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的后续工程开始了。寂静了几个月的工地又开始沸腾起来。
一批一批的农民工。河南汉子,五台汉子,四川汉子,被他们的包工头用白色的或蓝色的解放牌大卡车像运送货物一样从另一个工地运输到这个工地。
汽车一声刺耳的刹车,开始卸货。汉子们拥挤着一窝蜂从车斗里跳下,然后开始翻找自己的行李——用尿素或饲料包装袋装着的铺盖卷。袋子的口子用尼龙绳或细铁丝随便扎着。几分钟之后,卸货完毕,汉子们就地坐着自己的铺盖卷,抽着纸烟等着包工头发号施令安排活计。与他们的铺盖一起堆着的还有他们的灶具炊具——特大号的铁锅,特大号的电饭锅,蒸馒头的大笼屉,水桶水壶,电吹风机。
汉子们的脚可真大呀。穿着自家婆姨缝制的千层底,走路啪嗒啪嗒,像村里的老黄牛一样,震得地都颤了。小拇指实在受不了挤压了,于是就钻出来……汉子们穿着七八十年代的中山装、夹克衫,扣子掉得只剩一两颗了,于是顺手从工地捡来一根塑料绳子揽腰一系。裤子的拉链坏了,就那么敞着,红秋裤绿秋裤地展示着,红裤带的一头松了,就那么任它自由地在裤裆中央晃来晃去。他们才不在意呢。
汉子们一个个背着用水泥袋子做的背包,也有用装过大米或小米的编织袋做的,里面放着砌筑用的橡皮锤子,钢板尺子,勾缝用的锍子,铲子。上工地了,找个地方把背包一放,叮叮当当开始了一天的工作。裤子被钩扯了,黑裤子用白线缝着,一厘米长的针角大大咧咧地敞着。裤角一个长一个短的吊着,露着脚腕。两个屁股磨出线头来了,破了,先是指甲盖大,接着一个巴掌大,整天坐在土上砖上,两个破了的地方黄黄的,随着步子的走动一上一下地鼓着。连棉裤都露出棉絮来了。
干活累了,汉子们就聚在一块抽烟,抽着最廉价的“大光”,“金许昌”,甚至还有“云烟”___白盒的,上面一个字也没有。碰到监理单位的人,很大方地递上去,监理过意不去,接过来夹在耳朵上。五台那帮汉子们自带旱烟丝,拿个粗糙的纸片或一张烂报纸,双腿一盘坐在土地上,从怀里内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把旱烟丝往纸里一卷,然后放在嘴唇边用舌头一舔,卷成了烟卷,划了火柴,闭着眼睛悠然自得地吸着。有时,甚至招呼监理,“来,大哥,尝一尝”,在人家委婉的拒绝下自己神态得意地抽着。仿佛盘坐在自家的炕头上一样。偶尔一个笑话让他们喘不过气来,大声地咳着,喘着,胀红了脸。趁休息时间,扯扯工钱问题,唠唠收成问题,夸夸自家正在上大学的儿子或女儿,爽朗地笑着,豪放地笑着,用他们的方言说着只有他们才听得懂的事。
汉子们累哟。从早晨六点出工直到晚上八九点甚至更久,劣质的安全帽下汉子们的脸上、脖颈里淌着明晃晃的汗流。没有午休没有节假日,汉子们就盼着下雨下大雨下雪下大雪,露天的工地就不能施工了,这样就可以窝在工棚里美美地睡上两天或一天,哪怕一上午一下午也行啊,“爬山”“推宝宝”“斗地主”。 汉子们盼着下雨却又怕下雨,一下雨他们的日子就难过了,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外面不下了里面还在下。一排大通铺,四角用砖头低低地架着木板撑起一张床,阴冷潮湿,被子和褥子都能拧出水来了。
为了一斗子灰浆,一块砖头大打出手的事常有发生。先是争辩,接着是抢夺,然后是谩骂,再然后就是双方的人一跃而起,蜂涌而至,闻声赶来的包工头就成了调解员,“让他们一回,散了散了。”但也有激怒的时候,小r娃娃,你想怎的,老子敲死你。”包工头的愤怒成了汉子们愤起的理由。都是血气方刚的,铁锹,鎯头,钢筋,跟原始社会部落混战一样,一样的灰头土脸一样的蛮,直到见了血口子直到一方的人爬下才算作罢。战胜的一方得意而归。
整个工地就是他们的公厕,或一垛砖或一棵柱子或一辆卡车或一堵低矮的墙。裤子一扯就开始稀里哗啦。工地上的女人稀有,即使碰上了他们依然那么骄傲地站着,女人只有假装没看见,弯腰系系鞋带,或者背过身子去,要么咳嗽一声,汉子解决完了才哼着小曲儿,悠闲地慢慢悠悠地提着裤子。然后以挑衅的眼光看一眼女人高傲地走开。工地上也有搭建的简易厕所,很简单——几根钢管,一块大的红白蓝条的塑料布,四周一围,固定在一条排污的小河上,天长日久,塑料布风化已破烂不堪,汉子们就那么蹲在上面,光天化日之下露出白花花的大屁股办着人生的第一大事。
汉子们苦哟。整日吃着馒头,喝着清水米汤,就着土豆炒白菜,白菜炒土豆。偶尔也会改善一次伙食——碗口大的包子,连着咬两口都看不到馅儿,更别说早就垂涎欲滴的肉块了。每人端一个大海碗蹲在灶房周围,一字排开,大口大口地嚼着大包子,吃着淡盐少油的菜,有的手里拿根大葱拿瓣大蒜,嚼葱嚼蒜的声音特别响亮,噌噌噌。这应该是天底下最让人眼馋的吃相了。路上偶尔走过一两个女人,汉子们的眼神像利箭一样齐刷刷地集中过来。那眼睛像能穿透人体的X光一样,上上下下打量着女人,使劲瞅着女人丰满的胸脯,沉甸甸的屁股蛋子,然后所有的人哄地一声都笑了,女人便低了头加紧步子往前走,汉子们的笑声更狂野了,于是更大口大口地吃,大口大口地喝,腮帮子一鼓一鼓地,直到女人拐了弯,走到了视力的尽头。
汉子们也想娃呀,更想娃她妈呀。几个月都难得回一次家。“少干一天就是七八十块钱啊。”为了这七八十块钱汉子们把自己的全部力气都用在了工程上,工程早一天结束离回家的日子就早一天。闲下来的时候,在一块侃天侃地,一起去录像厅看一下午的“带子”,饭都不吃也行。“他奶奶的,恁水灵的姑娘。”“X他娘的,那女人的身材真勾人啊。”包工头有手机,手下的人也大部分都是一个村里出来的,包工头的手机就成了公话:“毛二,你婆姨的电话。”“噢,找老王呀,你等等……”,扯开了大嗓门
“老王——老王——”手机上的一个荤段子转眼间所有的汉子们都知道了,干劲足了,抡铁锹搬砖头的劲儿大了,这就是他们的精神生活,时不时吼两声大姑娘美来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青纱帐。
汉子们没有时间洗澡,没有时间理发,头发灰蒙蒙的,汗水泥沙凝结在头皮头发上,头发很长,纠缠着,打着结,里面足可以住一窝小麻雀了。胡子也很长时间没有刮了,像收割过的小麦麦茬一样,一根一根直立着,坚硬着,黑森森的,只有他们的女人才能体会到它们的威力。经年累月的重复了千百万次的繁重的体力劳动让汉子们的眼神黯淡无光,搅拌机前的汉子们头上罩着白色或红色的塑料食品袋,全身都是水泥的颜色,连牙齿都是灰的,胡茬上,眉毛上,睫毛上鼻孔里,耳眼里,指甲缝里全都是挂满了水泥的粉尘。
汉子们时不时小聚一下,在包工头给他们下发工资的时候。三五结伴,去厂里的小卖部买来几袋“酒鬼花生”,几袋油炸大蚕豆,几颗咸鸭蛋,从镇上买来的散装二锅头,将买来的一两斤猪肉交给灶房里的女人炒两个下酒菜。汉子们蹲着或屁股下塞两块半头砖。大海碗里盛着白酒,嗞嗞地喝着干着,汉子们就着他们买来的花生鸭蛋说着吃着,吐沫星子乱飞。
工地上也有女农民工,大都是随着自家汉子一起来的。红头巾绿头巾的,在搅拌机前一大铁锹一大铁锹地往机斗里送着水泥,石子儿。瘦弱的女人却是有劲儿的,一趟趟地搬运钢管、木头,胸前摞着六七块硅砖,大步流星地走。有个女人的背上背着仅几个月大的婴儿,婴儿的小屁股被背带勒得紧紧的,两条小腿随着女人的步伐甩动着,婴儿像小蜥蜴一样粘在女人的背上,不能动弹。女人忙着摘菜,提水,和面,在灶房周围忙碌着。婴儿在她的背上转着黑溜溜的小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仿佛懂得母亲的辛苦一样,一声不哭,静悄悄的。
盼着盼着年就近了。腊月二十五六汉子们终于可以歇歇了,相跟着去镇上的理发店排着队把头发理了,把胡茬刮了,去大众澡堂将身体的污物尽情的冲洗干净,还为自己和老婆孩子买几件衣服,在地摊上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买来锃亮的人造革皮鞋。
还是那卷铺盖卷,还是用饲料袋子或尿素袋子装着,浩浩浩荡荡地,等着那白色的或蓝色的“解放”来将他们送到回家的火车站或汽车站。
一声鸣笛,汉子们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