喘不过气来，“无论他正兴冲冲地做着什么事，冷不丁就有人说他的出身，这就像一棵庄稼苗苗正伸胳膊伸腿往上长哩，突然落下个冰雹就砸趴了”，连豁了一只耳朵懵懂无知的孤儿牛铃在他面前都有无比的优越感，甚至被水皮义正严词地斥责“你啥出身你没资格爱戴毛主席”。而身高的缺陷又让狗尿苔受尽了屈辱和尴尬。最爱欺负狗尿苔的是一贯恃强凌弱品质恶劣的麻子黑，狗尿苔只是走路，没招理他没得罪他，他总是要么故意弓着腰身挨着狗尿苔走，要么突然从狗尿苔头上跃过去或者抬起一条腿从狗尿苔头上蔓过去。甚至狗尿苔生气了骂人“我日他妈”，别人也会说：要日他妈，你上炕去还得搭个凳子吧！
　　帽子和侏儒的双重压力让一个12岁的少年苦不堪言，但他却像一棵卑微的菌类植物狗尿苔，在严酷的夹缝中爆发出顽强的生命力，练就了一身非凡的生存本领。
　　狗尿苔最初的生存工具是一根火绳。火绳是用来点烟的，点烟可以用火柴，但老用火柴太费了，关键是火柴得由奶奶掏钱买，他舍不得。火绳是用包谷缨子搓成的，狗尿苔一有空就搓包谷缨子，自家的搓完了，又去别家讨要，搓出的火绳一条条垂吊在檐墙的木橛子上，出门时点上一根带在身上。
　　狗尿苔带火绳是为了给大家献殷勤。村里人一向喜欢支派狗尿苔，一有跑腿儿的事，随口就喊狗尿苔，狗尿苔最初并不高兴，但偶像霸槽的一翻话开导了他。狗尿苔有个特异功能，关键时刻能闻到一种气味，结果有一天就遭到老支书“你出身不好别散步谣言”的警告，正沮丧，碰上了霸槽。霸槽说：“咋不欢实了？”狗尿苔说：“我出身不好。”霸槽说：“出身不好你还不欢实？欢实了好给大家跑小脚路。”哦，狗尿苔想，原来出身不好除了不能“散布谣言”，还需要做出欢实的样子给大家跑小脚路。霸槽又说：“你出身不好，就得顺听顺说，以后出门除了给人跑小脚路，你应该随身带上火，谁要吃烟了你就把火递上，他谁再见不得你也没话说你了。”
　　看似尖酸刻薄，实是肺腑之言，狗尿苔一下子开窍了，第二天出门就开始带火，哪里人多他到哪里，观察着谁可能要吃烟，每每谁刚在烟袋锅上装烟末，他就去把火点上。以至后来大家出门都不带火，想吃烟了就喊：狗尿苔！狗尿苔随叫随到，甚至别人还没有吃烟的意思，他就要说：咋都不吃烟呢。
　　就这样，狗尿苔习惯了受人支派，也乐意受人支派，因为这样能让大家觉得他比他的朋友牛铃更勤快更可爱。狗尿苔觉得自己在村里越来越重要，也就表现出幽默来，有一次摆子想吃烟没带火，远远看见狗尿苔就喊：火绳火绳。狗尿苔忙把火绳拿过去，说：我的名字是火绳呀？！同时，狗尿苔也习惯了别人说他长相丑，丑就丑吧，他反倒常常还自我嘲弄着让大家快乐。他终于想开了：人自己把自己看大也就大了，自己把自己伏小了也只是小。所以水皮再次当面骂他“侏儒、残废、半截子砖、院子里卧着的捶布石”时，他没有生气，想：“我就是个半截子砖，半截子砖砌不了墙扔到路上我可以绊你！我就是个捶布石，你是布，我可以捶你，要在捶布石上坐，冬天了冰你，夏天了烙你，不冬不夏了垫死你！”他甚至懂得了精神胜利：你个子能长这么低？你眼睛能长这么圆？你有这耳朵吗？　
　　打开《古炉》读不了几页，相比《秦腔》就有了一个新感觉：温情。且不说看星听说狗尿苔弄打了油瓶怕他挨骂塞过来一把用于炝锅的蓖麻籽，且不说戴花提着篮子挨家挨户发散自己家的花椒叶，且不说狗尿苔正为吃了生产队地里的野菜被半香吓哄而紧张半香却蹲下来说“不洗洗就吃想生一肚子蛔虫呀”，单就是狗尿苔每天拿着火绳在人堆里跑来跑去嘻嘻哈哈受些奚落得些关怀虽然贫穷但相互亲近，这就已经让人觉得温暖，这大概是因为现在的我们人与人之间太疏离的缘故吧。开始我想，贾平凹是老了，人老了容易温情，但后来我又想，这应该跟年代有关系吧，《秦腔》剖白的是90年代中后期广大农村在市场经济大潮冲击下一味追求经济利益而带来的传统缺失和人性冷漠的尴尬。我们经常感叹人心不古，这是有道理的。
　　可是，这样的生活没能持续太久，“出身不好”的狗尿苔靠捧着一根火绳装孙子的手段很快就失去了效用，因为，又一场运动——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网络上流行一个“打豆豆”的经典小笑话，在99个企鹅吃饭睡觉然后一致打豆豆的情况下，那只叫豆豆的小企鹅只需要抱紧脑袋点头哈腰即可；而当那99个企鹅分成针锋相对势不两立的两派时，那夹在中间的豆豆同学，他的屁股就变成争斗双方的脸面，他不但要承受来自两方因别有用心而更加猛烈的打击，还要为莫须有的立场问题而惶恐不安。
　　狗尿苔是个孩子，他顽皮好奇爱凑热闹，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时，他兴奋极了，每天拉着伙伴牛铃，那儿人多往哪凑，哪儿热闹往哪钻，“一到晚上就不愿意早早睡觉，希望着村里又有什么革命活动，或者谁和谁又在吵架，或者一堆人聚在什么地方吃烟谝闲”，要是有几天村里太安静，他就觉得连吃饭都没了滋味。狗尿苔不久就接到奶奶睿智的提醒：无论到啥时候，咱和别人不一样，你要少跑少说话，要让人把你忘了，忘了就好了。狗尿苔当然不以为然，他甚至跟奶奶斗嘴：不让说话能憋死，憋死了让你没孙子！可是，狗尿苔突然就不愿意出门了，因为他果然没能被人忘记，他的名字交替出现在了榔头队和红大刀队的大字报上。红大刀说：狗尿苔是什么人，国民党伪军官的孙子，国民党伪军官在台湾伺机反攻大陆，他竟然也参加了榔头队，他们想干什么？是配合台湾国民党还是配合苏联修正主义内应外和着颠覆社会主义？！榔头队立即反驳：国民党伪军官的孙子狗尿苔压根就不是榔头队的人，他参加的是红大刀。榔头队是响当当硬邦邦的革命造反队，红大刀里有五类分子，想干什么，要浑水摸鱼吗，趁机变天吗，真是狼子野心，是可忍，孰不可忍！
　　要了小命了，狗尿苔听人帮他念了大字报，“拧身往回跑，他觉得他从头到脚都起了火，火烧得皮肤通红，那是羞红的，这红立即变黑，黑得成了茄子色”。“他再也没有从前的欢劲了，在自家屋里憋了两天不出门，出了一身的热痱子”。“婆倒劝他出去玩，他说：我害怕见人，他们都骂我哩。婆说：要出去，只要不打你，骂就让骂吧，你全当听不见。狗尿苔说：有耳朵哩，咋能听不见？婆说：就当是刮风。狗尿苔说：那不是刮风么。婆就抱住了狗尿苔眼泪就流下来。”
　　奶奶决定拯救狗尿苔。她先是拉着狗尿苔到榔头队，摁着孙子下跪赌咒，想要打破孩子参加了红大刀队的谣言，碰上秃子金不相信，奶奶就说：我和娃是啥呀，是虫虫子，是虱是虼蚤‥‥‥奶奶又拉着狗尿苔到红大刀队，捺着孙子磕头发誓，澄清了没有参加榔头队的事实。得到两派领导人的谅解后，奶奶开始在村巷里追打狗尿苔，边打边大声骂：你不明白你是伪军官的孙子吗，你跟我说你参加的是榔头队还是红大刀队，你狗东西是祸水，是瞎瞎膏药，你害人家呀‥‥‥唉，我造了业了，咋遇上这么个孙子，他一会儿是榔头队的，一会儿是红大刀队的，啥都参加，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是谁呀‥‥‥这是一出精彩的苦肉计，果然，奶奶又打又骂一阵哭喊后，有人上前安慰了：狗尿苔不是榔头队也不是红大刀队的，大字报都是拿他说事呢。奶奶故作糊涂：他算个啥，拿他说事？人说：不拿他说事，又能拿谁说事？
　　只是被“拿来说事”，村民们似乎觉得这没什么，但狗尿苔为此受到了切肤的打击这却是一个客观情况。狗尿苔最终想通了奶奶的一番折腾是为了给自己消除猜忌，可他仍然放不下心头的那份沉重，他想要逃避了，他苦苦思索着怎样才能他可以看见别人而别人却看不见他。迷迷糊糊间他想到了隐身衣，他翻箱倒柜一件一件尝试，可奶奶总能看见他，他失望极了，坐在那里哭。他咯儿咯儿哭了一夜，咯儿一下身子就抽搐一下，天明被奶奶推醒，才知做了一个梦。狗尿苔不愿把梦里的不如意告诉奶奶，却突然偎在奶奶怀里，抓住了奶奶空布袋一般的乳房。　
　　工夫不负有心人，苦思冥想，狗尿苔终于做了一个成功的梦：一群人叫喊着追打他，眼看就要撵上了，他急了，心想这下死定了，就不再跑，一下子闭了气，身子紧缩。突然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他的身子紧缩后慢慢静伏下来，伏在了路旁的一个石头旁，果然，追打他的人没有发现他，向前跑去。这一次的梦让狗尿苔掌握了一种逃避的办法，这办法简直太奇妙了，并且很快派上了用场。榔头队和红大刀队之间的斗争终于演变为战争，泉塄畔路上，人们举着大刀向山上奔跑，“他们的脸全变了形，眼珠要从眼眶里暴出来，牙也似乎长了许多”。正帮奶奶在泉里洗萝卜缨子的狗尿苔害怕了，奶奶说，人家革命呀，头不要抬！狗尿苔就想起了梦境，身子开始往小里缩，缩成一疙瘩，闭住气，一动不动，他们果然没理他，径直跑了过去‥‥‥
　　且不论狗尿苔的成功是因为他的“龟缩大法”还是因为人们压根就不屑于理他，但躲过了一场趔趔趄趄的裹挟和无辜“躺枪”却是真的。虫子，虱子，虼蚤，狗东西，祸水，瞎瞎膏药，这是奶奶在人前对狗尿苔的称呼，其实狗尿苔还有一鲜为人知的大名，叫平安。“平安”是饱经磨难的奶奶对孙儿狗尿苔的唯一期盼，可是，在那个失序而混乱的环境里，对于“出身不好的”的狗尿苔来说，获得平安成了一种莫大的奢望。世事洞明的奶奶知道，要想平安，很多时候要让别人忘记你，不能被人忘记的时候要尽量缩起来，缩起来，自轻自贱，装小服低。而狗尿苔，早期在人前装孙子，后来又偎在奶奶怀里下意识地想吃奶，这何尝不也是想把自己缩起来呢，他先是在精神上自我压缩，然后又想干脆把自己变回一个婴孩，躲进一个天赐的怀抱里，实在躲不掉了，他便用梦境和幻觉来麻痹自己。
　　为什么很多昆虫会装死，为什么乌龟要把头缩起来，为什么蜗牛要顶壳负重，因为那是一种自我保护，因为它们害怕受到伤害。如果你是一个领导，但你发现你的下属唯唯诺诺消极保守阿谀谄媚不思进取的时候，你首先要做的不是抱怨和谴责，而是反思一下是不是他周围的环境出现了问题，是不是你没给他一个公平公正自由舒展的发展空间，因为，无论多么卑微的个体，他们都有生命张扬的梦想。　
　　幻觉当然是不可靠的，但老沉浸在某种幻觉里，这人身上不自觉就会有了灵气。特别是一个孩子，当他专注于一个世界时，那个世界真的会动起来。我至今依然记得幼年时期的一个幻觉，那就是我家堂屋的毛主席像是会动的，每当我盯着他看时他就会对我笑，似乎要走下来，而不等他向我伸出手，我已满怀恐惧，匆匆逃掉了，所以，我特别相信狗尿苔幻觉出现的合理性。狗尿苔在艰辛的人事环境中努力地蜷缩身心，却无意间发现并拥有了另一个广阔而奇妙的世界。作者在后记里说：“人境逼仄，所以导致他想象无涯，与动植物交流，构成了童话一般的世界。”在狗尿苔的童话乐园里，鸡猪猫狗，花鸟虫鱼，清风白云，河山草木，一切都是有生命的，一切生命又都是平等的，没有阶级不划成分，没有帽子不讲出身，鸡和狗可以聚会，猫与猪可以联欢，一块半截砖头都可以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关键是这个世界欢迎狗尿苔，狗尿苔是这个世界里平等的一员，他跟它们之间友好相处，和谐交流。当狗尿苔苦于现实打压幻想得到一件隐身衣的时候，它们纷纷来到他的梦里，鸡送来它漂亮的羽帽，猫脱下它华丽的皮衣，猪献上它精致的皮鞋‥‥‥　
　　装孙子，变婴孩，隐身遁形，缩头闭气，在生命的成长过程中，狗尿苔一直在追求一种“小”，甚至他那总也长不高的身体也似乎在配合着这种追求。而在严酷险恶的环境里，恰恰是因为“小”才有生存的机会，恰恰是在“紧缩”的痛苦涅磐中才能使意志得到锤炼，品质得以升华，恰恰在“小”里才蕴涵着无尽的“大”。书中代表着中国传统伦理道德的善人称狗尿苔是“命须子人”，“命须子”一词我不知作何解释，我见过“红薯须子”，就是大红薯旁边那些没发育好的、大多被人丢弃的须状小红薯，“命须子”狗尿苔大概就这样一个尴尬的生命吧。但是在被文革搅得一片混沌的村庄里，正是因为残弱狗尿苔的存在才让我们看到了一缕强韧的曙光，他用他的精怪善良默默濡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让我们在自私猜忌暴力疯狂泛滥的混战中看到坚忍慈悲宽厚善良的力量。　
　　某时某地，其实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狗尿苔的影子，也正是因为这种“缩小”的本能，才让我们避开锋芒，迂回前进，不断强大，开创未来。所以，智者善人临死之前对狗尿苔说：你要快点长大呀狗尿苔，村里好多人还得靠你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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