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色妞妞 于 2013-1-11 17:27 编辑
张茂渊,是张爱玲的姑姑。张爱玲的《姑姑语录》文中,说姑姑说话有种清平的机智见识。清平两个字,真的是很恰切的形容。张茂渊喜欢自嘲,比如她说自己“我是文武双全,文能够写信,武能够纳鞋底。”;还比如她生病后久久没有复元,就笑说自己:“又是这样的恹恹的天气,又这样的虚弱,一个人整个地像一首词了!”或有时说:“我简直一天到晚地发出冲淡之气来!”能够自嘲的人大抵内心很强大,至少不会自怜自艾。虽然张茂渊倒是有的是自怜的理由。比如,因为亲情,因为爱情。
母亲李鞠耦去世后,遗产由哥哥张志潜代管,直到另一位哥哥张志沂娶妻生子后才交割清楚,据说分得颇不公平,张志沂和张茂渊联手跟那位哥哥打起了遗产官司,关键时刻,张志沂丢下妹妹倒戈,据说是张爱玲的继母趋炎附势从中拉拢,张茂渊吃了个大大的闷亏,从此便不大与哥哥往来,声称不喜欢“张家的人”。只对张爱玲好一点。张爱玲《私语》文中,讲述父亲因故对她暴打,姑姑赶来求情,“我后母一见她便冷笑:“是来捉鸦片的么?”不等她开口,我父亲便从烟铺上跳起来劈头打去,把姑姑也打伤了,进了医院,没有去报捕房,因为太丢我们家的面子”
亲情是这样,爱情则更加的令人叹惋。她二十几岁的时候与李开弟邂逅相恋。李开弟却终究撇开她与别人结婚。一说是李早有婚约,另一说是李不满于张的家世,李开弟平民出身,在他眼中,张茂渊的外祖父李鸿章是签订了《马关条约》的民族罪人,父亲张佩纶是马尾海战中狼狈逃窜的懦夫,兄弟又是浪荡公子。他放弃了她,只作为朋友交往。她却也并不哭天抢地。甚至落落大方地与嫂子同去参加李开弟的婚礼并送上祝福。此后与李氏夫妇一直保持好友的关系。张爱玲就读于香港大学的时,她去请李开弟做爱玲的监护人。李也不负所托悉心照顾。解放后,同居上海,张茂渊与李氏夫妇始终互相走动。文革期间,李开弟被打成反革命,遭批斗。张仍时常带了食品,礼物去看望他,甚至动手帮他干一些粗活。十年磨难使李妻身体被摧垮,最后被送进医院治疗抢救的数月中,张陪侍左右,夜不能寐,衣不解带。李妻临终前,一再恳求张茂渊在她死后,与李开弟结为夫妇。张颔首答应。李开弟征求了儿女及远在美国的张爱玲的同意,终于在1979年,与张茂渊成婚。这年,张已经78岁。此后,他们一起生活了12年,张在1983年即患乳癌,李百般呵护,无微不至,想方设法减轻她的痛苦,一直到她90岁生日之后,离开人世。
大半生的孤单,坚守。有人看做是琼瑶式的痴恋,有人觉得无关于浪漫爱情,只不过是时势使然,她没遇到合适的结婚对象,或是对婚姻没有信心,而老去后的牵手,也只可看做是两个老人,余生相伴取暖的务实。传奇的事迹,向来都只是人心的镜子。有人在镜中看到这些,有人在镜中看到那些,与事主的真实情状未必相关。而传奇其实无奇,就像张佩纶与李菊藕的爱情传说,常被张佩纶自己和旁人津津乐道,甚至爱玲会追着姑姑问爷爷奶奶的故事,张茂渊却会淡淡地说,“我想奶奶是不愿意的”。她觉得那只是女孩家遵从了父母之命罢了。必得遵从,又何必粉饰。她不迷恋传说,只要真实,所以,宁愿真实地对待自己,有可能的话,就只遵从自己的内心。如爱玲所写,她是有着这样清平的智识,能看得清周遭的世界,也看得清自己。所以,从她自己的角度来说,生命也不是为了缔造什么传奇,她的清白自守,也许只是因为,她喜欢。
她有丰厚的遗产,足够生活。但愿意去自食其力,就去找事做。她找起事来,挑剔得非常厉害,因为:“如果是个男人,必须养家活口的,有时候就没有选择的余地,怎么苦也得干,说起来是他的责任,还有个名目。像我这样没有家累的,做着个不称心的事,愁眉苦脸赚了钱来,愁眉苦脸活下去,却是为什么呢?”她对生活的态度是这样的。
有一个时期她在无线电台上报告新闻,诵读社论,每天工作半小时。她感慨地说:“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思的话,可以拿好几万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说着有意思的话,却拿不到一个钱。”她对自己的工作的认识是这样的。
她有一块淡红的披霞,欠好。张爱玲这样描写“青绿丝线穿着的一块宝石,冻疮肿到一个程度就有那样的谈紫红的半透明。襟上桂着做个装饰品吧,衬着什么底子都不好看。放在同样的颜色上,倒是不错,可是看不见,等于没有了。放在白的上,那比较出色了,可是白的也显得脏相了。还是放在黑缎子上面顶相宜——可是为那黑色衣服的本身着想,不放,又还要更好些。除非把它悬空窝着,做个扇坠什么的。然而它只有一面是光滑的,反面就不中看;上头的一个洞,位置又不对,在宝石的正中。”“每隔些时,她总把它拿出来看看,这里比比,那里比比,总想把它派点用场,结果又还是收了起来。”她就叹口气,说:“看着这块披霞,使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这是她对人生的认识,说起来是挺好的东西,却找不到合适自己的位置,可叹的是因为还没有足够好。
她对亲情失望,却肯收留爱玲。她无力收留爱玲的弟弟,甚至不肯留他吃一顿晚饭,心里却始终记着那男孩子可怜的样子:“一双大眼睛吧达吧达望着我。”张爱玲《私语》文中记“上次急于到阳台上收衣裳,推玻璃门推不开,把膝盏在门上一抵,豁朗一声,一块玻璃粉粉碎了,膝盖上只擦破一点皮,可是流下血来,直溅到脚面上,搽上红药水,红药水循着血痕一路流下去,仿佛吃了大刀王五的一刀似的。给我姑姑看,她弯下腰去,匆匆一瞥,知道不致命,就关切地问起玻璃,我又去配了一块。”,彷佛这姑姑是冷淡薄情的,而在张爱玲虚岁六十生日时,一向情感不外露的她却专程用航空邮简写信贺喜:“时间过得真快,我心目中你还是一个小孩。”有的人内心如寒冰,热情却是写在脸上,挂在嘴上。有的人外表如冰山,却把热情藏在了内心深处。那个离别时与爱玲相约“人生自守,枯荣勿念”的姑姑,实则却把她始终在心底温存的相念。
她爱李开弟,爱就爱了。李开弟选择了与别人结婚,她可以平静接受,可以继续对他珍重。这何尝不是对自己情感的珍重,对自己心灵的珍重,对自己人格的珍重。她不让自己心里生怨恨,也绝不自悲自怜。孤单到老,等候到老,有缘在一起,那就何妨在一起,也无需感慨和矫情。她对爱情的态度便是这样的。随缘顺势,不忮不求,这样的胸襟,也恰如光风霁月一般。如爱玲描绘对她来信的感觉,“总像是春夏时候的晴天。”
或许,无论是谁,生涯中总有各种无趣,各种苦。总有愿欲不能达。对此有人抱怨,有人懊恼,有人激愤,有人隐忍。但也有人平静地面对,懒得将自己的所遇,扯上什么幸与不幸的念头。其实,最大的自由乃是心灵的自由。做自己想做的,做自己能做的。谅解别人做不到的,也一并谅解自己做不到的,只问心中的爱是不是在,而不管这爱是不是值。能这样,可称得上是随分豁达了吧。张茂渊,我总觉得,她是一个走在了时代前面的女性,精神上有真正的独立和自主。我看她的照片,年轻时候很美,老了容颜改换,不变的是脸上都有一种宁静自若的气度。不论有多少人以为她的守候是画地为牢,我都觉得,可能这才是真的自在,至少没有被各种俗常的观念枷锁了心。
2013-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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