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苏力 于 2013-5-10 11:49 编辑
有福是职业二班的,他进210宿舍的时候,给我们最鲜明的印象就是穷,从食堂打了馒头啃咸菜疙瘩;每次刷牙牙膏挤得象豆粒;一双回力鞋前面有洞了还在穿;被子露出破败的棉絮来……这都不是毛病,毛病是自尊心太强。我们本没有任何瞧不起老区群众的意思,但看到他提防的目光和动辄梗起脖子一幅好斗小公鸡的样子,帮他的心思动了几回就凉了几回。 所以在210, 他一直是个异类,对于我们三日一小聚,五日一大聚,他冷眼旁观,哧之以鼻,绝不与我们这群腐败分子败家玩意同流合污,甚至我们跟他打招呼,要他坐下来喝点的时候,他也冷冷地走过不发一言。 后来听说他找了教导主任,坚决要求换个宿舍,只是由于各种原因没换成,“你们要是好人的话,人家能那么迫切地要求换宿舍吗?”班主任赵老师甩着脑后的独辫指着我们说:要多向人家学习艰苦朴素的作风和刻苦学习的精神,不要整天吃吃喝喝搞小团伙小帮派,没意思! 老中说:赵老师你就满足人家的合理要求吧,人家好好的孩子别让我们给带瞎了。 赵老师说:苏力你的意思呢? 我说我也觉得应该满足人家。 赵老师说你们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有一天我们正喝着酒,有福出现在门口。我们也没有理他,继续喝,吵嚷之间听到一个象蚊子哼哼似的声音。大刚说别吵别吵,什么动静?才听见有福象个小女生似地说:苏力你能出来一下吗? 这是这货第一次主动跟我们打招呼,也是第一次叫我苏力,我激动啊,我受宠若惊啊!我筷子都没放就跟着他出来了。这家伙出了宿舍楼走出好远才停下来,然后抬起头,话未说,脸先红。我说有话你就说吧,到底什么事啊? 有福说:你能不能借我二十块钱用啊?说完了,紧张地盯着我。 那时候我全月生活费也不过六十块钱,二十块钱,端地是笔巨款,但我毫不犹豫就说:行,一会儿我拿给你!我看到有福立马松了口气,脸上难得地现出感激:我可能好几个月才能还你! 我说:没事。 然后有福明显变得温和了,见了我们也偶尔点头招呼一下,这也算不小的进步了。大家对他也不再那么冷,对他仍然独来独往的身影,多了些熟视无睹,见惯不惊。 那件事是突然发生的,没有任何征兆。晚上9点半,晚自习已经下了半个小时了,教学楼上忽然传来狼嚎一般的声音。210在宿舍楼西边,还有个阳台,听得最清楚。韩圈儿最早反应过来:打架了!快去看!专注热闹多年,210听不得打架两字,大伙儿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宿舍,冲到楼下,向教学楼狂奔。远远地看到教学楼长廊下,两个人在围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狂扁,其中一个跳起来猛踹,那瘦小身影象风筝一样飘到墙根。另一个身影不依不饶,跑过去猛跺几脚,又从墙根抄起拖把一阵胖揍,最后竟然从地下抄起一块砖头,一挥手捂到地下的人头上,地下那身影失去了反击能力,软软地趴那儿不动了。 我凑,这也太狠了吧,这是往死里整啊!老中说。 奶奶的,挨揍的是有福!韩圈儿说。 我们把有福送到医院的时候,医院医生吓了一跳,头上血太多了!把耳朵都糊住了。后来把头发剪了,清理了半天,发现创口不深,没伤到要害,这才吁了一口气,连说:命大命大,再偏一点儿人就完了。 打人的是二班的刘辉和副班长邓力军,原因很简单,两人晚自习后在教室里抽烟,看到有福的桌上有个馒头,就把那馒头瓤给抠出来扔掉了,然后放窗台上做了烟灰缸。正碰上有福回教室找馒头,发现两人作为后,就说了几句难听的话。刘辉说:不就是个馒头吗?哪儿那么多毛病啊?然后连馒头带烟灰就砸向有福,有福就发了疯一样扑上来,三个人扭成一团,从二楼打到了一楼,有福吃了大亏。 大家知道事情原委后,都很愤怒,说起来这刘辉和有福还是老乡,也是来自老区,家境也不好,只是比有福圆滑活泛一些。这俩人能打起来,大伙都觉得不可思议,觉得穷人何必为难穷人?老乡何苦祸害老乡? 当事人都是二班的,再说大家和有福也没深交,实在无法参演这么复杂的剧情,最后也就尽了尽同舍之谊,往医院跑了两趟,安慰安慰有福了事。 因为刘辉和邓力军一口咬定有福动手在先,所以学校对刘邓也没做什么处罚,本来要求每人掏医药费三百块钱的,最后两人一共掏了二百。学校把余下的医药费补上,这事儿也就过去了。许多年后陈凯歌拍<无极>,出了个视频叫“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我们所有同学都会心一笑地想起了这事。 有福出院之后更加沉默,拖着一条残腿在教室和宿舍之间来来回回,总是一副木然的撒尿式的表情,开始的时候我们还感慨啊唏嘘啊,后来也就麻木了,我们有我们的事儿,吃喝玩乐谈恋爱,哪顾得上他呀?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两年一眨眼过去,分手的时候到了。整个校园被离情别绪包围,毕业那天晚上,210彻夜狂欢。弟兄们全体喝得不省人事,等我们知道出了大事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当天夜里,有人趁乱闯进二班宿舍区,用酒瓶扎烂邓力军的的脸,扎伤一只眼,找刘辉的时候,刘辉吓得开窗户从楼上跳下,但不幸跳到楼下花坛的铁栅栏上,一条腿被钢筋硬生生戳穿。 谁干的? 不认识。 派出所当夜就来了,已经介入了调查。 如果是你,你觉得这事儿能是谁做的? 还用问吗?有福!只有有福和这俩人有这么大的仇!即便不是有福下的手,也和有福脱不了干系! 没错,这就是当时的第一感,我们班加上二班的全体同学都是那么想的。但班主任的话救了有福,赵老师说:派出所会找你们所有人一一问话,知道的你们就说,不知道和没根据的不要乱说,说了不负责任的话,第一会伤害无辜,第二会让你在以后的人生里追悔不已! 有这句话垫底,我们被警察叫去问话的时候,都字斟句酌,非常谨慎。 我被问话的过程是这样的: 你跟有福同宿舍? 是。 你们关系咋样? 一般。 他平时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没有。 你确定没有?他自己都交代了你还敢说没有? 没有。 你老实交代! 没有。 ………… 你觉得这事是谁干的? 不知道。 听说你交游很广啊,还认识青医的朋友。 那是原来在邹平一起搞文学社的,偶尔一起凑凑。 听说他们挺能打的? 哪啊?一帮写字的,全是老实孩子,一听打架全得尿裤子里。不信我给你个名单你去调查一下。 大家都说是有福找人做的,你觉得他能找谁呢? 不知道。 操,你们一个宿舍那么久,你都知道啥? 我就知道,他是我们宿舍的。 ……… 本来嘛,对于那晚的事情来说,我们连打酱油的都不是。 离校日,教导主任下了通知,所有八九级职业班的都不许走! 问什么时候可以走? 教导主任说:直到调查有了结果为止......当时兄弟姐妹正难分难舍,于是哄然叫好,拍手称庆:这本来就不想走嘛!从校外面报了菜继续喝,找到活动室的麦克风唱歌,鬼哭狼嚎五里地外都能听见......第三天早上教导主任挨宿舍拍门:你们可以滚了! 问调查清楚了没有? 教导主任说:操那么多心干嘛?滚滚滚滚滚—— 我们宿舍,就只留下了有福,跟有福告别的时候,有福很镇定,很淡漠,跟我们一一握手,还是那幅撒尿的表情。别的宿舍都走了,我们也已归心似箭,也只能祝他自求多福了。 一个月后我又回到B城,专程跑到学校里凭吊青春和爱情。已经放了暑假,整个校园都空荡荡的。我站天台上抽了棵烟,长吁短叹一番。正准备撤,忽然看到西墙根小树林里有个东西,一动一动的。下楼后抑制不住好奇心,走过去看,走近了才发现是个人,正专心致志看螞蚁上树。尼玛,竟然是有福。 发现是我,有福呵呵一笑,算是打了招呼,我盯着他的指间说:你也抽上烟了?他轻轻叹一口气说:不抽烟,咋打发日子啊? 听说他还住210,我跟着他去看了看,屋里很干净,桌上堆满了会计方面的书,我说:挺用功啊你!他说:全凭这个活着了。要不干嘛啊? 原来学校和派出所一直不放他走,而他也一直不承认自己和那晚的事有牵连,又没有证据,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耗了下来......有福说:我不能一走了之,我得让他们给我毕业证啊! 我说那俩货呢? 有福说:听说还在医院躺着呢! 我都走到校门口了,又买了一条大鸡烟,回来给有福扔下。有福拍拍我肩,嘴唇抽动了一下,终没说啥。 2012年夏天,有福带了一帮人来邹平搞审计,我们坐在雪花山上一起痛饮。说起往事,他说刘辉和邓力军的近况你都知道吧?我说我当然知道啊。刘辉因为戳伤了腿,赖着学校,学校没办法,托关系把他安排进了B城文化局。小子左右逢源,一步一步往上爬,现在成了文化局局长。邓力军瞎了一只眼,也赖着学校。学校托关系把他安排进了Z县劳动局,现在是劳动局副局长......这两王八蛋因祸得福,当时他们要毕了业回老家,直接屁也不是的。 有福说是啊是啊,谁想到是这样一种结果呢?一啤酒瓶子插出来俩局长!
我说:这么多年了,你该承认了吧?那事儿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有福深深地吸了口烟说:你还记得我借你二十块钱吗? 我说记得。 有福说:我用那二十块钱,接济了一个老乡,当时那老乡,刚刚劳改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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