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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7 16:0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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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疯来疯去 于 2013-3-27 16:24 编辑

这是二十年前写的,当时感觉不好,随手一放。
后来,就将其中的《无花果》来了一番添油加醋,就发表了。
再后来,手写稿就找不到了。
前阵子,俺家福晋给大阿哥找书,竟然找出了这篇古董,现在看来,感觉还不错,于是,就贴上来以博亲们一笑吧。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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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3-3-27 16:08 |只看该作者
光庆一家
人们都说,光庆家的厄运始于他续娶了妓女大白脸子。光庆则说娶大白脸子是他一辈子的福分,尽管后来大白脸子疯得一塌糊涂,他也侍候得一塌糊涂。光庆认为他接二连三地倒霉是因自己杀人过多,是报应,特别是那个姚三宝,他才是个十七岁的孩子,这个年纪,谁不怕死?喝醉酒后,光庆常对人说,他家屋顶上有一群鬼,个个浑身是血,有瘸腿的,有断胳膊的,有没头的,步步朝他逼去。他最怕的是鬼节,这一天,他感到浑身剧痛,被肢解一般,还能听到震天撼地的狂笑声,震得他耳朵疼。所以,每到阴历七月十五,大白脸子便用棉花把他两只耳朵塞住,自己再解衣开怀,光庆便把头拱进大白脸子两只硕大的奶子里,大白脸子就用拍着他的头,儿子一般地哄他,于是光庆就有了几分安全感。
光庆原是军队上的连长,打过国民党,在战场上被打断了左腿,落下终身残疾。有关他的传说很多,其中之一就是他亲手毙了冲锋时连队里一个往后跑的逃兵。他常开玩笑说,他手上沾了很多人的血。他只知道一个被他杀死的人的名字——姚三宝,那个逃兵。
1950年,光庆回村里当了书记,原书记光先就成了了副书记,光先就不服,心里气鼓鼓的,因为光先的大哥光宗是牺牲了的地下党员。
组织上为了照顾光庆,就发给他一辆手摇三轮车,铮亮,车座上的垫子很厚,很喧。车座右面放着一根T型铁手杖,手杖柄从车座与车背的空挡处露在外面。光庆倒霉时,小孩子们就从空挡处偷他的手杖,气得他嗷嗷乱骂。他平时摇车,下车时,右手先取手杖。他走路先抬左腿,缓缓向前抬,仿佛不是他自己的腿一般费力,又划一个弧,好像左腿比右腿长,这样,左腿才艰难地迈出一步,然后重心倚在手杖上,再迈右腿。他走得很慢,村民们便崇敬地望着他。的确,他的瘸腿也是一种权威的象征。
当书记半年后,光庆看上了原先在市里当妓女,49年以后被遣送回家的大白脸子。大白脸子白得像鬼,俏丽迷人,但因是妓女,人们都不尊重她,很多人当面就叫她大白脸子。光庆老婆叫眉子,和光庆同村,双方老人在他们小时候就结成了娃娃亲。眉子为光庆生了两个孩子:现年六岁的儿子牛尖和两岁的女儿大丽。
光庆要同眉子离婚,再娶大白脸子,大白脸子也愿意嫁给光庆。副书记光先就告到上头,说看上妓女的人怎么能领导好全村?上头想想也有道理:对呀,正经八当的人谁喜欢妓女呢?就找光先谈话。怎奈光先志如磐石,竟对上头大喊大叫:妓女怎么了?妓女就不是劳动人民吗?我和她结婚和领导全村有什么关系?妈个X的!于是,光庆就被撤了职,光先成了书记。光庆气得两眼冒火,却又舍不得大白脸子,便强压怒气,伺机东山再起。他不服输,打仗时他就没输过。
为离婚,光庆同眉子打了个翻江倒海,最后,眉子不得不领着一双儿女回了娘家,把牛尖气得发誓长大后要杀死光庆。
结婚那天人们就看出了凶兆:光庆接亲时忽然从三轮车上摔下来,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大白脸子养的一只大白猫跳进开水锅里烫死了,人们说猫不忍心看大白脸子以后受罪而自杀了。
新婚之夜,大白脸子哭了,对光庆说:都是我连累了你,要不你还是书记。光庆就狠狠地说:不关你的事,这书记总有一天我还要当,我咽不下这口气。大白脸子便怔怔地望着光庆。
不到半年,大白脸子生了个儿子,也是白白的,取名荣武。人们就说:狗改不了吃屎,你看大白脸子这婊子,半年就生孩子了。还说,不知道是谁的种呢,光庆那玩意还不知道好不好使。话传到光庆耳朵里,气得他两眼喷火,对大白脸子说:你看看,我要是当书记谁还敢骂?大白脸子倒很坦然,边奶荣武边劝光庆:他们爱怎么骂就怎么骂去,权当放屁不就得了?他们再骂,还能骂掉咱一根毛?
荣武一岁半岁的时候,有一次光庆坐在三轮车上逗荣武,他把荣武往上扔,但没接住,荣武掉在地上摔断了右腿,一直没治好。人们说:凶兆应验了。倒把眉子乐得逢人便骂活该,还说荣武不是光庆的孩子,光庆那玩意早就耷拉头了,荣武还不知是哪个野汉子的野种呢。
光先虽然当了书记,但他并没有亏待光庆,他要光庆看仓库,这是很舒服的活,于是,光庆腰里就多了一串钥匙。人们就戏称他为大总管,他也高兴地答应,小孩子们就开始偷他的手杖玩。
光庆一直想找光先的茬子,怎奈光先书记当得极是小心,他知道光庆一直对自己耿耿于怀,所以时时注意,事事小心。一时,光庆竟找不到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
一天晚上,光庆同大白脸子拌了几句嘴,一气之下扇了大白脸子一个嘴巴,大白脸子便大哭起来,哭得光庆心烦,就摇着三轮车出了家门,满村子转。转到半夜,方觉消了气,便朝家摇车,摇到光先寡嫂仙芳窗后,听见屋里有絮絮的男人声音,光庆一惊,便屏住气息仔细听,竟是光先!光庆顿时愤怒起来:好你个驴操的光先,你告我娶荣武他妈,原来你也有一手,今天可被我抓住了!看你还有什么脸当书记!当下便要喊醒左邻右舍起来捉奸。一想,不行,这样倒把仙芳这个好人给栽了;又一想,当初你光先告我,想过荣武他妈没有?我今天就叫你们丢丑;再想,当初光先只告我一人,没告荣武他妈,我今天叫仙芳跟着丢丑,是不是太绝了?犹豫再三,光庆咬牙切齿低语道:今天你是沾仙芳的光了,我给你记着!摇起车便要走,想想毕竟不解恨,便大喊一声:里面舒服着哪!
这件事光庆连大白脸子都没告诉,他担心大白脸子知道后可能会有意无意地传出去。光庆确实从心里不想伤害仙芳。
光庆为失去这一机会遗憾了好一阵子。
可喜的是第二个机会又来了。
那是1960年,就是以后所说的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二年,人人挨饿。一天,光庆发现仓库里的麦种少了一些,便兴奋得如同看见了油腻腻的烧鸡一般。他知道,麦种肯定是光先偷的,因为仓库的钥匙只有他和光先带着。他虽然饿得有气无力,但不至于缺德到偷麦种的地步,那是全村人的希望。
光庆又要捉贼了。天知道他是以多大的毅力拄着手杖一步一步从家里挪到仓库附近埋伏好(三轮车目标太大,易被光先发现),天知道他等了几个晚上,等了多少时间,只知道在一个晚上,人们都熟睡以后,寂静的夜空里忽然传来一阵狼嚎般的声音:有人偷麦种了!有人偷麦种了!人们听到喊声,都陆陆续续有气无力地跑来,只见光庆在手舞足蹈地喊,他居然甩掉了手杖。仓库的门已被光庆从外面锁上了,光庆打开门,点上灯,只见光先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手里提着半袋麦种。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说些什么。光庆就喊:这不是要喝我们的血又是什么?
荒年偷粮种无疑是要人的命,人们本来就气愤,碍于光先是书记,都不敢发作,光庆一喊,人们便有胆了,他们的愤怒就被煽动起来了,纷纷骂光先不是人,没良心,婊子养的,骂得都不饿了。光庆拄着手杖,指着光先喝道:还不快滚!光先倒出麦种,提着口袋哭着走了。
光先倒台了,光庆又当上了书记。没人再叫他大宗光,也没人再叫他老婆大白脸子,他坐在三轮车上,小孩子们也不敢偷他的手杖了。光庆喝醉酒就爱对人讲他是如何用计捉住光先的,气得光先裤裆都疼。
光庆这次当了十年多书记。
荣武十七岁时,光庆考虑到他也是个残疾人,下地做农活不方便,就把他调到大队办公室,专管广播,兼任理发员。于是,喇叭里经常传出他公鸭嗓般的声音,如:社员同志们,今天晚上七点到小学政治学习;带环的妇女明天到公社卫生所检查环。有的妇女就逗他:环是什么?荣武就骂:是你妈的X。
光庆当书记后,最气的除了光先,还有眉子,眉子逢人便骂:这个老流氓,我操他妈,他还有倒霉的时候!气得荣去瘸着右腿到眉子家门前骂,牛尖就出来揍他,早有人报告了光庆,光庆就去找荣武。光庆坐在三轮车上双手朝着荣武乱抓,怎能抓得住?一气之下,光庆就下车拄拐。见一老一少两人加在一起正好瘸了一双腿,眉子就幸灾乐祸跳着高骂,骂完父子俩又骂大白脸子,恨不能把嘴变成尖刀捅进大白脸子的裤裆里。
果然被眉子骂中了,光庆书记当了十多年后,光先把女儿嫁给了公社革委会孙副主任,凭着这层关系,加上光庆又得罪了孙副主任,光庆的书记又被撸掉了,光先的儿子国武当了书记,光先当了治保主任。光庆又倒霉了。倒把眉子乐得逢人便骂活该,还颠颠地跑到供销社买了两瓶高粱酒,颠颠地送给光先,把光先云盖雾罩地吹了一通。眉子走后,光先滋滋润润地喝着高粱酒,边喝边骂眉子:这个老骚X胯子!
其实眉子有她自己的想法。
光先重新掌权,便想往死里整光庆。这下他不害怕了:公社革委会主任是我女婿,你光庆就是把我和嫂子的事说出去又能把我怎么样?!于是就叫光庆去挑大粪,不挑就不给工分。一个残疾人走路都得借助三轮车和手杖,怎能挑大粪?光庆就气得破口大骂,骂得口干舌燥。但又没办法,不挑就不给工分,单靠自己一点残废军人补贴是不能养活一家人的。他想往上告,但不管怎么告最后还不是落在孙副主任手里?无奈,光庆只好把光先派人送来的两个粪桶放在三轮车的脚踏板上,两腿朝外使劲撇开,又把粪勺子插在车座左面的空挡处,右面的空挡是铁手杖。那天,光庆就是这么失魂落魄而又滑稽地出了家门。光先看见光庆这幅狼狈相,不由得心花怒放,放完了就又叫他看守仓库,只是扔给光庆钥匙时很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于是人们又叫光庆大总管,他老婆又成了大白脸子,小孩子们也开始偷他的手杖。光先要荣武仍旧理发,这也是考虑到荣武的腿瘸。喇叭不用荣武管了,光先自己管,于是,开会、检查环便由他的嘴掌管了。
光庆下台后,发生了两件大事使他元气大伤,这便是前窝女儿大丽和后窝儿子荣武的死。
光先儿子国武当书记后,眉子就想把女儿大丽许给他,大丽自己也愿意。但国武讨厌光庆家的人,眉子便逢人就讲:牛尖和大丽不是光庆的,是我和野男人生的。人们就在背后叫她大白脸子二世,气得牛尖和大丽回家就埋怨眉子,眉子倒不以为耻,说:管他二十三十的,能和国武结婚就行。
一天夜里,下起了暴风雨,鬼爪子一般的暴风把村里的高压电线刮断了。第二天早晨,国武经过这里,见电线横在道上,就在这守着,以防有人触电。一会,大丽从这里经过,国武就叫她去把电工找来,他自己放哨。大丽却以为国武害怕电线,就说:别怕,我一会就回来。转身就走了。不一会,大丽拿着一根湿漉漉的竹竿走过来,国武问:你想干什么?大丽答:我给你挑起电线,你过去吧。国武疾声阻止,可已晚了,湿竹竿触到了电线上,大丽被电死了。
大丽死后,眉子天天到大丽死的地方哭。一天,眉子正哭,光庆也来了,亲生女儿的死也使他悲痛万分。眉子一见光庆就骂他,说他害死了女儿,眉子说她想把大丽许给国武,是因为国武一家是光庆的死对头,她要把女儿嫁给光庆的死对头来气光庆,其实她心里并没完全相中国武,因为国武身上有一股匪气、霸气。没有你这个老X操的,大丽她能走吗?
眉子边哭边骂,正酣畅着,大白脸子酸溜溜地来了,酸溜溜地说:哭人家的野孩子哪!眉子便嗷地一声扑过去同大白脸子撕打,边打边骂臭婊子。大白脸子也不甘示弱,积极迎战,边还手边骂:还骂我是婊子,也不打听打听,人家都叫你大白脸子二世,我还是你姐呢!你这个不要脸的!看到眉子和大白脸子扭在一起揪头发抓脸撕扯衣服,光庆气得眼泪都没有了,骂她们:你们俩丢人还丢得不够吗!
大丽死了不到半年,荣武也死了。
荣武早就和光耀女儿碧琼好上了。光耀在57年成了右派,文化大革命时理所当然地又成了反革命,被从上海赶回老家改造。碧琼长得不怎么样,可配瘸子荣武还是绰绰有余的。但那时大讲阶级斗争,加之光耀又搞资本主义,光庆无论如何也不同意这门亲事。虽然他从书记的职位上下台了,可还是残废军人,每月还有政府的补贴,他不能和反革命做亲家。荣武却很倔强,被逼急了,居然说反革命的女儿也比妓女强,气得大白脸子脸更白了,光庆就打荣武,恨不得把他的左腿也打瘸。
后来,碧琼得了精神病,时好时犯,一天犯病,就掉到井里淹死了。荣武来到井边大哭一场,便也投井自杀了。
大白脸子思儿心切,疯了。光庆不得不瘸着腿侍候她,洗衣做饭,端屎端尿。
光庆一下子衰老了一百岁。
把眉子乐得逢人边骂活该。
几年后,光先的女婿倒了霉,光先本人也因他大哥的问题栽了跟头,村民便推举光庆当书记,不过,他已没这份心思了,村里的实权实际掌握在副书记手里。
1980年,光庆六十一岁那年,他得了脑血栓,栓成了半身不遂,半年后,死于心肺衰竭。
得了半身不遂后,光庆连自己都顾不过来,更别说大白脸子了。眉子就来照顾他。这时大白脸子已经疯得什么事都不知道了,眉子还得照顾她。光庆便一个劲向眉子道歉,说对不起她,眉子总是一言不发,冰冷着脸,默默地侍候他们两个。在外面眉子就说光庆是自作自受,却从不骂他倒霉了。外人便说眉子犯贱,天生就是贱骨头。气得眉子就骂街:我犯贱怎么了?我爱犯,你们谁想犯还没有地方犯呢!可在光庆面前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光庆的死期一天天地近了。躺在床上,他突然看见了姚三宝,被他枪毙的十七岁的孩子,看见了许多人都血淋淋地躺在地上,他也血淋淋地躺下了。又看见了光先,看见他和光先都变成了狼在狠命撕咬,看见所有的人都变成了狼,咬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后来,就都死了。他闻到一股浓烈的血的腥臭味,他的鼻子也流出了血。他想:这一辈子究竟争个什么呢?斗来斗去,图的什么?最后还不是个死?自己和光宗、光祖、光耀一起光着屁股嬉戏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一幕一幕地在眼前闪现。他想,确实是死了痛快。只是,他放不下大白脸子。
弥留之际,光庆已经说不出话了,眉子和大白脸子都守在床前,大白脸子一直在嘻嘻哈哈地笑,笑得天真无邪,像一个情窦初开的纯情少女。光庆望着眉子,用手指了指大白脸子,眉子便搂住大白脸子的肩膀,哽着对光庆说:你放心,有我一口就少不了她的。光庆便流下泪来。光庆又伸出三个手指,定定地看着眉子,眉子点点头,朝门外走去。刚一出门,她就捂着脸哭了,极力地忍住没哭出声来。
不一会,光先和女儿云英来了,云英已和孙副主任离了婚,带着一个儿子住在光先家。又过了一会,眉子和牛尖也来了,眉子进屋前用手抹了抹眼泪,又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牛尖三十多岁,一直打着光棍,他又高又壮,活像光庆,除了腿瘸。牛尖和云英有点意思,对这事,双方老人都没发表一件,不过他们心里都很愿意,他们都等着对方先向自己提亲。
光庆流着泪,嘴半张着喘粗气,定定地望着光先,象是有话要说。光先也流泪了,他握着光庆的手,一个劲地点头,仿佛已知光庆的话。光庆又看了看牛尖,光先就站起来,把云英的手放在牛尖的手上,又要二人象结婚那样给光庆行礼。光庆眼一转,嘴就全张开,死了。他是笑着死的。眉子流下泪来:你走了,我怎么办?光先跑出去蹲在锅台边哭。
眉子和牛尖嚎啕起来。
把大白脸子也吓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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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7 16:09 |只看该作者

光先一家
光先大哥光宗在城里教书时加入了地下党,同仙芳结婚不到一个月就被国民党杀了。刚解放那阵,组织上考虑到光先是烈士的弟弟,就任命他干了村里的书记。一年后,光庆回到村里,因光庆打过国民党并受伤致残,组织上就叫他干书记,光先作他的副手。光先感到丢了面子,心里很是不服。终于,光先借光庆娶大白脸子这事使自己又干上了书记。几年后,光先就和寡嫂仙芳——后来人们都叫她无花果,秘密好上了,这事村里的人除了光庆和光耀,谁都不知道。光先和仙芳做得很秘密,直到两人都死了也没被其他的人发现。
光先老婆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儿子国武和女儿云英。生云英是在他第二次干上书记不久,是难产,云英活了,老婆死了。于是,光先又当爸又当妈,加上还是书记,事务繁忙,整天忙得不可开交,这期间根本无暇想女人。云英长大后,松了口气的光先就渴望男女间的那种事了。他看上了寡嫂仙芳,但又顾虑重重。每次见到仙芳,他都痴痴地盯着她看,是用那种能剥光衣服的目光,剥得仙芳脸上发红,总是回避他。光先想女人想疯了,三天两头做那些十七八岁孩子才做的梦,弄得他整天萎靡不振,掉魂一般。在外面他是说一不二响当当的书记,可关上门回到家里,谁了解他的苦衷?他知道自己再也忍不住了,便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里,敲开了仙芳的门,虎着脸进了屋子,浑身炽烈地把仙芳扔在炕上,拼命一般剥光了仙芳的衣服,一句话也没说就干那事,把仙芳吓得直念了千万遍耶稣。仙芳使光先精力充沛,当着人面,他从不和仙芳说话,两人在一起时,光先就叫仙芳嫂子。
光先那年偷麦种并不是为了仙芳,而是为了他将近七十岁的老母亲。他母亲得了肺气肿,整天喘成一团。临去世前,她天天哭着喊饿,像个孩子一样。那年月,山上的野菜树皮都被吃光了,很多人都浮肿得如同拖不动的淤泥。光先母亲肿得皮肤发亮,脸上的皱纹竟被撑开了,于是那张老脸就像个奇形怪状的胖娃娃。光先知道母亲不行了,他是个孝子,看着奄奄一息的母亲被饥饿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就像被剜心一样疼,他恨不得割下自己的肉给母亲吃。他不忍心母亲做饿死鬼,又没有别的办法,便决定偷麦种。但一想到全村人都饿得连路都走不动,他就下不了手。他把全村男女老幼都逐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吃上一顿饱饭,哪个不生龙活虎?不能,不能,自己是书记,怎么能做对不起村民的事?他想。但母亲的哀嚎又使他心如刀绞,最后还是母亲的惨象占了上风。
那天深夜,光先跪在自家的小院里,朝四个方向各磕了三个响头,流着泪低声说:老少爷们,我光先对不起你们了。等到来世我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们。又朝四个方向各磕了一个,代表他的母亲,嘴里说:父老乡亲,可怜可怜我的老妈吧,我不能让她饿着死啊!偷来麦种后,他连夜用自家的磨磨成面,连夜发上面,第二天一早就做成了饽饽。母亲就像狼一样贪婪地吃。看着母亲的吃相,光先想:二愣子他妈要是有吃的也是这样吧。我能拿到麦种,还不因为是书记,管着仓库,有权。此时,他真恨自己是书记,恨权,恨自己的脏手,他更宁愿不当书记而和母亲一同饿死。光先母亲吃了大半个饽饽,见孙子国武和孙女云英都张着嘴看她,就叫他们也吃,光先说:他们都吃饱了。国武胆怯怯地说:没吃,爸不让。气得光先扬手就给了他两巴掌,打得自己眼里直冒泪花。
光先是第二次偷麦种时被光庆抓住的。他一下子从书记变成了贼,全村人都恨死了他,他丢尽了面子。他被撤了职,连普通百姓都不如。为此,他在家里把光庆祖宗八代都操了个遍,发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果然十年后光庆就报仇了。
光先下台后不久,他母亲便死了。死前,仙芳衣不解带地侍候她。仙芳虽然做了对不起光宗的丑事,但在名分上依然是她家的媳妇。光先母亲一见仙芳就眼里冒火,骂她是骚X,仙芳却忍气吞声地侍候她,还叫她妈,光先母亲就骂:你妈是婊子,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是说你亲妈。
光先的再度得志得益于公社革委会的孙副主任。不过,光先也为此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孙副主任是个敢打敢冲的造反派,以至于年纪轻轻就冲上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这一显要位置。那年他是来村里蹲点工作的,因为村里批林批孔运动搞得不波澜壮阔。一次,各村书记在公社汇报工作后会餐,光庆喝醉酒后说:操他妈,批林批孔,有什么用,越批越穷,还不如回家操老婆。惹得孙副主任十分不喜,说光庆丢了他的脸,因为光庆的村是孙副主任的工作点,于是便来村里蹲点。蹲点的目的有两个,一是促进批林批孔,二是物色能够替代光庆的新的书记人选。
干部蹲点,村里就派饭,即每家轮着吃,一天三顿,末了交两毛钱一斤粮票。一般人家,早晨馒头就咸菜,中午青菜炒鸡蛋馒头,晚上乱面汤。光庆家也是如此,他根本就没想到作为书记觉悟应该比普通村民更高一点。孙副主任又是不喜,尽管不便露在脸上,但心里却更坚定了换掉光庆的念头。
光先就表现得极好。凭经验,他知道干部下来蹲点,其原因无非有两方面:基层工作做得好,或坏。打探到孙副主任下来的原因后,光先就想自己该翻身了。因此孙副主任在他家吃饭,光先不但不收钱和粮票,而且他家的饭菜还是全村里最好的:早晨青菜炒鸡蛋,中午有肉,有鱼,有鸡,有酒,晚上面条。吃得孙副主任兴高采烈,便时常到他家来吃。吃饱喝足后,就在光先面前抱怨光庆政治觉悟不高,不是干书记的料。光先就很体己、很心腹似地大骂林彪和孔老二,说他们阴谋篡党夺权,颠覆社会主义,愤怒得仿佛林彪孔老二都干过他老母亲。孙副主任听得高兴,直夸光先政治觉悟比光庆的高,光先趁机说:大海航行靠舵手,觉悟高的人才能掌好舵,就像公社,孙主任你的舵就掌得很好。说得孙副主任喜笑颜开,酒量大增。一来二去,两人就有了交情。
一天,光先觉得火候到了,就让国武请孙副主任到他家吃饭,那天中午做了六个菜:韭菜炒鸡蛋、韭菜肉丸子、辣椒炒肉、清炖鸡、焖鱼、炸鱼,光先和国武作陪,云英侍候。究至半酣,光先忽然落下泪,说大哥光宗解放前是地下党,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了;说自己解放前苦大仇深,支前也立下了功劳;说自己今天混到这个地步真是辜负了党和孙主任的信任。孙副主任眨着半醉的眼,拍着光先的肩膀,喷着酒气说:我回去就把光庆撸了,让你干书记。光先大喜过望,恭恭敬敬地敬了孙副主任两杯二锅头,表态说绝不辜负领导的信任。孙副主任喝醉了酒,边吐边骂光庆,说在光庆家里从来就没这么痛快、高兴过,又问菜是谁做的,光先说是女儿云英,乘机又把云英夸了一遍。云英的美貌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光先已看出,孙副主任对云英有意,云英也时常朝孙副主任眉目传情,光先极想促成这件好事,象孙副主任这么硬的靠山不抓还抓什么?
后来,孙副主任果然和云英结婚了,婚后云英就调到了公社。孙副主任撤了光庆的书记,要光先当,光先推荐了儿子国武,这才是他在孙副主任身上做工的目的,他自己终究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国武才二十多,年轻有为,村里的江山不是他的是谁的?于是国武当了书记,光先毛遂自荐当了治保主任。村里人就说,当年光先根本就没偷麦种,他到仓库是检查安全;说光庆打击报复光先。光先则到处辟谣,说不要冤枉了好同志,说光庆可能是误会了;人们就说还是人家光先肚量大。气得光庆有火没处发,回家就同大白脸子寻事吵架,有次火起,还在大白脸子的白脸上鲜艳艳地印下了五个指头印。
光先又威风起来了。不过人们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起先要光庆挑大粪,后来又看粮仓。其中原因,光心对谁也没说,包括儿子国武。原来,尽管光先深恨光庆,上台伊始也真想狠狠地整治他一下,但静下心来想想,总不能置一个残废人于死地吧?可总要解解恨,于是派人送去了粪桶,光先只是想羞辱一下光庆,实则还是要他看仓库。他不愿对别人说,是怕别人说他犯贱。
国武书记干了不到一年,就同村里的秀芬结了婚。秀芬的母亲干干鱼瘦得浑身刮不下三两肉,她本人却丰满俏丽,如同嫩豆腐一般,一捏一包水似的。
国武的婚礼是全村最火红的,请了二十桌客,除了光庆和眉子,全村人都送了礼。结婚那天,光庆想起大丽,自己在家里喝闷酒,喝了个昏天暗地,眉子则偷偷地哭了一场自己的女儿。
秀芬初中毕业。婚后,就被调到小学教我们数学和语文。一次,她教我们2(3/5)-1(2/3)=1(1/2),过了几天又红着脸更正,说是等于14/15。
儿娶女嫁,权势在握,按说光先应该现满意足了,但他却时常闷闷不乐,他感到自己对不起仙芳。当年批斗仙芳时,光先正失势,他不得不去参加批斗会,看着自己心爱的人被批来斗去,光先心里如同火烧烟熏一般痛苦难受。他不能保护仙芳,也不敢保护。事实上,他从心里倒觉得批斗仙芳是有道理的,是一种革命行动。使他内疚的是仙芳自挨批斗到死,他竟一次都没去看她、安慰她,如果那时仙芳有个人说说话也不至于死了。光先想:如果自己是书记,就是保护不了她,也可以少批斗,起码能保住她的命。如今,光先虽然又得了势,却总是感到孤孤单单的。
光先不知道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
首先是光先的弟弟光祖夫妇的死,接着不长时间,国武一家三口也死了。
光祖是个好吃懒做之徒,他又矮又瘦,相貌猥琐。他有男人最不应该有的病,所以四十多岁才娶了个丑老婆,人们都戏称她是潘金莲。潘金莲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凡被她坐过的地方就臭不可闻,人们都不欢迎她去串门,包括我奶奶。一次,潘金莲刚从我家走,我奶奶就把她坐过的凳子拿到院子里晒,我偷偷一闻,果然奇臭无比。潘金莲婚后变得絮絮叨叨,总是啰啰嗦嗦地向人们讲述光祖如何如何坏。
光祖好赌。在农村,天一黑,男人除了摆弄老婆就没有别的乐趣,对一些人来说,不赌就好像过不去那漫漫长夜。因此,尽管上面严厉禁赌,可总有胆大的人逆风而行,包括光祖。他仗着二哥是治保主任,侄子是书记,即使查出来,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因此赌得更厉害。为此,光先骂过他,把他们的妈在嘴上不知操了几千遍,可光祖仍是劣行难改。
光庆就到处说连自己的兄弟都管不好的人怎能管好村子?还告到公社革委会主任那里,主任投鼠忌器,就顺水人情地告诉了孙副主任,孙副主任自然就告诉了光先。
光先感到光祖丢了他的脸,想想也对,自己亲兄弟都管不好,村民们怎么能服他。就气得率领国武及几个本家子弟,把光祖狠狠地揍了一顿,边揍边问:你还敢不敢赌了?再改不改?你还让不让我过了!光祖连连告饶。
光先不许任何人妨碍他,包括亲弟弟。
光祖却好了伤疤忘了痛,反倒赌得变本加厉。一次赌得连房子都输了,赌友老二就不让他再赌,因为他再也没有赌本了。光祖说:还有老婆。老二说:你那老婆又丑又臭,谁要。光棍老三说:我要,说不定还是黄花呢。光祖说:早叫我捅破了。光祖果然将潘金莲输给了老三,便回家领人。潘金莲得知原委后对光祖说:你先走,我打扮打扮再去。光祖走后,潘金莲就上吊了。光祖等得不耐烦,就再次回家,见此情景,一气之下也吊死了。
对光祖的死,光先当着人面骂活该,是自作自受。但在光祖下葬的那天深夜,光先一个人偷偷跑到父母坟前,跪着这哭到天明,眼睛全哭肿了。
国武一家三口是被光耀用雷管炸死的。
光耀原在上海当教授,回村后不会干农活就大养其猪,搞资本主义,于是国武就率领村民把资本主义尾巴割到了光耀屁股下,国武也因此受到公社表扬,被评为模范书记,并准备进一步提拔。
光耀挨的斗不计其数,白天斗,晚上斗。其实国武斗光耀并不仅仅是为了提拔,从内心来说,他确实是出于对资本主义的仇恨,他把对资本主义的刻骨仇恨全部转嫁到了光耀身上,他不允许村里出现资本主义的点滴蛛丝马迹,他要村里的每一粒泥土都盛开着社会主义的花朵。
光耀自然就成了最典型的反面教员,最后斗得光耀用雷管同国武、秀芬还有他们不满一岁的儿子同归于尽。我去现场看过,国武的房顶被炸飞了,地上、墙上满是鲜血和零碎的内脏、肉块,国武儿子的头挂在外面最高一棵树的最高树枝上,仿佛在喝问苍天,这都是为什么?我还不懂事,不懂人间的恩怨纠纷,我何罪之有?
国武死后,光先的头发就全白了。
然而,厄运并没因此而停下脚步。
不久,孙副主任成了反革命,审查时查到了光先头上,这一查非同小可,原来光先大哥光宗竟是叛徒,是被我地下党干掉的,几十年来光先竟一直隐瞒着。
人们都被惊呆了。
光先被开除出党,他成了被管制分子。
光庆又当上了书记。但此时的光庆因一系列的打击,对当书记已毫无兴趣,便把村里的政务全权委托给副书记。副书记想转正,就狠批光先,以显示自己革命。
光先跪在小学里一个很矮的戏台上,两个持枪的民兵威风凛凛地站在两旁,后面端坐着光庆和副书记,台下是黑压压的村民。副书记站起身来,走到台前,义愤填膺地控诉光先的罪状,边控诉边来到光先身旁,踢着他问:光宗是不是叛徒?是。你是不是还乡团?是。你是不是想把国民党迎回来?是。你该不该死?该死。人民便喊:打倒光先!打倒光先!此时,他威风扫地,连一只死癞皮狗都不如。
光先从此变得象一具行尸走肉,他从不跟别人讲话,目光呆滞,人瘦得几乎成了竹竿。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世事变化得为何如此神速,一切对他来说都像是做梦一样。有几度他曾想过自杀,却又挺过来了,这并不是他怕死,而是想弄清楚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时他整天坐在院子里,不吃不喝,像个哲学家一样苦思冥想,甚至能在街上像个入定的老和尚那样枯坐一天。
倒是光庆觉得光先是冤枉的,尽管他恨光先。他记得,刚专业时安排他回村工作的区里老刘曾告诉他,他亲眼目睹了光宗被国民党墙壁的场面,便偷偷地去找老刘,好容易找到老刘家,老刘却已经去世多年了。光庆想把这事向公社回报以洗清光先的冤名,考虑再三,又不敢开口,他怕政治,尽管他并不真正知道政治究竟是什么东西,他只感到政治是个王八蛋。他知道光先得一直冤枉下去了。
1979年,光宗、光先平反了。
光先死于1981年,六十二岁,死于肝癌。他常疼得象狼一样叫,叫得人们晚上都不敢上街。他是活活疼死的。疼极时,他又想到自杀,却又咬咬牙挺过来了。他想他这一生高低曲折,充满了苦难,他没有权力结束自己的生命,他要看看这个世界,看看这个世界上的人变来变去究竟能变成什么。
死前一个月,光先安排云英和牛尖结了婚。
他的遗容很安详,人们都说光先死后的模样一点都不像是疼死的。
象是瓜熟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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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3-3-27 16:10 |只看该作者

无花果
     人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善良老实的仙芳干妈会跟他小叔子光先偷情。
仙芳是我的干妈,也是很多小孩子的干妈。
仙芳干妈一生没有生养,因此爱极了孩子。她孤身一人住着三间草房,她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无花果树,碗口粗。果子熟了的时候,她就把街坊邻里的孩子们叫到她家里吃,我就去吃过。她把刚摘下的无花果用温开水洗干净,满满地放在两个赭色大砂碗里,然后又在炕中央放上饭桌子,摆上无花果,孩子们便脱鞋上炕,围着桌子吃,吃得很欢快。吃她的果子有个条件,就是要叫她干妈,不叫就不准吃,因此嘴馋的孩子们便干妈干妈地不离口,仙芳干妈就高兴地笑出了皱纹。她从不舍得吃自己的果子,看到孩子们吃得很开心,她也就很开心,一会把这个搂在怀里,一会抚摸一下那个的头,一会亲亲另一个的脸蛋,一副慈母的样子,这是她最快乐的时候。久而久之,人们就不叫她仙芳,而戏称她为无花果,但称呼里却有几分尊重,她也乐意人们这样叫她。吃完无花果,她还拿用红糖做的糖块给孩子们吃,又用开水冲白沙糖给孩子们喝。大人就说仙芳干妈心肠真好,菩萨似的。因此,小孩子们到她家玩,大人们就格外放心。
1944年6月,仙芳干妈嫁给了光先的大哥光宗,那时光宗在距村子三十多里的城里教书,光宗是地下党,婚后不到一个月就被国民党杀害了。消息传来,仙芳干妈又惊,又怕,又难过,自此停了经。
    十七岁的仙芳仙芳成了寡妇。
光宗的母亲把仙芳干妈看得很严,她要仙芳干妈为光宗守一辈子,因此,就时刻提防着她,惟恐她作出对不起光宗的事。
    两年后,仙芳干妈跟一个国民党营长跑了。
1946年初春,村里来了一群国民党兵,领头的营长看上了仙芳干妈。仙芳干妈虽然穿着青色衣裤,整天愁眉苦脸的,但她毕竟是个美人胎子,她守孝少妇的装扮里更多了一层少女的妩媚。她那苍白细腻的皮肤,眸子里的哀怨,苗条的身段,走起路来柳条一般摇摆的腰肢,无时无刻不在牵制着**的男人。
    开始,国民党兵们挤在村后一座破庙里,后因天气寒冷,便疏散到百姓家里。因军需供给不及时,士兵就开始抢老百姓的饭吃,老百姓深恨他们,却敢怒不敢言,眼睁睁地看着玉米饼子、咸菜被他们抢。营长住在光宗母亲家里,仙芳干妈的隔壁。
一次,光宗母亲刚掀开锅,营长便走进来。营长腰里别着枪,光宗母亲和光先吓得退到墙角。营长走近锅台,眼睛贪婪地盯着可怜巴巴地贴在锅边上的三个玉米饼子,他刚要伸手揭饼子,仙芳干妈便抢上一步,猛地盖上锅盖,立在那里,胸脯一上一下地起伏,脸上飞红,怒视营长。营长盯着她看了一会,右手在枪上摸了几下,仙芳干妈仍不后退,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后来,营长忍住怒气,一言不发地出去了。营长刚走出,仙芳干妈便瘫倒在光宗母亲的怀里,哽咽道:妈,吓死我了。说完,泪如雨下。
    那是家里仅剩的一点点口粮。
    营长就在那天,对仙芳干妈种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想不到一个怯弱的年轻寡妇竟敢违背他的意志。那天,他之所以出去,是看见仙芳干妈愤怒的眼神里还有一种哀求、恐惧,这是一种羊羔落入虎口时无助的、令人心碎的眼神,他开始可怜她了。从此,他就格外注意她。
     一天,仙芳干妈在井边去洗衣服。她把绳子拴在水筲提手上,刚要伸进井里提水,营长走了过来,他一言不发地从仙芳干妈手里夺过水筲,放进井里,轻轻向右一摆,一提,一筲水就打上来了,又把水倒进木盆里,说:我也是穷人家出身。仙芳干妈没吱声,只是默默地搓衣服,营长就在旁边看,仙芳干妈的手在水里泡得通红,胀得像个大萝卜,手骨节上满是被冬风皴裂的口子,小孩嘴一般,营长就想握住她的手。营长一筲一筲地提水,直到仙芳干妈把衣服洗完。仙芳干妈边拧着最后一件衣服,边问营长:有没有脏衣服,我帮你洗洗。营长说:没有。仙芳干妈沉默了一会,鼓起勇气问:你们怎么那么坏,净抢老百姓的东西?营长无可奈何地说:有什么办法?这年头,又要打仗,又要活命,谁不是爹娘养的?
仙芳干妈和营长之间从此形成了一种默契,这种默契的基础是彼此对对方的可怜。他们几乎从不说话,他们彼此的目光已表达了对对方的理解,营长总是火辣辣地盯着仙芳干妈,仙芳干妈脸上便涌起两朵红。营长闲暇时还常帮仙芳干妈做点农活,仙芳干妈有时也帮营长补洗衣服。人们便指指点点。光宗母亲就警告仙芳干妈:别忘了你在为光宗守孝!仙芳干妈脸就红了。
    终于有一天,决定仙芳干妈苦难命运的事情发生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深夜,仙芳干妈在自己屋里擦身。哗啦啦的水声把睡在隔壁的营长搅醒了,搅得营长心旌摇动。他把耳朵贴在墙上听那水声,听得很仔细,那水声象春药一样使营长全身勃发起来,他想象着仙芳干妈正在擦洗的部位:肩膀、乳房、小腹、还有……他仿佛看见了仙芳干妈白花花的身子。营长忍无可忍,只穿着裤衩,拿着一把刀子轻轻地开了房门,蹑手蹑脚地来到仙芳干妈门前,将刀子从门缝里伸进去,小心翼翼的移动着门拴,推门而入。仙芳干妈一惊,下意识地抓起衣服挡在胸前,被营长一把扯开,她又朝外推营长,营长却紧紧地搂住了她,她刚要叫喊,嘴已被营长的嘴堵住了。刹时,男人火一样炽烈的双唇把仙芳干妈晕得如坠千里迷雾之中,她已全身无力,浑身发抖地依在营长怀里,营长就疯狂地在她身上肆虐。仙芳干妈感到周身舒畅,象被卸去重枷的犯人。完事后,仙芳干妈在营长胳膊声狠命地咬了一口,把营长赶出屋子,自己委屈地哭了一夜。
    有一就有二,纸里保不住火。两人的事不久就被别人发现了。光宗母亲气得整天破口大骂仙芳干妈,村民们也骂仙芳干妈是破鞋。仙芳干妈大哭一场后,索性公开同营长在一起,大有招摇过市之态,全无半点羞耻之心。
半年后,营长大门开拔到城里了,仙芳干妈在村民的唾骂声中随营长走了,走得很坚决。
一年后,国民党节节败退,营长要到台湾,他要仙芳干妈一起去,仙芳干妈拒绝了:她舍不得自己的故土。两人分手时,仙芳干妈哭得连头发梢都流出了眼泪。
仙芳干妈又回到了村里。她无颜回光宗家,便同自己父母住在一起。父母觉得她丢了他们的脸,就整天骂她,再也不给她一点好气。仙芳干妈整天以泪洗面。村民们也都骂她,特别是光宗母亲,提起来就骂她是骚X胯子。
几年后,仙芳干妈的父母死了,她就自己一个人过。在院子西边,她栽了一颗无花果树,又过了几年,枝叶便茂密了,这样就有了孩子们吃无花果的故事。
起先,大人们都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到她家吃无花果,因为仙芳干妈已经臭名在外。小孩们就偷着去,久而久之,人们发现仙芳干妈爱孩子是真心的,便收回了他们蔑视的目光,对仙芳干妈产生了几分好感与敬意。
在城里,仙芳干妈信了基督教,她有《圣经》、《赞美诗》和十字架,宝贝似地。她最喜欢向人们传福音,讲上帝和主耶酥的故事,告诉人们要学好,要善良,要爱人,这样才能进天堂。仙芳干妈不干农活,她为城里一家刺绣厂绣花。她绣得极好,一堆彩线,一块空底布在她手下转眼间就变成了花鸟鱼虫,活的一般。她还到刺绣厂为村里别的女人联系绣花,几乎是手把手教她们,有的绣错了,她就让那人坐在她身边,自己对着样子,亲手绣给她看。绣花比下农田挣钱多。所以女人们就更加感谢她,她总说这是主教她做的。她还会裁衣服,时常给村民们剪裁,有时还帮他们做好。人们都说仙芳干妈真是善良。
其实仙芳干妈也有不为人所知的苦衷。
    她是女人,她有女人的欲望;她是寡妇,是信主耶酥的寡妇。主告诫她不得当淫妇。她最难耐的是夜里,听到春猫在外面焦灼的渴望声,她浑身象被叮咬般地痒。她就拼命想主、念主,手捧《圣经》祈求主饶恕她的邪念。往往,她坐在孤独地坐在黑夜里,神往地回忆同光宗和营长在一起时如胶似漆的恩爱情景,越想越觉得身体象被火烧着似的。她需要爱,需要精神和肉体双重的爱。
为了排遣难耐的寂寞,仙芳干妈养了一群鸡。她最爱一只深灰色的母鸡,管她叫鹰。在鸡群里,鹰长得最丰满、健壮,鹰的眼睛有一种震慑所有鸡的力量,吃食时,鹰不吃,别的鸡都不敢动嘴,它象皇后一般尊贵。仙芳干妈常将鹰抱在怀里,慈爱地抚着鸡毛,鹰就心满意足地咕咕着,仙芳干妈心里就有一股甜丝丝的感觉。一天深夜,仙芳干妈被鸡惊恐的叫声惊醒,便披衣出来,原来是黄鼠狼偷鸡,她赶跑了黄鼠狼,却悲哀地发现,只有鹰被咬死了——面对黄鼠狼,其他的鸡都吓得瑟瑟发抖,只用鹰勇猛地扑打着黄鼠狼。她把鹰抱在怀里,鹰的血染红了她的衣服,她流着泪坐了一夜。她把鹰埋在无花果树下,之后便把所有的鸡都送了人。
仙芳干妈很早就看到了光先眼里令她感到危险的光,当年在营长眼里她已见过。她害怕。每次光先遇见她,总是呆呆地盯着她,她总要尽量躲避光先,却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火焰般的眼睛,她仿佛一丝不挂示众般地感到恐怖,她隐隐地感觉,自己固守的一切迟早要被光先摧毁。她想自杀,以保全上帝的尊严,却又想起《圣经》里说杀人是有罪的——自杀也是杀人。她感到自己象一只狼嘴边的羔羊一样可怜无助,却是自己想送到狼嘴边的:因为她渴望男人的爱抚,尽管不是他小叔子光先。
那天深夜,仙芳干妈听到外面敲门,便知道大祸临头了。她坐在黑暗里,一遍遍地祷告:主啊,救救我,主啊,救救我!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打开门的,那时,她象一具没有思维的尸体。当光先抱住她的刹那,她惊恐地昏了过去。光先把她摔在炕上时,她清醒了,她浑身颤抖,泪如雨下,头狠命地摇着,脸上充满了垂死般的绝望。她想喊,却喊不出一点声音;想厮打,却感到浑身上下瘫了一般。当光先疯狂的肉体倾向她时,她在心里绝望地叫着:主啊,让我死吧!那次她没感到丝毫快乐。
主没让仙芳干妈死,她感到自己的心死了。但令她恨死自己的是,以后在光先怀里时她竟感到了几分欣慰。
仙芳干妈死于1968年初,那年她四十岁。
1967年,一群市里的红卫兵小将来到村子,揪出了国民党的臭姘头仙芳干妈,仙芳干妈挨了斗。小将们将全体村民召集到小学的操场上,要村民们控诉仙芳干妈的罪行,人们就说她是潜藏特务,说她野男人在台湾拿枪对着我们,说她是破鞋乱货骚X胯子,说她如果不和野男人跑就是烈属了,说她信上帝是牛鬼蛇神,说她给人做衣服、给孩子无花果吃是拉拢革命群众。为了表示革命,妇女主任当场脱下仙芳干妈为她做的衣服,用力撕开,摔在她面前,双脚跳着高在上面跺,边跺边说:谁穿你做的衣服!想想不对,又捡起来,抖抖土,卷好说:我自己还不会做?边说边给了她两个嘴巴。多少年后,妇女主人每逢清明,都要在院子里放几碟点心、小菜,还有那件自己又做好的衣服,说:仙芳,他干妈(主任儿子也吃过仙芳干妈的无花果),原谅我吧,我对不住你啊!
仙芳干妈成了阶级敌人,除了光先所有人都骂她,包括那些吃她果子的孩子,我就狠狠地喊道:打倒仙芳!现在,善良的仙芳干妈不知道我在怎样地忏悔!每年无花果刚成熟,无论贵贱我都到市场买一堆,用温开水洗干净,满满地放在两个花底金边的大瓷碗里,足足的望半晌,然后到山上挖个坑埋下,朝着遥远的村子鞠三个躬,心里默念:干妈,你生前从不舍得吃自己的果子,现在,愿你的在天之灵能知道曾经是你的干儿子,也永远是你干儿子的我在为自己最亲爱的干妈献上两碗无花果,干妈,我的好干妈,我是多么地爱你!
那时,正值她家的无花果刚成熟。一次,开完批斗会,疲惫不堪的仙芳干妈在街上召集孩子们到她家吃,可孩子们都吓跑了,我还边跑边喊:打倒臭无花果!小伙伴们都跟着喊起来,喊声响彻云霄,臭无花果怔怔地站在那里,满眼是泪。
几天后,她家的无花果树被砍倒了,白花花的树茬坚挺地指着天,象在宣泄什么,又像要把此刺个粉碎。小孩子们摘光了树上的无花果,仍在地上,用脚踩了个稀巴烂,紫红的酱汁流在地上,象是无花果心头的血。仙芳干妈无声地倚在门框上,泪流满面。
小孩子们不由得拍手称快,心里却未免有几分失落感。大人们也兴高采烈,全然忘记了仙芳干妈曾给人们带来多少快乐。
树砍倒了以后,人们便停止了对仙芳干妈的揪斗。奇怪的是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人们也没看见仙芳干妈出过门,好奇的人从门缝一看,只见仙芳干妈已经倚着门框死了,就像砍树那天的姿势一样。
人们说,无花果树被砍倒以后,树上的无花果和地上的无花果——仙芳干妈都一同死了。
死后的仙芳干妈眼泪含着两颗泪,冰一般硬,妇女主人为她合了几次眼都没合上。不过仙芳干妈脸上却挂着微笑。人们都感到惊恐。不知这是为什么,后来埋葬仙芳干妈后,人们才找到答案。
仙芳干妈被埋在村东头的山上。刚合上坟,妇女主人就跌倒在地,她说她清楚地看到仙芳干妈从半空中飘回村子了。人们回村一看,只见仙芳干妈家被砍的无花果树的断茬上又长出了一棵树,比原来那棵还高,还粗,结的果子也更大,更诱小孩子们的胃口。人们说这就是为什么仙芳干妈微笑着死了,因为她相信无花果还能长出来。
大人们感到惊恐,说仙芳干妈阴魂不散,害怕被她勾去。孩子们则欢呼雀跃:又有无花果吃了。
二十多年后,一位西服革履的老人从台湾来到村子,他在仙芳干妈荒芜的院子里抱着无花果树嚎啕大哭。
所有的人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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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7 16:11 |只看该作者


光耀一家
1966年,光耀因是反革命被从上海赶回老家改造。
光耀原是上海某高校的中文教授,通古博今,著作等身。回村后,他变得木讷、寡言,酒瓶似的眼镜后面的眼睛黯淡无光,堆满哀愁。1978年,村里收到上海那所高校一封信,说光耀又不是反革命了,以前纯是冤枉,并请他继续回校任教。可那时光耀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光耀老婆是青岛人,原在光耀所在高校图书光工作。她个头不高,一头卷发,说话办事很文静,一脸书卷气,青岛海洋性的气候赋予她白皙细腻的皮肤,这令村里大红脸膛的女人们羡慕得要死。光耀老婆坚决同反革命丈夫穿同一条开裆裤,一直穿回光耀老家。
光耀是一家六口回村的:他两口子,两个儿子,两个女儿。
光耀刚回村,好多天没出门,也不允许家人出去。他不是没脸见人,而是出于心中的怒气:他从不承认自己是反革命;他坚信自己是被冤枉的,痛定他不敢思痛,他不敢回想曾经器中他的校长、曾经是朋友的同事,还有他钟爱的学生批斗他的情景。无论怎么批斗,他都报以沉默,他坚信鲁迅的名言,不再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后来,他果然爆发、死亡了。
他想逃到一块远离尘嚣的乐土。
可乐土并不存在,光耀必须面对现实,既然回到老家,总得想办法活命。
几天后,他带着有关证件,讪讪地来到村办公室找书记光庆。一见光庆,他脸便红了,低声说:我回来了。霎时,他真为自己感到羞耻,他曾经可是引经据典出口成章的口才啊。他想:我怎么没有勇气去死?光庆接过证件,长长地叹了口气,安慰他说:回来就回来吧,不管怎么样,还是自己的村,自己的家,都街坊邻居的,也别想得太多。光耀感动得差点掉下眼泪。光庆又叹了口气:一个教书的,会干什么?回村劳动也不存在监不监督的问题,挣口饭吃就行了。我看你那副身板,也不是出大力的,你就和你老婆到菜园干吧,儿子和闺女上山。在农村,菜园的活是最轻的,到菜园干活的全是女人,而且或多或少地走了点后门。光庆把光耀夫妇安排到菜园,不能不说是对他的照顾。
光耀从心里感谢光庆。
1970年,村里盖了个开水房,光庆就安排光耀大女儿一琼烧开水。就那以后,一琼就同光庆的儿子荣武好上了。
荣武那时在大队部管喇叭兼理发,理发室离大队部不远,平时他都在大队部,有人理发就来这里找他。虽然发理得连狗啃都不如,但他是全村唯一会理发的,人们的头就不得不被他啃。理发必须用热水洗头,开水房紧挨着理发室,于是荣武就常到开水房提水,这样就接触了一琼,接触久了,两人就有了感情。一琼又矮又胖,屁股很大,像生过孩子似的,长得也不好看,全不似她妈。但情人眼里尽是西施潘安,两人一个不嫌腿瘸,一个不怨貌丑,真是半斤对八两。荣武常帮一琼搬煤,一琼也常把开水提到理发室。荣武没事干,总呆在开水房里同一琼聊天,看一琼织毛衣、勾花边。一天,荣武对一琼说:咱俩结婚吧。一琼羞红了脸,说:我要回家问问。荣武又说:问什么?我爸是书记,你爸是反革命,我还配不上你?一琼就哭了,说:我爸是反革命,你爸是书记,反革命的女儿怎么能配上你这个书记的儿子?荣武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是不是嫌我腿瘸?一琼就把他朝外推,说:快滚吧你,瘫了才好!说完又哭。
两人的事,光耀、光庆不长时间就发现了。
光耀对他老婆说:光庆是书记,对我们一家照顾得很好,一琼嫁给荣武,恐怕光庆脸面上不好看。咱和一琼说说,让她别再和荣武来往了。他老婆说:你别迂了,我看这门亲恐怕巴结还巴结不上呢!边说边抽了口烟。光耀老婆回村后学会了抽烟,抽得她面黄肌瘦,小鬼一般。光耀逼她戒,可总没能戒成功,最后只得由她。从内心讲,光耀也愿把一琼嫁给荣武,他是反革命,女儿找对象肯定困难。如今荣武看上了一琼,光庆又是书记,何乐而不为?怕只怕光庆因此而受牵连。回村后,光耀已知道光庆因娶大白脸子而下台的事了,如今又和反革命结亲,光庆会不会重蹈覆辙?
倒是光耀老婆说对了,光庆不同意,原因很简单:他是书记,光耀是反革命。虽然他照顾光耀,但决不允许儿子娶光耀的女儿。光庆逼荣武离一琼远点,荣武不同意,光庆就举起铁拐杖打荣武,吓得荣武瘸着腿边躲边说:我俩根本就没那回事。光庆喝道:没有怎么村里都传翻天了?荣武说:听他们瞎放屁!光庆就说:放屁就好。等我给你找个家庭成分好的。
尽管如此,荣武仍和一琼偷偷地你爱我恋,直到1974年两人双双死在井里。
那时,光先儿子国武已当上了书记。国武一当书记就把光耀夫妇和一琼打发到山上干活,因为以前光庆照顾光耀一家,他国武比光庆革命,所以总得给反革命一点革命的颜色看看。光耀种了两年地,就开始大养其猪,结果被割了尾巴,割得连老命都送上了。
光耀在自己院子里垒了一个大猪圈,养了十头猪——养猪比下地挣工分来的钱多了。他每天三次到市里的饭店收拾人家吃剩的饭菜,用来喂猪。他在自行车后座上横棒一根粗粗的木棍,木棍两端各挂一只水筲,每天能带回满满四大筲,因此他的猪长得很快。看着猪们争先恐后的吃相,光耀仿佛看到了各种美味佳肴和崭新的衣服,不过就是没看见书,他必须先解决一家人的温饱。
那天,我们四年级学生正在上作文课。老师,即国武的媳妇秀芬要我们写雨后纪事,尽管一直没下雨。一般来说,这样的题目写的无非是雨后或学雷锋或参加劳动云云。但光耀的小女儿一紫却独辟蹊径,她的语文在光耀的指导下学得很好,当下就一挥而就写了一首诗:天际流云衔群山,半为笼罩半为散。山岚偷得云影浓,云烟借助山青寒。写完便交给秀芬,秀芬顿觉一股清新之气,就当堂念了一遍:天际流云街群山,半为笼罩半为散。山风偷得云影浓,云烟借助山青寒。刚念完,只听外面传来一阵吆喝声,一会,声音越来越嘈杂,是来了一群人。靠窗的同学便伸着脖子朝外看,之后又惊讶地望着一紫,露出大惑不解的神色。不一会,校长通知我们都出去开批斗大会。
原来是光耀被五花大绑地摁在小戏台上。他的双手朝后反捆着,几乎扭到了肩膀,低着头,双膝跪地。他的脖子上挂着两只水筲,一个民兵用木棍敲着筲底,发出咣咣的声音,丧钟一般。书记国武挥挥手,然后讲话:社员同志们,在当前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好形势下,光耀竟敢搞单干,妄图复辟资本主义……又领头高呼:光耀搞单干罪该万死!呼完了,国武又讲话:光耀这个不齿于人类的反革命,妄图开历史的倒车,社员同志们,你们答不答应?人们就愤怒地回答:不答应!又喊:光耀搞单干罪该万死!国武就问:这样的人,该不该揍?该揍!人们近乎狂热地喊。有人挨揍,对看客来说无疑是冲减他们无聊的一个好方式,于是,人们疯狂的好奇心便被煽动起来了,拼命朝前挤着看热闹。只见民兵在用木棒狠狠地打光耀的后背,边打边喝问:再敢不敢了?光耀一声不吭,民兵就越发使劲打,打了几下,光耀就朝前一栽,两只水筲在地上一前一后地咚了两声。之后,两个民兵从地上拖起光耀,架着他游街。
揍光耀之前,一紫吓哭了,还尿了裤子,秀芬便把她领进教室。多年后,一紫告诉我,秀芬一进教室就哭了,弄得她倒惊讶万分。一紫说她永远也忘不了在她最恐惧的时候秀芬那两串珍贵的眼泪,正是这眼泪,激励着一紫勇敢地面对种种磨难。
国武因割尾巴割出了名声和功劳,受到公社表扬,孙副主任还召集其他各村书记来村里开了现场会,把光耀尽情斗了一番,勉励国武继续割,直到把尾巴彻底割掉。于是,意气风发的国武就越发下死力气割,直到割了自己的命。
后来,光耀被割得不成人形,光先倒生出了几分怜悯,对国武说:我看还是算了吧,再斗下去恐怕就斗死了,他拖家带口的怎么过?国武说:这样的人就得往死里斗,谁让他是反革命了?再说,我还是公社的典型。光先说:凡事得有个分寸。
光耀第一挨斗不久,一琼就死了。
尽管光耀挨斗,光庆下台,但荣武对一琼的心却没变。看到一琼整天哭,荣武比她还难受,也变得掉魂似的。光庆就骂荣武,说他是革命残废军人,绝不能沾了反革命的晦气。喝醉酒后,光庆就越发破口大骂,骂完荣武又骂一琼,骂她是骚狐狸,不要脸。
这话传到光耀耳朵里,无疑雪上加霜,他气得恨不能一刀劈了一琼,他为自己的处境感到绝望,为一琼的不争气而绝望,真是万念俱灰。一天,光耀又骂一琼,一琼极不耐烦地顶了几句嘴,态度很蛮横,光耀一时火起,随手脱下一只鞋摔在一琼脸上,一琼就捂着脸哭。光耀老婆扔下抽了半截的烟,骂一琼不争气,丢人现眼让全村人骂。又窜到光耀面前,指着光耀鼻子尖骂他没出息,有尿就会朝家里撒,臭X烂屌地骂得光耀又脱下另一只鞋摔在老婆脸上。这下,惹恼了两个儿子,他们气势汹汹地撸起衣服,凶神恶煞似地盯着光耀,那架势,只要光耀再敢骂一句,他们就敢动手。光耀老婆就骂两个儿子,说大人的事你们瞎掺合什么?两个儿子有气没处撒,就骂一琼,说也不看看父母都要被整死了,你还这么不要脸,X痒了弄根黄瓜戳戳。一琼就嚎啕大哭,说她有什么办法她已是荣武的人了。光耀就奔到一琼面前抬手就是两巴掌,让她滚出家门,说再也看见她就打断她的狗腿。
一琼从此疯了。她谁也不认识,却和谁都说她要嫁给荣武,又问荣武是谁。
光耀后悔得要死,他含着眼泪把一琼搂在胸前,说他答应把她嫁给荣武,一琼就笑嘻嘻地问:荣武是谁?是你吗?问得一脸的天真。
不久,一琼就犯病掉进井里淹死了,荣武也殉情投井自尽。两只苦命的鸳鸯最后落到生不能同床死也得同井的悲惨地步。
然而国武并没因一琼的死而放松对光耀的批斗,相反却变本加厉,因为公社准备把这个典型报到县里,届时,荣武有可能调到公社任第三副主任。
倒是光庆觉得光耀实在可怜,更何况一琼的死自己也有责任,便在一个晚上来到光耀家,要告诉他光先和仙芳的事。
除了光耀,光耀家其余的人见了光庆就眼里喷火,两个儿子拉开架势就要揍他。他们不敢揍国武,但揍光庆却是白揍,国武也不会为光庆撑腰。光耀见状,便对老婆说:叫他们都出去,你也出去!
只剩下他们二人时,光耀对光庆说:你还来干什么?什么也不用说了,两个孩子……光庆就哭了,说自己对不起两个孩子。光耀说:这年头,谁对得起谁?光庆就把光先和仙芳的事说了,又说:现在小辫抓在你手里,你去找光先,让他告诉国武别再斗你了,再斗就斗死了,给自己挣条活路吧。他要是不答应,你就告诉他,要把这件事捅出去,看看谁害怕。光耀说:把这样见不得人的事当筹码,我比光先还见不得人,况且仙芳是个好人,也死了这么多年了,让她跟着丢人干什么?这太卑鄙了。气得光庆不由得骂:我操他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傻?人家要往死里整你。光耀说出了他平生的第一个脏字:妈个X的,死了倒不错。光庆说:你死了,老婆孩子怎么办?
光耀想想也对,自己死了一了百了,可活着得总得活下去啊!他便咬紧牙关,一次又一次地接受棍棒的考验,常被揍得遍体鳞伤。
终于有一天,光耀实在忍受不了皮肉之苦了。他想:与其肉体挨揍,倒不如灵魂卑鄙,实在不行就拼个鱼死网破,大家都倒霉。
一天夜里,光耀象幽灵一样来到光先家,他要以光先的隐私要挟光先,从而威胁国武而使自己的肉体少些痛苦。
光耀感到自己已经没有灵魂了。
一见到光耀,光先就明白了他是来求情的。说实话,把光耀斗得死不成活不得,他心里确实有点难受,他们小时候毕竟是一起撒尿和泥玩的伙伴,包括光庆。
光耀一言不发地坐在凳子上,他实在为此行的手段和目的感到羞耻。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光耀才说:国武和我有什么仇?光先说:没什么仇,他没有办法。光耀说:把我往死里打就是办法?我是人哪,不是牲畜。光先说:我劝过他,他不听,我也没别的法子。光耀想了想,就站起身来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看光先,又想了想,便一言不发地走了。他始终没提那件事。
光先站在门口怔了半天。
后来,光耀就决定拼命,他要以自己的经历来实现鲁迅的格言。
谁也不知道光耀是怎么搞到雷管的。一天晚上,他背着家人把雷管捆在腰间,把导火索铰得只留短短一截,为的是一点火马上就能爆炸,然后套上衣服,装上火柴就出门了,他说他要出去走走。临走,他把老婆孩子都很认真地看了一遍,说了一句令家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实在活不下去就回青岛你妈家捡破烂。就再也没有回头。
他要做垂死的挣扎。她不愿再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下去了。要活,就要活得象人,要死,也要死得象人,人不是牲畜——尽管他以后的做法禽兽不如!
来到国武家门口,光耀擦干了眼泪,左手握着火柴盒,右手握着几根火柴。他用拳头敲响了国武的门。国武开门见是光耀,就朝外推他,光耀用肩膀狠狠地把国武撞了一个趔趄,大摇大摆径直进了屋。国武跟进来问:你想干什么?光耀第一次感到自己像个人一样,第一次含着人的尊严反问道:你想干什么?国武就气冲牛斗:你还反了!秀芬忙抱着孩子过来,扯了扯国武的衣袖,示意他别发火,又让光耀坐下慢慢说,自己站在国武身边。光耀很气派地坐下,以居高临下的口吻问:把我斗死你就能往上爬了,是不是?国武道:是又怎么样?光耀问:你想把我斗死?你就不为自己留条活路?国武气得暴跳图雷:你是来威胁我?告诉你,我不吃你这一套!明天我就斗你!斗死你!光耀站起身来,挺直腰杆,紧盯着国武问:你就不怕死?你死了老婆孩子怎么办?国武咆哮道:我有政府撑腰!你这个反革命敢把我怎么样?!光耀笑了,笑得很恶毒:你真想整死我?对!你不怕死?对!于是,光耀平静地骂除了他平生的第二句脏话:我操他妈。又平静地说:都死了吧。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着了火柴,左手疾速撩开衣服,点上了导火索。望着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国武,光耀狞笑起来,但他突然看见国武的儿子正朝他笑,于是几颗眼泪还没流下来,屋子便爆炸了。在那灿烂辉煌的瞬间,光耀觉得自己既是人又是野兽。
第二天,国武荣任公社副主任的调令送到了村里。
这是1974年的事,光耀是年五十四岁。
光耀死后,他老婆孩子接受了公安局等部门的审查后便回青岛了。临走前,一琼到埋着秀芬骨灰盒的坟前大哭了一场。
后来,我考上了山大中文系,恰和一紫同班。一紫在大二的那年发表了一篇《骚乱的乡村》的中篇小说,奇怪的是小说中以国武为原型的主人公并不那么可恨,我问她这是何故,她说:恨一个人有什么用?
我想了想,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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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7 16:21 |只看该作者
后来, 就想将光耀一家单独敷衍成篇,还写了光耀妻子的素描,一并贴出来。


于彦君:素描大作人物之一
于彦君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生在西施故里的她,继承了吴越美女的优点,美丽而婉约,仿佛西施浣的纱一般的细致。于彦君喜欢越剧,特别喜欢王文娟《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一曲葬花、焚稿,又演又唱,极具王派韵味,在当地梨园界有小王文娟的雅号,专业剧团曾动员她下海,但她舍不得在大学图书馆里的工作,那里有太多的书,尽管她喜欢越剧,但更喜欢读书。
她的丈夫孙文中极爱她,生了两个女儿后,孙文中戏称自己是皇阿玛,于彦君是福晋,而两个女儿是格格,这倒也与他清史教授的身份相适应。
文革中,孙文中成了反革命,被打发回了北方老家,当时,学校革命委员会动员于彦君与孙文中离婚,如此,可以表明她与反革命划清界限的决心,也能以此稍微漂白一下自己出身大户人家的污点。
但于彦君却忠心耿耿地追随反革命丈夫回了老家。
老家的生活极为艰难。
在书海里遨游了小半辈子的于彦君从此与那些曾使她感到舒展平和的优美文字绝缘了,她接触的文字,就是连篇累牍的最高指示和批来批去的学习材料,水一般的越剧也冰冻在实实在在的生活里了。
她学会了种地,学会了养猪,学会了所有农活,泼辣得连村里的妇女都直竖大拇指。比如,村里别的妇女从猪圈里往外撂猪粪时大多都穿着胶皮水鞋,于彦君,这个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却连裤腿也不挽一下,只脱下鞋子袜子,径直跳进浊臭的猪圈里,浑然不顾污泥浊水溅得满身都是,然后,就一锨一锨地往外撂,这哪还有大家出身的影子?
她是在自暴自弃,在与命运合伙谋害自己的生命,她的那一口气,仅仅是一具为了丈夫,为了女儿的行尸走肉而已。
于彦君还学会了抽烟,烟瘾一点点,一天天疯涨,开始还抽卷烟,比如大生产什么的,后来,就抽不起了,于是,就抽烟叶,而且穷得只能买最劣质的烟叶。她将烟叶搓碎,放在一个小笸箩里,将大队发的学习材料,女儿用过的作业本,街上捡到的报纸撕成小条条,放在笸箩里,当然,如果报纸有革命领袖的画像或语录,是不敢放在里面的,那些宝贝的小条条她都藏在抽屉里。她卷烟的动作极为麻利,卷成指头长的圆锥体的烟也体态优美。
于彦君后来抽得面黄肌瘦,一张嘴满口黑牙,像个女鬼,更象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年》里那个暗杀列宁的女特务卡普兰。她的嗓音被抽成了活脱脱的公鸭,一说话,真是令人讨厌。
丈夫与书记同归于尽后,于彦君还学会了喝酒,也是一点点地成了酒鬼。
经常地,可以看见她身子斜依着街门,披头散发地,一口烟,一口酒,把太阳刺得生疼。
1980年孙文中反革命罪平反后,于彦君和女儿回到了浙江老家,她又回到了大学图书馆,再一次地,在她涟涟的泪水中,那些优美的文字又在滋润她了,她戒了烟酒,渐渐地,红润又爬上了她的面颊。
成为老太太的于彦君极具风度,高贵,娴静,平和,安详,可惜的是,烟酒蚀坏了她的嗓子,她已不能唱王文娟的唱腔了,但特别适合唱戚雅仙的,于是,她有成了当地老年越剧社的台柱子,还得到了戚雅仙大师的亲自点拨。
同时,她嗓子还非常适合唱京剧的麒派老生,她也很喜欢听,还学会了《徐策跑城》里的四句著名唱段:湛湛青天不可欺,是非善恶人尽知。血海的冤仇终须报,且看来早与来迟。她只会唱这四句,经常很投入地唱。
于彦君曾接受某著名老年人节目主持人的专访,对于文革,对于她受的苦难,她都只字未提,她说的是越剧,是读书,是在美国的小女儿,当然,还有我这个小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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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13-3-27 17:25 |只看该作者
{:soso_e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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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3-3-27 17:25 |只看该作者
先欢迎一下下,问好,慢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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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13-3-27 22:43 |只看该作者
真是一波三折的生活进行曲.{:soso_e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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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13-3-28 06:52 |只看该作者
  先留个记号,有时间细读。问好疯来疯去!{:soso_e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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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13-3-29 23:54 |只看该作者
不错的小说,耐读。{:soso_e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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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13-3-30 19:01 |只看该作者
先问好老爷子,过会来读{:soso_e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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