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暮雪 于 2012-11-26 19:08 编辑
春天的早晨,空气和大地都被雨水淋过之后,眼界就豁然开朗起来。乡间已经有染过浅绿的模样了,浅草丛中伸出许多红的、绿的、纯白色的野花。他走在田埂上,穿一条大喇叭裤,身上沾了些稀泥巴,像在哪摔过跤,看起来有些脏。他光着脚,裤脚被露水打湿很大一截,嫩而白皙的脚面上透出阵阵的红,想必地上寒气还有点重。这少年刚到上学的年龄,他左手捧着十来根刺尾,又粗又嫩。他大清早就起来了,用他那小小的身子在刺窝里钻进钻出,才采到这些。他吃了几根觉得味道很好,舍不得全吃光。没想到被村里比他大的几个孩子看见了,他们懒得很,也坏得很,来抢他的。他拼尽全力护着揣在怀里的刺尾,衣服被扯破了,还在地上打了个滚。他跑到了这里,怀里的刺尾弄坏了不少,但他还那么自得:我胜利了,你们屁都别想捞到。 这时少年走在田埂上,他准备吃刺尾。突然,他看见水里有东西在躲闪。于是就把刺尾扔在田埂上,下田去了。他捉到了一根泥鳅,不一会又捉到了一根。他把泥鳅用烂泥堆在田埂上,又加糊了几把泥,才放下心。“黑子,快回来看牛崽。”是他老子在喊了。他老子总喜欢这样喊,老子在犁田,牛崽是要交给他的。上次没看管好,吃了人家的东西,捞了一顿打。于是他慌忙洗了脚,大腿后面剩有一抹子泥,好不容易得来的刺尾和泥鳅就这样都被忘记在了田埂上…… 那个走在田埂上的少年就是我,田埂是我少年时代走过最多的路。 五六月去钓麻拐(青蛙),春日夜晚打马灯到新犁的水田里照泥鳅,自然农忙时也要跟着大人做事……无论是钓麻拐还是照泥鳅,我都习惯独自行动,我喜欢这样,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爱拉帮结派。 小时候晚上睡觉我爱踢被子,总是半夜着凉闹肚子,发高烧,母亲不得不常常背着我走夜路到下村俊林伯父家去。俊林是土医生,他家有三里多路远。一路上母亲一手抚着我,一手边打着节拍,“宝宝崽莫怕,没好远了”,母亲喘着气说。我在她背上打手电筒,双手死死地搂着母亲的脖子。沿路要经过一段茂密的树林,那段路阴森可怖怪石林立,走夜路的人,就怕这个。石头高大突嶙,张牙舞爪,个个形同鬼怪。古树斜曲蜿蜒,风一吹“呼啦,呼啦”地作响。这时猫头鹰也在叫,母亲就把我放下来,“你拉泡尿,说五鬼、五鬼莫拢身。”拉完后,母亲才告诉我说,童子尿辟邪的。从此,每逢夜路,我都憋着尿走。拉完尿,母亲重新背起我,哼了个山歌小调继续上路了。我记得第一次走夜路去看医生时,刚走到大后塘,灯泡突就烧坏了。母亲只好放下我,俩人摸索着走,好在路已经不远。母亲又告诉我一个秘密——走夜路踩白莫踩黑,白的是石头,黑的是水凼凼。 “走夜路,怕不?” “不怕,我有童子尿呢,要多少有多少!” “你这傻孩子”,母亲笑了。 三年级以前,我是在村小读的书,上到三年级,村里的学堂办不下去了,我只能和别的孩子一样到镇里去上学。对一个孩子来说,镇里离家实在太远了,山路曲折艰险,翻山越岭后还有几里公路要走。“我不去,走那么远,我怕饿。”那时读书的伢子都怕饿。“那学校比村里的好多了”。“我就不去,长大就种田。”“这孩子难怪读书这般差”,父亲叹了一口气说。他们最后商量决定用打来威胁我,于是,第二天我就和其他孩子一样去镇里上学了。在放学的路上,我和一帮人一起追汽车,比谁跑得最快,结果我轻而易举跑在了最前面。可是我太得意忘形,不小心一脚踩在被汽车碾成圆滚滚的石头上,摔倒了,脚踝列开很大一个口子,深可见骨。回到家的时候我没有哭,但母亲哭了,她心疼地给我上药,“这孩子难道真不是读书的料,伤好了就呆在家吧,哎!” 两个月后我的腿好了,腿一好就闹着要去上学,我跟他们说,镇里的中心小学教室好宽,而且马路上每隔八分钟就能数到一辆汽车,我是数过的!于是人们就常看到一个背着帆布书包,上面还别着个五角星的孩子趾高气昂地走在大路上,我还说自己有抱负。后来我的成绩出人意料节节攀升,几年后还考上了省重点中学。但他们还叫我黑子,他们虽然这么叫,却也说,黑子已经不黑了,变白了嘛。当然白,我是知识分子,不是黑肚子,我说。 我上大学时,村里修通了公路。这条路一共修了六年,路修通的时候,大人们说,老祖宗们真是没卵用,多少代了啥大事都没干成,也就开了这么几块田。路从开始修时,我就一直出力,和村里的老少一样上阵挑土撬砖,村里凡是能动手的人绝不闲着,大家知道这可是件大事,得齐心合力。路是从对门上的半山腰穿过的,起先是条牛路。我们放牛放羊都是从这条路赶上山的。牛把路踩成了众多坑坑洼洼的洞,又用它们自己的尿去填满,在放牛的路上吆喝一声,牛叫和人声就一起响彻群山了。就是这样一条路,多年来靠着它,大山和外面世界互通着有无,乡亲们用肩把百斤重的东西挑出去,再用手把外面的东西提回来。 记得那一天,我站在路边,站在曾赶牛走过的地方俯看下面的田野,我看见人们在田垄里劳作,几个少年在纵横交错的田埂上玩耍,他们和当年的我一样无知又天真。田垄里稻子已经出穗,身子压得很低,一阵风从田间吹过,穿插在乡间的小道不时淹没在稻浪之中,又迅速重新浮现出来,出没无常。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心里充满莫名的忧伤,我已经收到来自大学的通知书,马上就要离村子了。 “明天送你吧?”母亲在煤油灯下对我说。 “用不着!”我还是和小时侯一样的执拗。 “你头一次出远门,路蛮长呢。” “总有第一次的,况且到县城只有十来分钟的车,到了县城就有火车的。” 母亲就把担忧又喜悦的脸埋进灯光里,笑了却又不语。 要离开了,我要再仔细看看这个我长大的村庄,看看那些熟悉的田间小道。我把头向窗外望去,一群赶牛的孩子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好像其中就有一个我。只那一眼,车速就加快了,窗外的树林和人绳子一样飞驰而过,我分不清谁是谁,只知道前面的路还很远,它的尽头在远方。
(贴个短散文来瞧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