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 4448|回复: 5

爷霸槽的悲哀——再读贾平凹小说《古炉》 [复制链接]

李小懒

主楼

发表于 2012-12-11 10:0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李小懒于 2012-12-11 14:02 编辑

我读《古炉》，写了《狗尿苔的生存法则》的读后感，有关怀的老师不吝赐教，他说 “狗尿苔这种自轻自贱以求自保的心态，不是一种健康的心态，与现代社会的价值观是相悖的‥‥‥真正的小说，要对读者的人格成长和道德养成发生积极的影响……鲁迅让阿Q死掉了，贾平凹却让狗尿苔活着，并准备承担更大的重任”。

我就想说说爷霸槽。

爷霸槽是《古炉》里的另一个人物，他本来姓夜，但他给他的疑似情敌介绍自己的时候说：我叫夜霸槽，夜，可以不叫爷！但我觉得，他真正想说的是：夜，就是爷，爷霸槽！爷霸槽，这是一个霸道的姿势，这是一声粗鲁的宣言，这是一种强横的气魄。

古炉村的村民说，霸槽“人模狗样，是个逛荡鬼”；古炉村的队长满盆即霸槽女朋友杏开的父亲说，霸槽是个“什么货，少教么，浪子么，当农民不像个农民，土狗扎个狼狗势”；古炉村的支书说，霸槽是个咬透铁，是个不安分的人。

“霸槽是古炉村最俊朗的男人，高个子，宽肩膀，干净的脸上眼明齿白。”人长得体面是一方面，关键是贫下中农的身份，跟矮矬穷丑成分又不好的狗尿苔相比，夜霸槽可算得真正的根正苗红。可为什么大家就认为他“逛荡鬼、咬透铁、土狗扎个狼狗势”呢，我们且看他的表现。

霸槽是古炉村为数不多的文化人，读过初中，却不幸爹娘逝去，成了孤儿。为挣几个零花钱，霸槽在村头公路边盖了一间小木屋，钉鞋补胎。钉鞋补胎这个在当时算是资本主义尾巴，得割去。但霸槽是早就觉得一身本事没处使怨天尤人的，要割尾巴，他肯定不服，支书没办法，说，让他去成精吧，只要他给生产队交提成。但外出务工的木匠泥瓦匠篾匠们都按时交了提成，霸槽却坚决不交。不交还胡搅蛮缠：上缴款那么大，挣钱是扫树叶呀！弄得队长满盆很是反感。满盆反感还不完全因为他不交提成，主要是因为他霸槽这样的货色竟然敢打自己女儿杏开的主意并且女儿已经被其成功拿下，队长满盆不能容忍，气病了。

不交提成款已经算是占了便宜搞了特殊，但霸槽却仍然牢骚满腹。他大放厥词当众骂支书“朱大柜算个屁”，他尖酸刻薄说会计马勺“溜勾子的我懒得骂”，他狂躁不安要把黑狗洗成白狗，他蛮不讲理逮住别人家的长毛狗给剪了个兀秃。除了五肚子六气，霸槽在古炉这个封闭的小村里还表现出惹眼的特立独行。红白喜事不随礼活成独人，得空不料理自家自留地却在家里练举重，没有棉衣就披了被子在村巷里大步流星飘飘飞飞，钉鞋补胎吃饭行走甚至睡觉都要戴着墨镜，等等。

钉鞋补胎远远不能满足霸槽的野心，他终于长出了更大的尾巴——偷偷在小木屋里进行粮食交易。所谓交易，霸槽并不要求抽场所份子钱，只要求骑自行车拉架车来的补一次胎，步行来的修一下鞋。小木屋黑市很快被村干部发现并捣毁了，霸槽骂天骂地骂世事不公骂自己生不逢时，说，要是旧社会他拉杆枪就上山当土匪，要是战争年代他肯定是英雄，由战士当上班长，由班长当上连长，甚至团长营长师长军长。

粮食交易的尾巴被割掉，接下来的救济粮分配中，刺头夜霸槽又和村干部发生了冲突。开会期间擅自离场，霸槽被取消了评选资格。他当然不服，扬言要上告，可没交提成款的小辫子被支书队长紧紧抓住，一番吵闹，只落得火气上升，烂嘴角，红眼睛，夜晚一个人跑出门，在村巷里死狼一样的吼叫。不久，农民夜霸槽公然出走。

霸槽先去了县城，见了那些吃公家饭的同学，他们戴着手边穿着皮鞋骑着自行车上班，下了班还散步。他又去了省城，见了他曾经的恋人牡丹和牡丹丈夫，他们的日子更好啊，“坐的是有弹簧的椅，读的是砖头厚的书，吃饭上桌子，一天洗一回澡”。可霸槽呢，没有介绍信住不了旅馆，没有粮票下不了饭馆，靠着钉鞋，有什么吃什么，哪儿黑了在哪睡。没办法，霸槽又回到了古炉村。

霸槽依然戴着墨镜在村里走，他病了，痤疮，便秘，烂嘴，牙疼，出气似喷火。他迷信了，跑去找会“说病”的善人，说，你给我禳治禳治吧，这都是为什么呢，上学的时候我的学习不比他们差呀，牡丹跟我好过我还嫌她成分高，可现在呢，这就是命吗，命里我就该当个农民窝在古炉村一辈子被人踩着踏着？

正在夜霸槽着急上火委屈郁闷求告无门的时候，一场大革命开始了。镇上有了游行的队伍，公路上也出现了串联的学生，游行也好串联也罢，这些好象跟古炉村没多大关系，可是，霸槽看到了机会，他觉得他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踌躇满志，蠢蠢欲动。很快，他开始在村里带头破四旧、组织批斗会、成立村联指（榔头队）、张贴大字报、颠覆当权派等，组织策划了一系列文革活动。在霸槽的积极推动下，文革之火迅速吞噬了古炉这个中国最底层的小村庄，让一个原本宁静古朴的地方彻底失去秩序，陷入一片自私猜忌暴力疯狂泛滥的混战中。

作为古炉村文革的始作俑者，霸槽最终死掉了，他是被枪毙的，他被解放军的子弹打穿了脑袋。在以霸槽为首的榔头和以天布为首的红大刀两队之间的文争武斗中，不管是读者还是故事中的人们，大家似乎更倾向于支持红大刀队，不自觉地就把夜霸槽放到了对立面，而我不这么看，我觉得在古炉村的这群男女中，霸槽是最独特的一个，如果我是狗尿苔我也会喜欢夜霸槽，如果我是朱杏开我也会爱上夜霸槽。

夜霸槽长相俊朗自不必说，更为可贵的是他身上那份与生俱来的强大气场。霸槽带着狗尿苔到镇上卖瓷货，狗尿苔愁着没钱下馆子，霸槽说，我吃饭还掏钱？然后拢了拢头发，端直进了饭馆坐下，掏出自带的干馍，大大咧咧叫了两碗免费面汤，干馍泡汤胡噜胡噜吃个精光。狗尿苔开了眼界，说，喝个汤还势恁大的！霸槽说，喝汤咋了，喝汤就得顺墙根溜呀！小木屋黑市被举报后，护院奉支书之命前往侦察，拉扯间被霸槽推倒在地，护院大喊打人啦，两个人去见支书，刚走到巷子里，看看前后没人，霸槽突然把护院推靠在一家院墙上，啪啪扇了两个耳光，说，我刚才没打你你却赖我，我得把你的话搁住！然后，大摇大摆回家去。

虽然强悍霸道，但跟天布灶火等人相比，夜霸槽的内心却有着更纯净的善良。狗尿苔整天跟着霸槽，被人骂作“蝌蚪跟着鱼浪”，狗尿苔却不以为意，因为霸槽不欺侮他，虽然有时候跟他发脾气耍怪，但从不把他当作另类在心底鄙视。狗尿苔说：我出身不好。霸槽说：球！而其他人就不一样了，红大刀队战败出逃后潜伏回村，灶火悄悄躲在狗尿苔家，他接受着祖孙二人的掩护，却说：你和你婆不敢不让我藏在你家！

一个强悍霸道却又不乏正直善良的人，如果他还有梦想有能力有热情有理性头脑灵活不安现状，那他基本是能够建功立业的。夜霸槽就是这样的人，他从小就表现出高傲的心性。十年前，天布和牛铃两家大人为宅基问题大打出手要出人命，别人都劝，少年霸槽正在拾粪，他不去劝，突然把粪筐往地上一丢，说，我非当个特别人不可！可是成年后霸槽却找不到生活的出口，所以，文革一来，他一跃而起，以为实现自身价值的机会终于到了。在古炉村第一个造反组织红色榔头队的组建发展壮大过程中，霸槽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和出色的组织领导才能。偶然蹦到古炉村引起大火的文革火星子黄生生的说：要是在北京城，霸槽说不定就策划着颠覆非洲哪个小国家的政府呀！

不过，霸槽在积极雀跃的同时，并没有像他的手下迷糊秃子金等人那样没有原则没有底线趁机作乱混水摸鱼夹私挟怨，很多时候他做事情都显出一种大气和理性。村里的猪发生了瘟疫，家家户户人心惶惶束手无策之际，霸槽从镇上请来了兽医，公费给全村的病猪打针，包括对立派红大刀队人家的猪。在“水皮喊错口号”、“灶火上吊毛主席”、“秃子金说猪万寿无疆”、“磨子手握鸡巴说毛主席万岁”等一系列闹剧愈演愈烈之际，霸槽不动声色利用狗尿苔祖孙二人穿插传话，巧妙平息了一场一触即发的争斗。如此种种可以看出，霸槽之与文革，是怀着一种虔诚和憧憬的。就连对手天布都说：霸槽你捣是捣，素质在哩，你改改你那邪劲，肯定能入党。

可是，才貌双全能文能武的霸槽不但没能入党，没能建功立业，最后还落得披枷带锁，法场饮弹，这是为什么呢，谁，该为这个年轻生命的尴尬离逝来买单？

《古炉》外文版标题叫《CHINA》，CHINA有“瓷器”的意思，更有“中国”的意思。贾平凹在封面上说：与其说写这个古炉的村子，实际上想的是中国的事情。是的，小村庄，大世界。不论是大世界还是小村庄，有人的地方就有圈子。为什么你有一个合理的想法要跟领导请示需要一级一级层层转达到最后弄得面目全非被驳了下来，而领导身边的亲戚朋友同学同僚他们嘻嘻哈哈闲聊喝茶的时候随口就把事情搞定了呢，因为，日远日疏，日亲日近，你是圈外的。

圈子就是一道围墙，这围墙可以用财力垒成，也可以靠技能搭建，可以用学识砌就，也可以由权势高筑。在每天只想着喝稀饭捞豆的古炉村村民中，财力技能学识这些屏障基本是不存在的，所以，古炉村最明显又无形的一个圈子是因权势营造的，这圈子的核心人物是村支书朱大贵，圈里圈外自由游走的有，天布，磨子，满盆，灶火等，而霸槽，他出身于圈外。

霸槽应该是在少年时就感受到了世事的不公。“土改分房的时候，支书就已经是支书了，灶火他大是土改委员会的，霸槽的大已经通知分到了守灯家的三间房子，却最后又改了通知，将三间房子分给了灶火他大。霸槽还记得他大气得嘴脸发青的的情景‥‥‥”。长大成人后的霸槽是憋着一股劲的，想要“当个特别人”，脑子又灵活，他给支书提建议，说古炉村应该有个代销部，后来代销部果真有了，但开代销部的却是别人。上级下文件说国际形式严峻了，古炉村也要组建民兵连。能耍笔杆子，也能耍枪杆子，大家都说连长一职非霸槽莫属。霸槽也特别兴奋，说，打么打么，打起来了我就能当将军！但最终当上民兵连长的是大字不识的天布，因为天布和洛镇公社的武装干事关系好。村里添了一辆手扶拖拉机，要选一个既会开拖拉机，又会卖货，又会算帐的人，大家都觉得霸槽最符合条件，但最后开上拖拉机的人是秃子金。

秃子金资历平平，也不是圈里人，他能开上拖拉机全靠老婆半香，因为两口子拌嘴时半香曾说：不是我你开个屁！半香的手段大概有两个，一是直接给支书送点心，二是跟支书的亲信天布相好。不是圈里人又不屑走旁门左道，孤傲的霸槽就总也没有出头的机会。没有机会也就罢了，他还处处被人防备。天布当面夸霸槽“倒不是个抠掐人”，背地里却不时在支书面前告霸槽“瞎成精”，支书更是认为“霸槽是个不安分的人”，为了限制霸槽外出，直接停止了瓷货外卖（秃子金开车砸断了人家腿后司机换成了霸槽）。

这就是霸槽生活的环境。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有压抑就有挣扎，但在小小的古炉村，霸槽的反抗也只限于一些叛逆不羁的言行上，诸如不务正业不满现实，怨气冲天刺头愤青，无视纪律挑战权威等，再张扬也不过是发出“我要的就是队长的女儿”的宣言！“我要的就是队长的女儿”，这话貌似具有陈胜吴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革命性，其实是内心压抑之后的一种发泄。当然，霸槽之于杏开是有爱情的，哪个少年不怀春嘛，“把头发梳了等杏开来，杏开没来把头发又刨乱”便是明证。杏开的爱情就更热烈了，她大概是古炉村最理解霸槽的人，她说，霸槽是一口钟，钟在空中才鸣响的。如果日子一层不变，这口钟一直埋在土里，霸槽他再折腾也不过是把自己弄的心火上升，杀人放火的事他基本不会做，因为他身上有正能量。

可是，当环境突然发生巨变，霸槽的命运就急转直下了。如果说“我要的就是队长的女儿”这宣言只是被打压后的赌气，而霸槽在后来文革活动中表现出的对成就的渴望和权势的追逐就是重压之后的畸形爆发了。一天傍晚，霸槽从镇上回来直接去了爹妈的坟地，跪下来磕了一个头，又磕了一个头，说，大呀，妈，我给你们说个事，我要进革命委员会呀‥‥‥革命委员会是个什么东西，霸槽他不一定很明白，但告慰父母在天灵对他来说是个积久的心愿。渴望成就这不是坏事情，光宗耀祖每个人都想，而过度渴望并在追逐的过程中迷失自己就不太妙了。霸槽最先摆谱是针对支书。支书让狗尿苔叫霸槽，霸槽说我忙着理！狗尿苔说支书叫你你还忙？霸槽说为啥他叫我我就不能忙？霸槽组织批斗活动，让狗尿苔去叫支书，把自己的帽子扣在狗尿苔头上，说，帽子去就代表我去！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一忘形就不知道哪个脚朝前了。文革活动的如火如荼，让霸槽的内心漫漫滋长出对权势的憧憬。于是，他在别人“你成了毛主席”的恭维声飘飘然了：他睡觉时开始喜欢有人在东西厢房陪着他；他带人攻占了村窑场禁不住吟诗抒情“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他给人讲酒壶和酒盅的关系，说，就像男人配女人一样，一个酒壶可以配四个或六个酒盅而不是一个酒盅配两个或三个酒壶吧。而当结识了荷枪实弹的文革女干将马部长之后，霸槽的欲望无限膨胀了。他很快印证了“任何女人都只是咱的马”的话，背叛了身怀六甲的杏开。他把马部长安排在自家的堂屋里自己住在厢房充当警卫，他兴致勃勃给马部长抓鱼，他为了马部长来了月经身上冷挖空心思弄狗肉，等等。言听计从百般殷勤，貌似霸槽被马部长牵了鼻子，其实是霸槽想要利用马部长，因为他觉得跟杏开比，马部长才能给他插上飞翔的翅膀。

一种思想的滋长需要一定的土壤，如果说霸槽早期的叛逆源于古炉小村的闭塞落后，那后期的张狂就跟整个社会的突然失序有关系了。一个底层的个体生命，他不满现实胸怀梦想，他怨天尤人渴望进取，机会突然来了，他本能要做的是抓住机会而不是去辨别是非，一个小百姓，他没有能力考虑更多。所以，霸槽是个无辜的孩子，他的悲哀在于被一个貌似机遇的东西误导然后又被其宣判死刑。贾平凹在后记里似乎透露出“文革是一场自下而上的运动”的意思，我不同意，最起码在霸槽身上我看到更多的是外力的影响。

回到开头的话题。我承认，狗尿苔自轻自贱以求自保的心态的确不是一种健康的心态，而爷霸槽的高调张扬又怎么样呢。当下歌手汪峰可以恣意歌唱，“是否找个借口继续苟活，或是展翅高飞保持愤怒”，可惜霸槽他生错了年代，畸形失序的环境里，他怒不起。

当然，霸槽自身不是没有责任，他的错误是，在积极进取的过程中迷失本性，背离善良。有时候我在想，夜霸槽和狗尿苔是同一个人吧，他只是以不同的姿势行走人间，一个傲然张扬，一个卑贱畏缩，一个飘然膨胀，一个本分善良，而最后结果却是，一个黯然离逝，一个顽强坚定。那么，当大环境病了的时候，狗尿苔和霸槽们，这些个体生命，他们到底该怎么办呢。自始至终，那个“说病”善人都在强聒不止，作者想干什么呢，他是要告诉我们，当局势茫然是非难辨的时候，我们首先要做到回归传统，坚守善良吧。

2 查看全部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