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散之人 于 2013-4-4 06:57 编辑
记忆年轮之:老特务
算一下,那年代距今已经三十多年了,按照人生来说是一个不算短的距离。这故事,我每每想起的时候,总是有一种苦涩的味道。
那是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那是一个政治高于一切的时代,那个时代让人之间充满着警惕,充满着猜疑,也充满着背叛,充满着出卖。但是,我依然坚持相信,人之间还是有真情,人之间还是有情义。
说说老特务的故事吧,这故事你今天听了或许要捧腹,但是,我希望你不要笑。
老特务确切地说,是我师傅辈分的人,老特务姓吴,没出事的时候,我们都很恭敬他,因为他经常板着面孔告诉我们时任空军总司令的吴法宪那是他远房表哥,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吴桂贤那是他没出五服的宗亲。攀亲攀到这个境地,基本就属于无敌了,所以,多数时候,当他的胖脸一旦露出一脸严肃的时候,我们曾私下里拿出报纸上的吴司令的照片比对以后,其中一个家伙不容置疑的告诉我们:“吴师傅绝对没吹,吴司令肯定是他远房表兄,因为太像了。外形像,神态几乎也像。所以我们更敬佩吴师傅,有这么高官的兄长,却甘于在一个偏远的三线工厂当一个工人,这是何等情操啊。更不用说还有一个国务院副总理的姐妹,这种强悍的背景,你敢不仰视吗?
当然,也有知根底的,那就是吴师傅同辈的那些老工友,每每听到他吹背景的时候都很嗤之以鼻的不以为然,“吹牛B不上税,厚脸皮。”当然更多的师傅们也就是哈哈一笑,从来也没当回事儿。那年月,除了没完没了的政治运动,政治学习,人们可支配的时间也真的没什么可以利用的,所以,吹点牛也不算什么。
当然也偏偏有喜欢较真的,和吴师傅较真这位师傅据说两人之间有点小小的过节,这过节是什么你慢慢看会知道的。他记着吴师傅每一次的吹牛,时间地点内容,小笔记本上一清二楚。然后弄一封举报信,举报到厂保卫科,内容就是:冒充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属,招摇撞骗。
说实话,这消息传到我们耳朵里,大家对这位写举报信的师傅真的很不以为然,感觉相当不好。有举报当然要查,而这种调查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吴师傅到了保卫科腿都哆嗦了,数九寒天胖脸上却汗流脸颊。
都是几十年的老职工,工厂也不费什么劲儿,也查不出什么东西,基本就是把吴师父训诫了一通。
从那以后,吴师傅沉默了许久,那张胖脸上再也看不到自信满满的笑容,更看不出每每吹牛成功被众人羡慕后的那种自得的神情。而那位举报了吴师傅的师傅则不放过任何机会在N多的场合里继续表示着他对吴师傅的不屑和嘲弄:“你看看他那个驴操样,还想和中央领导攀亲带故的?”
不久“九一三”事件发生,林彪线上的诸多人物纷纷倒台,尤其是吴司令。消息传来,我们的吴师傅走路的时候脑袋低的更低了。而那个举报了他的师傅则不久被提升为民兵营长,厂革委会副主任,吴师傅则成为了被监控的对象。事情发生到这里,大家都有些感到愤愤不平了:至于吗?孰料故事才刚刚开始。
我们这个三线工厂位于山区深处,而且也曾经承担着部分“军工”任务,所谓部分军工任务,其实就是为无后坐力炮加工一些部件,时间不很长,很快就结束了,但是却被罩上了“战备”的外衣。由此一来,工厂里很多东西都冠以战备和军工的色彩。尤其是各种加工图纸,凡是蓝图纸,基本都在标注栏上有:“军工专用,用后回收”这样的印戳,所以,我们很少或者说几乎不可能发生图纸外泄这样的事情。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习惯了。每天下班后,图纸肯定是要收入工具箱内的。
那真是一个滴水成冰的冬日,那个冬天格外冷,格外长。封闭的工厂,工人们唯一的乐趣就是搭工厂的货车,去二十多公里外的小镇子上赶集,或者有闲了就去露天的温泉洗一个温泉。那地方如今早已经成为旅游度假胜地,早年可不是这样。早年的温泉,就是一条流淌的河,露天的,之间被草席子隔成一个个空间,那就是洗浴的地方。男女之间就是隔着一道草席而已,说话声音,喧闹声音都清晰可闻,而升腾起的灼灼雾气,则是一番别样的风景。我在那个分厂工作了五年,只去过一次这个镇子。
经常有一种情形那就是,你可以搭着工厂的车子出去,回来你未必能等到工厂的车子,一旦错过了,那你只有走回去,二十多公里的路,想一想是很辛苦的。
吴师傅为什么要去镇子上,是后来我才知道的,他去镇子上的那座战备医院,为患病的小儿子抓几副中药。
确切地说,吴师傅是坐着厂子的车子去的,回来却错过了厂子的车子,于是吴师傅只能自己走回来了。我说过,那个冬天很冷,所以,吴师傅的装束也很到位,工厂发的劳保棉袄,一顶捂严实了脑袋的棉帽子,一双工厂的劳保翻毛皮棉鞋,吴师傅有点轻微的哮喘,所以,他戴了一个大大的,脏兮兮的,据说是他老婆为他缝制的口罩。
工厂脚下三四公里路的地方,是一座小学校。吴师傅走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天已经抹黑了。吴师傅看到前面有三四个看样子七八岁的娃娃,快走了几步,吴师傅来到娃娃们身边,他就想和几个孩子开开玩笑,于是故意压低了声音:“小同学,你们这里是不是有座工厂啊?”几个孩子愕然的看着这个浑身上下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胖老头,胖老头继续着他的问题:“你们能不能去那个工厂帮助我弄几张图纸啊?我告诉你们,我是从台湾来的,我有电台,还有手枪。”
打着哈哈吴师傅走过了孩子们身边,朝着家方向走去。他不知道,他厄运来了。几个娃娃望着消失在夜色之中的胖老头,越想越怕,折身跑回了学校,向班主任汇报了“发现一个老特务,他让我们帮助偷工厂的图纸。”
第二天,县里的公安来了,带着那几个娃娃来了,说是要抓特务。结果不用抓,因为吴师傅那外形太容易让人们记住了,于是在娃娃们的指认下,吴师傅归案了。县里的公安大概早就知道这就是无事生非,闲的蛋疼的事儿,于是根本就没理会,撤人走了。工厂里却如临大敌了,尤其是那位民兵营长,革委会副主任。什么也不说,先把吴胖子扣起来再说。
剩下的就是批斗,没完没了的,大会小会的批斗,批斗会成为闹剧。凡是上台批斗老吴的人,几乎都是一句话:“吴胖子,你把电台和枪交出来。”刚开始大家还一脸阶级斗争的绷着脸,后来就是捧腹的笑。
吴师傅哭着脸:我哪里有什么电台,更不用说什么枪了?老少爷们饶了我老吴吧,我就是胡说八道。说着还抽自己一嘴巴。但是,革委会副主任可能不放过这个机会,“你不交出电台和枪,你就是自绝于党和人民。”
终于有师傅看不下去了,站起来抢白这个主任“你差不多就行了,不能这么整人的,就吴胖子那个熊样,还电台?你问问他除了在电影上看过电台他看过真的吗?手枪?扯淡呢?他除了裤裆了那个早已经不好使的家伙,他还有手枪?”于是大家笑弯了腰。
本来就是被监控对象,这又多了一顶老特务的帽子,吴师傅从此算是跌入了人生的倒八字。最真实的结果是,由八级工匠,将为六级,监视劳动。
转眼十年过去,我从分厂调入总厂组织部门工作,大量的平凡落实政策的工作是我那段日子里最多的事情。一天,我突然收到了一封信,信是吴师傅的儿子写来的,写的是吴师傅已经患上了中风,时日不多,他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希望工厂能为他平凡昭雪。
我接到这封信的时候,内心充满着自责和叹息,真的没想到十年过去,吴师傅的事情居然没有解决。这是一个不用费什么力气的案子,当厂党委的书面决定完成之后,我拿着这份决定有一种百感交集的感觉。平反,补发全部工资,恢复名誉。
我和组织部副部长一起去了吴师傅家,病榻上的吴师傅,颤抖着手接过这份文件,一时间老泪纵横。他流着口水,含糊不清的说着谢谢,我鼻子酸酸的说不出话,很久了我听他说了一句:“我不恨老X,他记恨我的那件事儿我也没做错。”这件事儿是吴师傅当年曾经斥责过老x趴女澡堂子偷看女工洗澡。
一年之后吴师傅过世,送别他的时候,在向他的遗体告别的时候,望着吴师傅的遗容,我只是觉得腮边有泪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