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暮雪 于 2012-12-24 09:26 编辑
我最后一次见到季老爹,是大年初一,他在我家吃的中饭。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大年初一的早上,阳光浓烈,空气中春的气息和焰花燃尽后的火药味浓烈。吃过早饭,村里陆续有人走动,互相拜年,村庄像一只刚睡醒的虫子,慢慢蠕动起来。也难怪,尽管村里的水泥路修到了家家门口,楼房越建越多,村里的人,特别是年轻人,还是越来越少了。平日里,出去打工的,在城里工作的,都忙碌在四面八方,村子里除了老人,平日孩子都不多见。 我们的村子不大,只有四五十户人家。村子不大,信息就传播的快,就存不住秘密。谁家的儿子在外头发了财,谁家的姑娘偷了人,早上村头的人晓得,到了中午,在北京上海做交易的人们就能收到消息。谁家的孩子在广州南京买了房还是赔了钱,不到晚上村里就开始口口相传。村人又是恋家的,到了过年,千里万里的人们克服重重困难,都要回到这个村庄。互相拜个年,递根烟,在一起打打牌,聊聊外面的环境,问问彼此的境况,亲热温存。在外升官发财如同锦衣夜行,只有回到这个地方,才有衣锦还乡的荣耀。艰难失意的人们,回到父慈母爱一亩田两头猪的乡里,休闲疗伤以图后报。如果有谁过年不回来,不仅是混的不好,更是有忘本的意思,会让人看不起的。各种闲话就开始流传:“听说今年生意亏了不少,怕过年家来用钱!”“作不了外地老婆的主,瞧,过年都不回来。” 孩子们一早就集结起来,成群结队地跑去各家要年塘。大约十点钟的光景,儿子拖着鼓鼓囊囊的口袋满载而归。他将口袋翻个底朝天,各式各样的塘果散落在客厅的桌子上,然后将看起来更好吃的一粒粒挑出来重新装进口袋。我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抽烟,阳光像一条暖被铺在身上,我眯着眼,任由他在身后悉悉率率。我看见墙角有一丝亮光,才发觉头顶大门灯笼里的灯仍然亮着,原来早上起床忘了关电源,可我被阳光晒得发困,慵懒着不想动。 季老爹戴着顶灰色的毛线帽子,抄着手缩着肩从他家后门出来,看我坐在门口,朝我走来。 季老爹跟我是本家,按辈份我该叫他哥。前几年我在上海做交易,他那比我还大两岁的儿子总是客气地叫我“小叔”。看他走过来,我赶紧起身递烟让座。他摆了摆手,没有接烟,指了指自已的喉咙说,戒了,也不坐下,就靠在大门的墙边上,与我面对面。沐浴在宽大的阳光下,季老爹显得瘦小。几撮灰白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有两根随风飘起,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灰色的棉袄挺干净,好像是新的,棉鞋也是簇新的,白色的鞋边上不见一丝灰尘。 “罐子没回来过年呀?”我情知他儿子没回来,还是明知故问了一下,谈话都是这样开始的。 “没有,秋上不是才回来的,说过年就不回来了。” “慧内回来没有啊?” “慧内在叶家岱,明天回来!” “你一个人不要煮了,今天在我家吃中饭呐。” “不用,家里有现成的。昨天在后头一起吃的年夜饭,还送了肉和扁食的。” 我知道后头是指他兄弟家。季老爹兄弟两个,一前一后住着。季老爹有三女一儿,大女儿嫁在隔壁庄上,另外两个在上海,儿子原本在上海开店,离婚后去了广州,在广州又再婚买房生儿子,算是在那扎了根。慧内就是他与前妻的女儿,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才定了婚,按照乡里的风俗,还不能在男方家过年,要等年初二等新女婿上门拜年的。他弟弟有一女一儿,儿子在城里工作,平日里就老两个在家,我看见他年二十九带着老婆孩子回村过年。季老爹这样说,我便不再坚持,毕竟他与后头是亲兄弟,关系比与我近多了。 问起罐子在广州形势如何,季老爹也不晓得。只晓得孙子马上初中毕业了,听不懂他说话,回回电话里,喊两声爷爷便没办法再说下去。说到这里,季老爹叹了口气:“外头找生活也难呐。”看着他眼里的忧戚,我赶紧说,过年人多,车票不好买。他朝我摆了摆手,“没有人张罗啊,回来也是冷锅冷灶的。要是你嫂子还在,家里就热潮了。” 季老爹年轻的时候,是生产队长,每天早上他的哨子一响,大家就知道要上工了。季家嫂子更是村里少有的能识文断字的女人,是队里的记工员,还做得一手好茶饭,里里外外的一把持家好手。即使后来分田到户以后,凭着勤劳能干,在村里也是体面人家。再后来,三个女儿陆续出嫁,罐子离婚去了广州,家里开始冷清起来。直到三年前,季家嫂子一觉后再也没有醒来。 村里人都说,季家嫂子是个积了福的人。头天晚上吃了饭,洗了澡,把第二天要回南京上学的慧内东西收拾好,祖孙二人亲亲热热说了半宿话。走的时候一点罪没受,一点烦没给子女添。也有人说,季家嫂子是个无福的人,忙了儿子忙孙女,操劳了大半生,慧内就毕业了,马上能享清福她却撒手去了。 不管季家嫂子有没有福气,但自从她走了以后,就把季老爹的福气全部带走了,他从一个颐养天年的幸福老爹一下子沦为了三餐无着的累赘。 主要是生活问题。季家嫂子把他服伺得妥妥贴贴,季老爹一直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是个煮饭都不晓得放多少水的主。收拾打扫的更是不用提。慧内在南京找工作,罐子在广州一家子回不来,隔壁村里的女儿两个月不见一趟。一个老鳏夫住着三间冰冷的楼房,学会了煮粥。白天在村里晃悠,碰到谁家方便就去弄顿饭吃,没有人招呼就在家煮粥,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慧内不时回来,劝爷爷去南京跟她住,未果。女儿跟罐子商量将老父亲送到养老院去,他一个月八十块的村干部退休工资,加上慧内和女儿给的零花钱,本来挺宽裕的。去养老院一个星期,听说一月一千五百块之后,季老爹就再也愿不去了。罐子也曾咬咬牙,接了老父亲去广州生活,去了两个月又回到村里来,说是不习惯。说话听不懂,家里没有人,天天吃快餐。“再呆下去要疯了。”季老爹对村里人说。从广州回来后,女儿上门的次数越来越少。有人给慧内作了媒,定了婚,逢年过节的慧内被婆家的人接去住。季老爹越发的萎靡了。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季老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纸包,颤微微地打开递到我面前问,“你看下子,这是什么药片?头疼能吃吗?”我看了看,那是普通的白色药片,上面没有字,纸片上也没有字,只有一块黄斑。我没有接,推开他的手说:“这哪看得出来是什么药,你扔了吧,可别乱吃,会中毒的。”他没有回应,胡乱包起来又揣进口袋里。 太阳越来越高,亮得耀眼,晒得人懒洋洋的。季老爹好像也舒展开些,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脸上透出潮潮的红色,人也精神了。儿子在后面的厨房里喊吃午饭,我站起来又对季老爹说:“来吧,吃个顺便中饭。”说着伸出手去拉他。他的手冰凉凉的,我打了一个寒颤,问:“你冷吗?”他把手搭在我手上,没有回答,只是像个孩子一样顺从地跟在我后面走进厨房吃饭。他的温顺让我的心在阳光下无来由地感到忧伤。 作为与季老爹家只有几步之遥的邻舍,初二慧内有没有回来,我并不知道。我从初二开始走亲访友。有些亲戚在城里,加上村里的房子没有暖气,就回城住了。 出了正月,日子就快得扯不住了。 清明的第二天上午,妈妈打电话来说,季老爹昨晚去了。还没到吃午饭,又打电话来,“下了班赶紧回来,季老爹今晚就下材,你要回来吃晚饭。” 村里老了人,按风俗要先支起灵堂,以便亲戚朋友吊唁。接着看日子看时辰下材,下材就是把人下到棺材里。然后送到火葬场,叫送葬。送葬回来后下葬,把骨灰埋进自家田里立坟树碑。下葬后,还要在家里设牌位,每天敬香烧纸端孝子饭。人丁兴旺的家庭老了人,要端三年孝子饭,请亲朋吃了升天饭,才算完结。现在由于流动性大,子孙晚辈们不在家的居多,有的人家端三个月,有的人家端到断七,即七七四十九天,就办升天宴了。 人昨晚刚去,今晚就要下材,我感到有些突然。急急赶到村里,已近四点钟了。院子里已经搭起了大篷,摆满了桌椅。灵堂就设在堂屋里,人群吵嚷。我拎着冥钞挤开人群,三个女儿都在,朝我作了个揖。我扶起她们,转身朝季老爹拜了拜。季老爹躺在一幅门板上,没有戴帽子,秃了的脑壳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身上盖着红色的被子,被子仿佛很小,有点像穷人家孩子嫌小的衣服,拉齐了袖口,却不小心露出了肚皮。被子盖不住脚,露出白底黑帮的鞋子,我认出来,就是初一穿的那双。季老爹静静地躺在门板上,闭着眼,没有表情,身体舒展,好像比平时高大了一些。我想走过去拍拍他,问他吃饭了没有,可还没有上前,我的鼻子就先酸了。 我扭头问大女儿:“罐子还没回来?”她一把抓住我,把我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她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罐子早上的飞机,要七点钟才能到家啊,这里里外外全要我来张罗啊,我这个老大不好当啊......”我被一个近五十岁的女人叔子长叔子短地叫,有些不习惯,安慰了一下赶紧逃开了。 来到院子里,人们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院子没有大门,前面是一片宽阔的麦地,落日的余晖把绿油油的麦田染成了奇怪的颜色。我散了一圈烟,也没弄清楚季老爹是怎么去的。有的说是心肌梗塞,他原本心脏就不好。有的说是悲伤过度,有人看见他昨天在田里老伴的坟前呆了半天。也有的说,是生病延误了,因为昨天他去村里的医务室挂水没找着医生。总之,在清明节的那个晚上,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直至第二天早上九点多钟,院子里的狗跑到后面乱吵,弟弟让老奶奶去看看怎么回事,才发现他弓着背窝在床上,身子已经凉了。 院子左边是一块空地,空地上有两棵白果树。白果树扇形的叶子还没有完全舒展,有着蓬勃清新的气息。树下种着一些青菜,杂草比青菜还要茂盛。远远的,我听见两个人若有若无的对话:“去年因为打白果还淘气的,今年算是淘不到了。”“是啊,以后这两棵全由你家打了。”“这地好好整整,能长不少菜呐!”暮色升起来,模糊了视线,面孔和声音都慢慢隐没在无边的黑暗里。 天黑下来,罐子还没有到家。院子里的灯亮起来,大女婿招呼人们入席,说罐子已经下了飞机,正在往家赶。厨房里灯火通明,热气冲出来,在灯光里升腾。桌子上摆满了冷菜、饮料和酒。人们坐下来,在灯光和热气的照射下,表情模糊。我也坐下来,喇叭里传出一个男声:各位亲朋好友,季公文章于明日凌晨两点下材,三点半去殡仪馆,请送葬的朋友明早三点钟准时到场吃早饭。现在大家找位置坐好,准备吃晚饭。 开始吃饭了,人们不再问罐子什么时候回来,互相招呼一下就吃起来。我忍不住问:“怎么弄得这么匆忙的。”人们放慢筷子的速度,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看了日子的,说就明早一个好时辰。” “哎,图省事呗,再等两天还要租水晶棺,要钱呐。” “听说明天下了葬就升天,不端孝子饭了!” “没人端,明天完事,后天罐子就回广州了。” “作孽哦,头七纸都没人烧。” ...... 正吃着,人们一阵骚动,朝门口看去,罐子夫妇风尘仆仆出现在大家的视线,疲备掩盖了悲伤。跟大家打了个招呼,两个人进房里换衣服。由于是本家,年纪差不多,早年也有不错的交情,我离席走进房间,抱着罐子说了声“节哀”,罐子用力地抱着回应我,一时两个男人有些无语。罐子把白色的孝服往身上套,我坐在季老爹的床上问:“孩子没回来啊?”“没有,学习任务重,马上要考高中了。”“后天就走啊?”“嗯,脱不开身!” 床上挂着黑呼呼的蚊账,一只角掉下来,垂在半空。被子团成一堆,枕头被扔在一角,一只灰色的袜子一半露在外面,一半压在被角下,可以想像人们发现之后的手忙脚乱。我伸手将袜子抽起来,意外地带出一张正方形的纸片。纸片不大,被袜子带出来悠悠地飘落在床头旁边的桌子下面。我弓身钻到桌子下面,伸直手臂够出来,直起身子一看,是一张普通的空白纸片,左下角有一块清晰的黄斑。我的头轰一下大了,一时大脑一片空白。罐子换好衣服问我:“听说要拆迁了,你晓得要到什时候啊?”我头晕脑胀地走出房间,罐子还说了什么没有听清。 我心里有点堵,没有回席吃饭,起身朝外走去。站在围墙边,我定了定神,点了支烟叼上。天灰蒙蒙的,只有几颗星星挂在天上,远处的村庄和树木像一团团的泼墨,交错着点点的灯光。有风吹来,凉飕飕的,我缩了缩脖子,收回目光,看见白果树下有个人影,一动一动的。我走过去,听见低低的啜泣。看我走近,人影停止了啜泣,呆立在那里不动了。我收住脚步,靠墙站着,依着模糊的夜色,我看到了扎着马尾身材高挑的慧内。她也看到了我,倚着树干,面对着我。我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与眼神,只有两个人的气息在黑暗里彼起此伏。夜色如水,漫到了我的喉间,我有点憋闷。站立了一会,我转身离开,听见身后慧内的自语:“我是没家可回的孩子了。”我没有回头,泪汹涌而下。 月亮升起来了,挂在天上,像一块发光的浮木,锋利而轻。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