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七色槿 于 2012-11-20 20:43 编辑
六 刘家前的村道上热闹起来,婆娘们相互招呼着,往毛虎家窑屋跟前走来。 “听说没?他家那个麦妮跑了半年又回来了!” “人家没穿咱这样衣裳,穿胶皮鞋,袄袄还挂两个倒抽抽!” “跑出去找人了吧?哼哼,没有好事!” “不知。他家死老汉成天说嘴,呵呵,打嘴啦,现眼啦!……” “回来干什么?管咋的,老汉不会再留她……” 离老远,就听得毛虎他娘的大嗓门:“你聋了?还是咋?我问你,回来干甚?跟上你那个野汉子在外边浪荡去!谁让你回来的?你还有点良心哪,不要脸的东西!…… 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全聚在麦妮的身上了,只见她单薄的身子直直地站着,两只瘦骨嶙峋的手,一只抓着宝娃的肩膀,一只抚摩着他的脑袋,因为瘦显得更大了的眼睛灼灼地闪亮,她的语调低沉 ,但是稳定:“大,娘,我不求你们留下我,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我来是要引着宝娃走,他是我儿子,我得带上他。你们骂也骂了,唾也唾了,……”她哽住了,说不成声了。 她婆冲着毛虎喊起来:“你个死人!你可是出个声呀,野婆娘要带走你儿找野汉子去了,可倒好,连屁都不放一个!” 毛虎沉默不语,他摆弄着手里的鞭子,把皮鞭绳绕在秃鞭杆上,抖开,再绕上,忽然就蹦出一句:“留下她。” 毛虎,因为眼有残疾的缘故,在人前从来不多言多语,他从小就跟家里人谁都不亲,默默地干活,悄悄地吃饭,但极有心计,碰到他老子掰扯不开的事情,他三言两语说出来的道道总是对的,老汉尽管不忿,也无从辩驳,这一点,跟他那整天叫喳喳的娘、啰里啰嗦的老子可大不一样,因为这,他的娘老子对这个儿子总是心存顾忌,还有着一份难以言说的心痛和怜惜。 但是今天的事情非同小可,他门里的媳妇,不明不白地跑出去疯绕半年,谁知道她是跟上什么人、弄出什么丢人的事来?毛虎他大犯愁了,留下这个媳妇,说不好就会让人背地里戳脊梁骨,丢了祖宗的脸。为难了好一阵子,他大说:“不行。” 毛虎听了,停下手里绕皮绳的动作,稍一思量,忽然“扑通”一声跪下了,这一跪,让他娘他大滚油煎心一般。他们从儿子脸上看出来,这是儿子跟他们摊牌了,不留下麦妮,也就留不住他这个儿子了。毛虎的脸上是一副不容分说的表情,悲伤,决绝,又有一股凛然正气。 麦妮先是惊呆了,随即她低下头,不敢眨眼睛,但是泪疙瘩还是热呼呼地接二连三掉在宝娃的头顶上。 毛虎穿上破夹袄,结好腰上的黑粗布带子,对着给水槽里添水的麦妮说:“我今儿个在南岭南边的葛条沟那地场,晌午往那哒送饭去。” 麦妮说:“我看我也跟你去吧,有二百多只羊,一道上难赶哩,羊要是啃了苗子,人家要骂。” “你去了,咱宝娃谁看呢?” “叫他奶奶看着,不行吗?” “不行。你没见咱娘还梗梗着,她气还大着哩。”毛虎幽幽地说。 “她非要不依不饶生我的气,我也没法子。还要咋样哩?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我也跟她服过软了,还要我咋样?”麦妮气冲冲地说。“难不成我真去跟她承认,我是个下贱的娘们,满世界跑着去偷汉子,还把她儿的脑瓜子搅混了,舍不得赶我走吗?” “麦!看你都胡吣些什么了?”毛虎吃惊地喊,他的语调带着惊奇,麦妮这样子说话,是他从没有碰到过的事情,他绝想不到原来那个细弱的、怯怯的小东西,今天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和颜悦色地开导麦妮:“娘要生气,就让她生生吧,咱不能管得着咱家老人不要生气是吧?她今儿个气,明儿个气,气过劲了就不气了。” 麦妮的怒气也平息下来,她温和的劝着毛虎:“你别揽下这么多羊了,少揽几只吧,见天追着它们满山坡跑,忒累人。” “你甭瞎操心,不赶羊我会做啥?多揽下一只,社里给咱记下五天的工分呢,再说还能有点小米……。我挣不来大的,总不能踢蹬吧,谁愿意学阳爷子的样,吃了今儿个的没有明儿个的,一辈子住在羊圈里。” 说到眼下窝心的日子,麦妮不吱声了。儿子不愿意赶她走,让公婆觉得挺寒心,他们当即表态要分家另过,不跟没出息的小子一个锅里喝米汤了。分给毛虎一眼窑屋,一石苞米五斗谷子,这点粮可不够吃到秋天。 刘家前也像山外边一样,成立互助合作社了,人们还像早先年那样,家家有养活几只羊的习惯,但各家的境况不一样,人手缺的人手缺,娃儿多的娃儿多,白天出工干完社里的活计,就没有功夫再管羊了,大伙儿核计着,还是社里用一个人专门给各家管羊才好。老羊倌阳爷子的腿脚实在不中用了,毛虎这些年一直赶羊,给社里管羊的活计就落在他身上。为了多挣下几个,他不单包揽了刘家前的羊,还有邻村的两户也把羊赶进他圈里,照阳爷子留下的规矩,一只羊代管一年给一升小米,这样总算护住了眼下的日子。 夫妻俩一个前一个后把羊赶出了村道,毛虎赶着羊群往南岭去了。 麦妮返身往家走。比山外边好,比我见过的山外边好。她注视着远处山谷间弥漫的晨雾,那些淡蓝色的雾气从沟底小河升起,齐着河边杨树柳树的枝叶联成一道线缓慢上升。村道里满是烧柴草的气味,还有米汤煮开锅的香气,各家烟囱里冒出的炊烟,都飘向那道晨雾里。比山外边光秃秃的平原好多了,她又一次这样想。 窑里静悄悄的,宝娃还在睡觉,他摊开手脚仰躺着,小嘴张着,小眉头皱着,在这张小黑脸上鼻子显得大了一点。她想把他弄醒,带他到窑上边的土崖顶上剜菜去,昨天她看见那里一簇一簇的荠荠菜长得又肥又嫩,她想快快剜些回来做水饭,给毛虎送去。可宝娃睡得正香,现在弄醒他会不会觉得委屈? 她磨蹭了一会儿,把锅刷了,把柴禾抱进来搁在灶跟下。她还是把宝娃弄醒了,羊太多了,毛虎一个人赶不过来,她应该早点做熟饭,跟毛虎一块儿赶羊去。 她趴上炕,在宝娃耳朵前边亲了亲,宝娃“嗯嗯”一声,绻起小腿,用手背擦擦眼窝,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恼恨着白天的光亮。 “宝娃,起炕了,咱剜菜去呀,剜回菜来给宝娃做水饭喝。” “嗯,喝完了水饭呢?” “喝完了,宝娃该去找奶奶了,娘送你到奶家窑根下,你自己进去,” “那你呢?会不会又跑了?偷偷的?” 她亲了亲他的小腮帮,拉他起来,“不会了,娘哪儿都不去了,从今儿个往后守着宝娃了。” 她揣摩着毛虎的喜好,并没有把荠荠菜切碎。金黄的包谷糁子米汤里煮着鲜绿的荠荠菜,用筷子搅搅,能挑起一大团,喝得宝娃小脑门上都冒出汗珠子来。她把锅里的水饭舀在一个黑泥罐子里,领着宝娃出门了。 节气过了谷雨,地里的青草全都钻了出来,就连树根底下和石头上的青苔也是一种铜锈样的颜色,要返青了。茸茸的绿草中,这儿一朵那儿一朵的盛开着蒲公英,黄得赏心悦目。所有的榆树柳树杨树楸树槐树都在抽枝放叶,在阳光中摇动着闪着亮绿的光彩。坡地上的玉茭秧棵已经长到半尺多高,谷苗子也出了土,正要起身伸展叶片。王母山,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告别了苍凉的土褐色,又要变成了绿色的深海。 这时节的交替,对于山里山外的合作化运动、商店集市上的物品价格、正开展的粮食统购统销运动、甚至远到抗美援朝的战事,都没有影响,但对于麦妮——一个大山里的婆娘,苦过,孤单过,多年的惶惶不安以后,她重新有了家和亲人——这清新的山景,不能不给她欣快的感觉。 早上的日头,从南岭东边背牛岭的树梢上头,向这葛条沟投来亮闪闪的阳光,照着散漫在山坡上吃草的羊和抱着鞭子的毛虎。葛条沟不是深沟老峪,山坡比较缓和,在刘家前早期的年月里,有人在这条沟的缓坡上开过荒地种过玉茭和山药,但这条沟离村子远,那时候还是野猪獾子们的世界,人们搁不住野牲口糟害,只好把一把汗一把血开出来的地又撂荒了。耕种过的土地上草长得旺,其它地场的草还不旺盛的时候,毛虎把羊赶到这哒来了。 “嗨!”麦妮招呼一声。 “嗨……嗨……”葛条沟两旁的山、坡顶上高矮不齐的楸树榆树,学着她的声调,轻薄地回声了。一进了荒沟,天变成了一长条,地变成了左右两片,人呀树呀都变小了,只有声音变大了,好像在瓮里说话一样。 毛虎过来接过她手里的泥罐,“这时辰,就送饭来?” 麦妮不搭话,她仰头张口看山顶,山顶像顶了帽子一样,顶着一块白棉花云。耳听得风刮过树梢子的声音,鬼声鬼气。 他走到她身后,把她揽在怀里,揽得不很坚决,臂膀僵硬着,随时预备着被她嗔怪、挣脱开。他想起阳爷子讲过的一个古:多年以前,不知是什么年代,刘家前有一只母狗,每到发情的时候,满村的儿狗一个也看不上眼,它白日黑夜满山乱窜着寻找狼,要跟狼交配生下狼崽。这相当危险,如果同样有一只发情的公狼在山野游荡,它将同母狗交欢,母狗的心愿能够实现,俩月过后生下一窝凶猛的崽;如果公狼没有发情,甚至闯进狼群里,它就不可能活着回来。有一年的早春,这傻狗把它自个儿送进三只狼的肚子里边。母狗的骚事要看狼愿意不愿意。 这充满苦涩艾草气味和泥土气味的荒沟,这旷野里春风撩拨着白云的尽情舒展。 他血脉里山洪一样野性的血在奔腾,冲撞得全身都微微颤抖。高天上白花花的日头照着他俩,把他们贴在一起的影子投在草地上,像从土里生出来的一般,与草地浑然一片。 毛虎的目光跟着麦妮的脑袋转,他也看见了地上怪异的影子,他把嘴巴凑近她耳根,热哄哄地说:“哈,像两个狗子,尾巴栓在一起了。” 麦妮靠在他怀里,听得见他急剧的心跳,“咚咚”地像打鼓一样,他热乎乎的话,让她心慌意乱,似梦非梦。 毛虎又说:“操!这一辈子,我什么什么也不想要,我就想要你,有你,那就叫享福。” 麦妮像发疟子一样哆嗦起来,她嘴唇抖索着,说不成话,又像心腔里怀着一块烫人的石头,她感到非说出来不可:“老天爷呀!你让我疯癫一回吧,就尾巴巴的这一回!” 毛虎抖着手,不知道用什么能耐麻利地脱去了她的夹袄,于是眼前什么都不见了,只有一片肉色的光晕。他抑制着兴奋和那股洪水般横冲直撞的渴念,探寻地看看她:一张烧红了双颧的脸庞,一双蒙上水气的贼亮的眼睛,有一股不管不顾的邪劲。他呻唤一声:“麦……呀!……”然后扑向她,他们滚倒在如毡的草地上了。 头顶上蓝天高远,在大山的怀抱里,和王母山神一样古老,和男欢女爱一样长存,和日月星辰一样悠远的土地,风给它也镀上了一层高天那样炫目的蓝,春草那样茸茸的绿,和山溪那样清凌凌的水色。那弥漫四周的扑鼻的黄土地气味里,顿时添加了年轻肉身的活色和醇香。 所有的声音都匿去了,荒沟似乎退回到远古无人之境,只余下春风的飒飒声。风啊,你这鼓动起原始生命力的风骚的手,你把朗朗白日变得和黑夜一样静谧,一样缠绵和纵情,你带着他们一起沉入到大山的雄伟之中。 一阵如狼嚎般的崩裂,山呼海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