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欣赏超然 于 2012-12-10 15:20 编辑
三娅来我这里避难。她与先生打架,脸上像涂了泼墨画,青一片紫一块,她先生更似丹青妙笔的吴道子,高度写实,笔法解放,将一幅活生生的劫后余生呈现给我。他自己讨不了好,估计三娅那十只锐利的爪尖已经让他从头到脚挂了彩。三娅瘫在沙发,拿面镜子照:
“畜牲!禽兽!老娘的一生都叫他毁灭了!”
三娅愤怒起来,便容易成为诗人。诗人的特质是说毁灭而不是毁,是自诩为老娘而不是我。我不喜欢三娅这样。我印象里,三娅应该是梳着马尾辫子,穿着绿色长裙,文静如一棵小嫩葱的姑娘。
我说:过不了多久,兴宁会接你回去。
那男人叫程兴宁。曾是镇上有名的刺头。臂膀上纹了盘龙卧虎,肱三头肌又发达,那龙虎便目眈眈一副狰狞态。三娅在他怀间,好似一片羽毛飘落。她昔日端庄内秀,眉淡目清,常穿一件玫红毛线开衫,映得一张素脸很是娇俏。程兴宁跑来看她,后头跟一队喽罗。窗户上贴一张四方脸,麦芽糖似又粘又稠,三娅避不过,便更举目不视,有时她瞪着程兴宁的后背,啐一口:
“呸。”
后来,这呸字便逐渐变了味道。起初恨意丛生咬牙切齿,慢慢变得轻飘起来,飘到一定程度,就成了程先生肩臂的一声嘤咛。三娅跟了程兴宁,整个人变作时髦,描了眉毛,脸面扑一层脂粉,高跟鞋子嗒嗒作响。
她之前喜欢一个男生。离得远,隔山越海的,电话粥煲不停。她母亲不同意,怕照应不到。二姐前几年去了福建,一年到头信件寥寥,偶尔附一张相片,里头装着的人做着加减法:一个,两个,三个,两个,一个。人生大事尽在其间了。三娅见二姐夫相片,瘦骨伶仃一个人,穿着驼色大衣,站得远,倒像风里打摆子的一根烂木头。孩子似二姐,眼睛乌溜溜的,小嘴巴就那么一丁点樱桃红,惹人怜爱。二姐自己,瘦了胖、胖了瘦,回家时提一只洗得发白的旅行包,里面就算这么些年的全部家当。母亲恨二姐薄情,早几年她劝二姐回来,二姐不应,又推说地方规定,不许军属随便离团。母亲脸色乌嘛嘛地。
“一家人,没有一个活着省心的。”母亲说,“早年有多高调,算得到这一朝!”
二姐往床上直扑扑一躺,闭上眼。二姐夫是团干部,离婚难于登天,终于还是离了,可见二姐心意坚决,这过程当中艰辛险阻,三娅迷迷糊糊觉到一些。那粉嫩的宝宝就是二姐的决断跟无奈。是借了二姐的腹诞下的后代。二姐不回应,夜里瞪着天花板幽幽叹气,三娅知道她在想宝宝。一辈子天人相隔。三娅问:
“二姐,为什么一定要离婚?他待你不好了?”
二姐道:“有什么好不好。男人要变,哪个女人算计得到?”
果然是二姐夫坏了心。二姐夫是没有大印象的,无非相片里死板扳的一截腐木。三娅又想到父亲,心里撕一道裂口。父亲的红颜一个比一个小,最小一位仅大三娅四个月。被母亲揭穿后,父亲却很平静,在饭桌上当着三娅的面讲:孩子大了,情份断了,我们离了吧。语气温和得像和母亲在商量明天谁去买菜。母亲当即发飑,将一盆红烧肉倒扣在父亲脑门上。父亲也不擦拭,依旧说:这么多年,你脾气是越来越暴躁,大人的事,小心吓着孩子。说罢,一滴肥油沿鼻尖滑进碗里。三娅怔怔望住他。父亲伸出手,捋一把三娅的发,起身进了屋。
婚没有离成。母亲铆了心要维持下去,哪怕父亲不回家。母亲是出名的爽利,说话也像剪子,一截截地段落分明,戳人心。三娅记事起,家里大事小情,一切都由母亲说了算。她隐略同情过父亲。到这时,竟只觉母亲可怜,过这阴暗逼仄的日子,且将永无止尽地过下去。她见识过母亲的憔悴,又目睹了二姐的伤怀,对婚姻隐隐恐惧。有一回去那男生的家乡游玩,他带她拜见父母,又携她去看新房,一百三四十平米的毛坯,黑乎乎如同一张嘴,要生吞活吃了谁。三娅拔足就逃。男生打电话来,她恹恹地接,像害了相思病。那男生二话不说,请假过来看她。三娅抹不下面子,当了一回导游,夜里同他去跳舞,对方的手环搂住她的腰,三娅抖一抖肩,两只胳膊抻得笔直,又忙乱中踏了他几脚。三娅家乡有条碧澄澄的河水,男生走前久久凝望它,大概是在心底惋叹“一江春水向东流,小儿郎一去不回头”的。反正走了以后,他们之间的联络就淡了下来,最后不见只言片语了。
程兴宁以前,三娅还陆续谈过一些朋友。喝茶吃饭、谈古论今,偶尔他们动了心,或三娅多了情,也是有的。只可惜最后都欠那么点火候。讲到三娅,无外乎是迷人可爱温婉仪人。论起实际行动来,就需要多加考量。一是忌惮三娅母亲的彪悍,二是三娅本人的若即若离,都叫人难把握。有一位烟草公司的男子,姓戴,三娅经一阵子考察,倒真想与他结为秦晋,后来得知他刚离异不久,三娅道:我们之间竖一道屏障,穿不透的。那天她与我漫步,街旁的路灯投射在她身上,有一种朦胧的美,三娅像一枚被暖黄光晕包裹的茧,质地轻薄面容模糊。她吁了口气,于是戴某人也在这一声吁气中消失殆尽了。
三娅自己不着急,母亲却火烧火燎了。二姐这些年开了阚店面,经济好转,搬出去住,跟母亲的关系修补如初,两人齐心协力规劝三娅“莫待花归迟”,他们看好的那一位是三娅高中同学,多少年来一直倾心爱慕着三娅。家底好、工作强、长得一表人才。关键是真心对三娅。三娅说:我要喜欢他早就喜欢了,等得到今天?二姐你不是劝我跟着感觉走?她瞥一眼二姐,二姐急匆匆辩解道:那是年少诨语,你可别学二姐,吃一身苦头才晓得回首。三娅冷笑:未必姐妹一条命。抬眼撩一眼母亲:也未必母女一颗心。三娅落了话,得罪了二姐跟母亲,都不再管束她。嫁给程兴宁时,男方照例要付些聘礼,三娅反过来替程兴宁说话,讲他一位小职员,素无积蓄,这聘礼都是借来的,做的台面功夫,私下里要归还回去。气得母亲一言不发,当小夫妻的面把钱尽数清点了,摔到三娅手中。
婚礼过后两天,三娅便来寻我。其时并没发展到彼此掐脖子戳鼻孔的地步,程兴宁喝高了,语不惊人死不休,嚷嚷三娅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三娅眼泪汪汪,既急又怒,恨不能现场剖腹,把孩子揪出来滴血认亲。三娅嫁前,一班友人即电讯我,讲明程兴宁为人:刻薄、无情、小器量,让我说服三娅不嫁。我才拨通号码,三娅即说:若为劝我而来,不必多言。我喜欢他。___叫我说什么?喜欢这种事情最不讲求道理。我只有讲,祝你幸福。三娅大婚我亲临现场,满屋子花团锦簇,一对璧人柔情蜜意。我当时想,倘若不好,也多少要先甜蜜一段日子叭?没想他们这艘小舟还没出航就触了暗礁。再以后狂风大浪的,仿佛家常小菜了。程兴宁好酒、好赌,酒后发疯,揪住三娅的头发往墙上推,一下两下三四下。赌又没个尽头,输了工资输奖金,输了自己的就输三娅的。三娅先是隐忍,忍不住了也吵,一吵双方就动了手,三娅这才惊觉自己在“武艺”方面天赋异禀。
三娅有心病,总疑心程兴宁在外面拈染了别的女人。程兴宁酒局饭局多,三娅一通电话掘地三尺,分分秒秒不懈怠。一回索性冲锋陷阵地直捣“虎穴”,程兴宁身旁挨着个女子:浓妆艳抹,一对招魂大眼挂两帘黑伞式的睫毛,吊带衫、超短裙。三娅环顾一众宵小,猛然间豪气冲天,将一桌残局掀翻,几十只酒瓶咕咕咚咚滚落,一只缀着一只,演奏了一曲音乐狂想。
女儿甜甜出生后,双方偃旗息鼓,精心伺侍甜甜,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三娅咬着牙跟人较劲,也是由争养甜甜闹出的娘家与婆家的一番较量。什么牌子的奶粉、衣服穿得多或少了、什么时候晒太阳、晒多久,三娅虽说与母亲不甚愉快,比较起来,还是心向着娘家。程兴宁不甘示弱,于是俩方又披甲执戟,陷入到无休止的斗争里。三娅宴请同学,一次比一次表现坚决:离!散席后,程兴宁来接她,副座上绑着粉嘟嘟的甜甜,掣着手唤三娅“妈妈”,三娅心一软上了车,向我们挥手道别,车子绝尘而去,看上去却是幸福光鲜的一家人。
三娅说:我们家的房子、车子,哪一件不是我辛苦赚钱换来的?
这些事众人皆知。婚前,程兴宁三言两语哄得三娅买豪车购大房,为此欠一屁股债。债是三娅欠的,程兴宁起初不管还贷,三娅咬牙坚持了一年半,瘦得皮包骨头。最后商议由双方共同负担,时兴的家庭AA制:大至房贷车款,小至奶粉零食。同学之间莫不诧异,当面却说:三娅,你家真与时俱进。
“这次绝不再忍!”三娅说。
三娅斜倚在沙发,半边肩膀耸着,眼光一直在对面墙壁徘徊,她越加瘦了,身形削薄,两只膝关节棱角分明地突起,三娅就用手指扣着膝盖,点点顿顿地似打鼓:“老娘现在什么都不怕!他程兴宁能做初一,我便不怕做得出十五!”讲到气怒处,她锁了眉,颧骨跳两跳,一脸肃杀气。我忽然记起年少的程兴宁,便是凭借这一种神气唬得旁人一乍一愣。夫唱妇随,现今,三娅竟也染上了这神态。
“简离说,前一阵你手头很紧?”
简离亦是三娅好友。与我交情一般。有一阵她时常给我电话东拉西扯,最后主题落在三娅身上,简离道:我揣测她是真紧张,问谁借钱,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再说了,她有娘家,即便她母亲不愿给予,倒还是有个大姐二姐!
三娅的眼横过来,似有顿悟:我妈你清楚,那个性,本来就对姓程的诸多怨言了,我之前背着她贷款,这会儿一张嘴就是讨钱,岂能这等龌龊!二姐的钱全在店子里,今年生意难做,她尚且时时与我叹苦经。至于大姐,光鲜都是光鲜在外头,那男人在家有多抠门谁想得着?大姐一分钱恨不得掰开两份花,仍嫌她不够省!头天给了一张百元票子,过个五七八天的不管不问也是常事,偶尔捺不住同他讲,倒嘴皮子一翘,说:才给了你花销,又来讨?___听听,我大姐倒成要饭的了!替他拉扯一双子女,也从未惦着她的好,现在孩子们到外头念书,她孤清清的,我们去只可以表示关怀,免得她觉得娘家也没有了人。唉____
三娅转了身,声音浅下去,浮成水面一道波,余痕不再。她拆了些吃食,换了种坐姿开始看电视,我到厨房做她爱吃的酱烧排骨,耳朵里刮到各种电视台广告。过一会儿却寂静下来,便将头扭出去看,果见三娅提着手机,轻声同人聊天,慢慢脸上僵着的恨怒溶下来,挂上了一丝浅笑。再一会儿,楼底响了三声喇叭,是那个“天杀的”程兴宁来接她了。三娅探头一望,小鹿似地三两步蹦出去,边扭头笑道:我不在这吃了,改天请你吃大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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