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们哭的时候喊妈喊娘,我却喊奶奶。
告诉你,我有娘的,可我总觉得她不疼我,从来不让在她的被窝里睡觉,不如奶奶整晚抱着我。奶奶的身体可暖和了,哪一晚上没有奶奶抱,我就觉得冷。奶奶经常挎一下我的鼻子,说,妮啊,万一哪天奶奶死了你怎么办?我就觉得身子不由自主的往下沉,落啊落啊,就像永远在飘着的树叶。我往奶奶怀里钻,抬头看她,眼泪流出来。奶奶笑笑,用手替我轻轻擦。傻妮子,别哭,奶奶要好好活着,把你养大成人,奶奶还指望你养老呢。可我依旧怕失去她。
在我没有读书前,时光就是这么过的,奶奶干什么我都要跟着,下地我就坐在地头等,等烦了就顺着棉花棵子找她,也帮她打打叉子或者拾白花花的棉花;奶奶做饭我就蹲在锅头前,给她递棉柴,看火映红奶奶的脸;奶奶去别人家我也跟着,奶奶在炕头上一坐,就把我揽在怀里,对别人说,可欣离不开我了,跟小尾巴似的。我舒心得笑。有奶奶在,我才能安心玩。可没等我脸上的笑容消退,奶奶长叹一口气,说,就是孩子命苦,五六岁了,人长得不傻不丑,心眼够使的,俺妮可会疼人了。一看我手里的馒头没了就赶快给我拿一个。按说这样过下去多好,可就是当爹的撒手不管了。唉,我能到哪里去?从小就像抱着小砖头,好不容易拉吧大了,有感情啊,我可没那么狠心撇下他们。现在还能种地,往后我岁数大了,等成了老妈妈子,种不了地了,挣不来钱了,剩下这两个孩子可咋办啊?我就看到奶奶眼里有眼泪,它怎么也在我的眼眶里打转转呢?
唉,其实不想告诉你,我也是有爸爸的,他高高的个子,很胖很壮。能把我举过头顶,一只大手轻轻抓着我的胳膊,另一只大手托住我,忽悠一下子就高了,在西屋里我都能摸到房顶的檩条。他还会顶着我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问我好不好?害不害怕?有他的坚实,怎么能呢?!我会展开双臂,一上一下摆动,象小鸟在飞,尽管双臂不会变成翅膀,可是满院子都是我的笑声,笑声扑闪着翅膀都飞出院墙了。
爸爸很疼我的,当然还有我的弟弟小小。每天我和弟弟都等在大门外,等他下班回家,不是从兜里掏出好吃的,就是领着我俩到小铺里买东西。他会笑呵呵的说,挑吧,愿意买什么就买什么。唉,其实我俩很好打发,一包小洋人,两包魔法士,几根火腿,就足够让小肚子舒服了。在那个时候,爸爸就是我们的天,看见他特别亲,心里热乎乎的。可是这样的好时光就像短短的一夜,等某一天,我忘记是哪一天了,等我睁开眼,奶奶和娘都在哭,比我哭的可厉害了。奶奶说,咱----家----的-----天-----塌了。什么天塌了?太阳不是高高得挂在天上吗?娘忽然瞪起眼,我看到的是白眼,还冒着凉气,娘跺跺脚,恨恨的说,你爸真狠心,撇下咱们不要了。爸爸怎么会不要我们了?他还说过等他老了叫我和弟弟给他打酒买肉呢。才不会不要我和弟弟,奶奶骗人,娘骗人。也许爸爸就藏在哪里等我去捉呢。我就赶快跑到东屋里去看,爸爸每天上班都要骑摩托车的,摩托车就在那里停着,喊他他不应;到北屋打开橱柜,转了一圈没有,喊他也不应;是不是去厕所了?一看也没有,喊他也不应;我把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没有,喊他也不应;出了大门去看,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喊他只能听到风响。我就哇哇得哭了,看什么都模糊,一边哭一边回到西屋,紧紧拽着奶奶的衣服。娘说,找什么找?我揍你个色孩子!说完就扇我的脸,怎么那么用力啊?打得我火辣辣得疼。奶奶一把把我抱进怀里。冲着娘喊,你打孩子干嘛?孩子没罪!冲她撒什么气?我哇哇哭得更厉害了!奶奶抱着我说,可欣,俺那苦命的孩啊!
二
我的鼻子受伤了,呼呼的冒血,滴滴答答掉在地上,地面开了好多的红花。
那天我来上学,我读三年级了,那是下课后出来玩,我玩也不知道玩啥好,别的伙伴也不和我一起玩,都在背后偷偷得喊:可欣没爹可欣没爹。我就想打,像娘扇我那样去扇。可他们跑得比我快,怎么也撵不上。唉,这大概就是奶奶所说的苦命吧,玩都没有心思。在家里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叫天塌了,也知道爸爸是真得不见了,好多好多天都过去了,摩托车都卖了,爸爸也不见回来。有时候我问奶奶,爸爸干什么去了?奶奶就哭,对我说,你爸爸不要不管咱们娘们了,不要你弟弟了,不要这个家了,不知道跑哪去了。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没了他一样!可是奶奶为什么哭啊?我不太敢问娘,她一天到晚在北屋里不出来,蒙着被子睡觉,可我一听,她也在哭,被子怎么能蒙得住呢?娘明显得变了,眼珠子通红通红的,头发乱乱的,脸也不洗,能看到满脸泪痕,她瘦了很多,总是把身子摇摇晃晃的,好像一阵风能吹倒。看到我就猛然大喊一下,别靠近我,一看见你就烦,再让我看到你,打死你!奶奶就在西屋说,冲孩子怪有能的,离开醇晓你就不能活了不能过了?娘就继续大嗓门喊:我是他媳妇,你家的媳妇,没男人家我一样过,他不要我了,想一走就了事了?没门!他走我也不走,谁也撵不走我。杀千刀的醇晓啊,你不得好死,出门叫车撞死。而后“哐当”摔一下门,钻进被窝里,继续哭去了。
奶奶劝过娘,说,晓琴啊,你要想开,我这当娘的都想开了。说不准哪天醇晓就会回来的。娘还是眼里冒着火,说,他会回来?骗谁啊?说不准现在就给车撞死了!奶奶就低下头,晓琴,醇晓是对不住你,可有啥办法啊?以后咱们四个好好过吧。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有什么气冲着我撒吧,谁叫我是他娘啊?!
每天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我不知道在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可我知道这个院子里再也没有笑声了,每天都在难过,有时候娘连饭也不吃,喊好几次都不应。你说我在学校里怎么还有心思玩?!
上课铃响了,不管是不是有心思玩,可课本还是要认真看的。奶奶对我说过,就是要饭也要供我读书认字,将来大学毕业找好工作,不再和庄稼打交道,我怎么可以让奶奶失望啊?我往教室跑。跑着跑着,忽然对面出现一面墙,我就碰上了,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趴在地上了。我的脸结结实实碰到地上,觉得鼻子一疼,血就呼呼冒出来的,滴滴答答掉在地上,地面开了好多的花。
我吓坏了,哇哇得哭奶奶。班里的同学们都起哄,可欣碰着了,可欣碰着了。王老师过来了,领着我到她屋里,倒水给我洗,问疼不疼。我说不疼了。王老师问我是怎么碰的?其实刚才跑着时我看到了,那一面墙是班里的杨镭,他是男孩子,个子比我高,比我胖,我怎么碰得过他?王老师来到我们班,问,谁见了?是谁碰着可欣的?班里的同学们一起喊:是杨镭,杨镭把可欣的鼻子碰破了。杨镭在座位上不敢起来,不敢抬头。王老师说,杨镭,回去给你家长说,晚上老师到你家去。
王老师问我,可欣,还疼不疼?我摇摇头,真得不疼。那你先上课,我给校长说说去。不知道接下来的课是怎么上的了,反正鼻子不再疼了,脑袋却空空的,望着黑板只想奶奶,奶奶还在地里忙着吧?她说给棉苗放风去了,差不多都要我放学后在门口等很久才回来做饭。
还是王老师心眼好,放了学她来找我领我回家。在天黑了奶奶才回来,说,哎哟,妮啊,奶奶紧忙活才忙完了,饿了吧?这就给你做饭去。她没有发觉我受伤了!王老师给奶奶说了,奶奶差一点把锅掉地上。她蹲下身子,用一只手揽住我,用另一只手抚摸我的鼻子,很轻很轻的。妮,你这是有灾啊?!怎么样了?还疼不?我摇摇头。王老师,是谁碰的?王老师说是杨镭,他爸爸就是杨山。你先别管这个了,先领着可欣到诊所看看有没有大碍,其他的事情由学校出面,没事最好,要是去住院治疗,学校找杨镭的家长要医药费。奶奶说,唉,给学校添麻烦了。
来到诊所,医生仔细看了看,说,先拿点消肿清於的药,回家给孩子外敷和内服,过了今晚明天一早再来看看。孩子虽然说不疼,可不能大意了,怕是怕骨折。奶奶一抖搂手,可别了,小小的孩家遭罪啊。
我是无心无肺的,奶奶经常这样说我。鼻子一点也不疼,我和弟弟跑来跑去,在院子里和屋里来回串。爸爸很多天好多天都不见了,我忽然不想他了。我也问过弟弟想不想爸爸?弟弟摇摇头,说,他都不管我们了,想他干什么?!奶奶有点烦,跑什么跑?可欣,你还想再把鼻子碰破啊?正说着,娘回来了。
娘不再躲在北屋里不出来了,不再蒙着被子哭了,不再眼珠子通红了。她上班了,就在原先爸爸的那个工厂。她和奶奶说,要去上班,叫奶奶种地管我们,她要去挣钱了。会不会和爸爸一样挣了钱给我们和弟弟买好吃的呢?我一问,娘又发火了。吃吃吃,就知道吃,跟饿死鬼脱成的样。弟弟问,那你挣钱干什么?娘说,等我攒够了,要去找你们的爸爸,叫我逮住,非把腿打折了,把他的嘴撕扯了,一刀子把他捅了。我才不愿意,嗯,娘才找不到呢。
奶奶盛好饭,说,晓琴,给你说件事,你别发火啊。于是奶奶就把我鼻子受伤的事情说了。娘听了忽地站起来,我找他去!把俺孩子撞伤了也不来看看,不是稀罕三斤五斤鸡蛋,怎么这么不知情不知礼啊?奶奶说,杨山是个老实人,挺说事的,咱先别慌,先看看可欣明天怎么样?要是严重了,跑不了他。娘说,都是你儿惹得好事,要是他在家,杨山早就来看了。奶奶说,你听,你听,怎么扯到醇晓身上了?怎么不是他的事?这是明摆着欺负咱孤儿寡母啊!奶奶就苦着脸说,什么孤儿寡母啊?你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你是孩子的娘你说了算。
娘就去找了,还带上我。杨山家很远,深一脚浅一脚到了喊开门。娘说,你家杨镭把俺妮子撞了,把鼻子碰破了,你看看是不是我扒瞎?杨山的爸爸坐在一边光抽烟,杨镭的娘说,醇晓家,你别光护着你妮子,俺家杨镭现在还头晕呢,明天要到县医院查查。哦,这么说,你是想不管不顾了?要不你想怎么着?明天俺也领着可欣到县医院检查,没有大事拉倒,要是骨折了,你得拿医药费!杨山的娘说没见过你这么不说理的,咋了?俺孩子咋了?事情出了谁也不愿意,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下里都有错。你妮子鼻子骨折了找俺要医药费,要是俺孩子脑震荡啥的你也跑不了!这时候杨镭的爸爸说话了,你们娘们瞎咋呼啥?我说醇晓家,你先回去,该给孩子看病就看病,有啥事以后说。看娘的样子很上火,是不是要像扇我脸那样去扇杨镭娘的脸?她没有,领着我气呼呼往回走,还说,跟你们没完!杨镭的娘说,你有嘛法尽管使,还怕你啊?!
回到家,奶奶问怎么样了?娘说,你看错人了,啥老实?简直就是母老虎!唉,奶奶叹口气。娘说,都是你儿子不好,他在家杨山敢吗?爸爸很壮的,一袋子化肥一只手就能提起来甩到肩膀上。奶奶又叹一口气,晓琴啥也别说了,这事都怨我怨我,是我没看好可欣,明天你上班去吧,我带着可欣去县医院。
我又能在奶奶的怀抱里睡觉了,只是在迷迷糊糊中总是听到奶奶叹气,好像不够喘的,我问奶奶咋了?奶奶的眼睛里分明挂着泪花,她给我掖掖被角,说,睡吧。
三
奶奶又带我来县城了。县城好大好大,有那么多的高楼,满大街跑着小汽车。以往爸爸也带我来过,记得那次也有奶奶。爸爸对奶奶说,娘,一个月能挣两千块钱就能在县城混了,等你儿有了钱买了楼,接你来住。奶奶那时的笑声是多么舒坦啊,说,好,好,好。不白拉巴儿,娘等着。可现在呢?我一想心里堵得慌,我多么想像城里的小孩那样啊!妗子家就住在县城,小琪琪小荣荣都有自己的房间,玩具一大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还能到超市里到公园玩。多好啊!唉!奶奶问我怎么了?我没给她说实话。
来到县医院,医生叫拍片子,说要过二个小时来拿看结果。奶奶就领着我出来,问我想吃什么?小肚子饿饿了。奶奶给我买了一个鸡蛋火烧,酥酥得香香得可好吃了。风吹过,把奶奶的头发吹乱了,奶奶去弄一下,看着我,又叹了一口气,说,唉,俺可欣惹谁了?叫俺可欣受这罪!等啊等啊,片子出来了,医生说,鼻子上边有一块软骨,受外力的猛烈撞击。不光碎了,还塌了进去。必须做手术矫正,要不以后长大了会破相。你看啥时候给孩子做手术啊?奶奶问,大夫,没有别的法子了?不能打针吃药?医生摇摇头,必须做手术。奶奶问,得多钱啊?医生说大概四五千吧。哎哟,这么多啊,这不是小事,等俺回家和孩子她娘商量商量再说吧。医生说,可不能拖,要是错过最佳时机,再给孩子做,孩子更遭罪。
到了家,奶奶也不做饭,躺在炕上不说话,我就依偎在奶奶身边。奶奶哭了,醇晓你这个白养的儿啊,你把你娘扔下就不管了,你可叫我怎么活哦?拉水可以不用你,喷药可以不用你,可出了事没有你不行啊!你叫你娘怎么着哦?我也跟着哭。除了哭,我还能做什么呢?
这时候大门响了,有人在喊大门,我一听就知道是程校长。奶奶不哭了,一骨碌身爬起来去开门。程校长问可欣怎么样了?听说你到县医院给孩子看了。嗯,你坐下,我给你沏杯水。程校长说,不用了,刚吃饱饭。可欣的鼻子是骨折了,医生说必须做手术。哎哟,没想到这么严重。你别太难受,有什么困难就说,学校虽然经费紧张,挤挤就是了。孩子在学校出的事,责任无法推。奶奶说,不用,俺有钱。等孩子她娘回来看看怎么着?!也好,那我等着。程校长走了。
到了晚上,我们正在吃饭,程校长提着鸡蛋又来了。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来,唉,学校经费确实紧张,学生少,教委下拨的钱不多,给你挤出一千来,先给孩子凑点手术费,你收下。奶奶往外推。程校长执意要给,你必须收下,我知道你家的情况,不容易。虽然少点,这是学校必须做的,我们没护理好孩子有责任。娘忽然说,程校长,不能光学校拿钱,杨山也有责任,是他杨镭把俺妮子撞伤的,他不能一分钱都不拿吧?程校长看看娘,听说你去找过。嗯,杨山和他媳妇不说事不说理,想一甩手不管。这么着吧,晓琴,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也别去找了,别把事情闹翻腾了,让中间处理事的人为难。我代表学校去找,他不拿点钱说不过去,要没他杨镭也出不了这事啊,看情看脸,一个村的乡亲不能把事做绝。你们也想想法,凑够钱给孩子先去做手术,有啥事再说。
四
唉。奶奶说过我,一个小小的孩家“唉”啥啊?哪来的那么多愁?娘说才开始,大了可不能找醇晓这样的婆家。让她们说吧,一点也不懂我的心思。从爸爸走了到我鼻子受伤都隔了一个年了,现在我不需要他把我托起来飞,只想牵着他的大手感受温暖,可爸爸就是不回家。奶奶是疼我,娘也开始关心我了,可她们怎么能替代爸爸呢?唉,一想这些我就唉,写着写着作业,或者玩着玩着我就想他,在我身边陪着该多好!
我很喜欢到雨馨家去玩,我的爸爸和她的爸爸是两姨兄弟,雨馨喊我的奶奶姨奶奶,我喊她的奶奶也是姨奶奶。雨馨比我大,我喊她姐姐了。我给奶奶说,去雨馨姐姐去玩吧。奶奶说行。就在一个村里,一会到了。
雨馨姐姐家有一条长胡同,两边是高高的墙,我,雨馨姐姐,弟弟,还有婷婷,婷婷是雨馨姐姐的妹妹,当然也是我的妹妹了,我们四个在长胡同里来回跑,奶奶说我们这是疯玩,玩疯了,一旦玩起来我就不去想别的了。奶奶去找姨奶奶了,她们见了面总有说不完的话,说的那些我都不太明白,那是她们的世界,说着说着奶奶就会掉眼泪,我不想看到。
我不想看到的还有雨馨的老奶奶,我喊她老妈妈子,可她听不到。嘻嘻,你一喊她老妈妈子,她都要弯下身子,低着头问我说的啥,我就大声喊老妈妈子,她还是一脸的茫然。你看她多脏啊,头上像长着荒草,不洗脸不洗手,指甲缝里都是黑泥。离她远一点都能闻到臭烘烘的,比厕所里的味还重。可她很想看到我们,只要一来就颤巍巍过来,尤其是看到雨馨姐姐和婷婷妹妹,就一个劲的笑,嘴里不停的说,俺就想俺妮。但是她会一扭头凶巴巴得问我:你是不是要的?你是不是要的?她瞪着黄黄的眼珠子,一看就害怕!什么是要的?她这样问我我不知道什么是要的?等到问奶奶时,奶奶愣一下。谁给你说的?雨馨她老奶奶,见了就问。奶奶,什么是要的?我是要的吗?瞎说,别听她的,你是亲生的,不是要来的。那为什么雨馨她老奶奶非要问我啊?她老糊涂了,说话叨叨溜溜,别听她的胡话。亲生的就不是要的吗?当然了。哦,那我不是要的了。可我想那为什么娘不叫我钻她的被窝呢?在我的印象里抱我的次数很少很少,总觉得隔着点什么,不像别的娘那么亲切。唉,算了,想这些干什么?没有用。
这次来,雨馨的老奶奶又拦住我,瞪着她那黄黄的眼珠子。你是要的,连你弟弟小小都是要的,你俩都是要的。她的吐沫喷到我的脸上,臭烘烘的。我也瞪她,说,你才是要的呢!臭老妈妈子。雨馨姐姐说,别理她,咱们一边玩去。我问雨馨姐姐,你说什么是要的?你说我是不是要的?雨馨姐姐“嗨”了一声,说,我也不知道。又很失望了。其实我知道什么是要的,要的就不是亲生的,是从别人家抱来的。记得爸爸骂过娘,说她是不下蛋的母鸡。奶奶也偷偷给爸爸说过,只是让我不注意听到了。奶奶说,没生养的不会拉巴孩子,知不道怎么当娘。爸爸说,瞧她那笨样,不会生养孩子也就罢了,他娘滴连馒头都蒸不熟。行了,醇晓,别老鸹落在猪腚上看不到自己黑了,你也不看看自己,个人的毛病个人知道。咱家穷,你又白念书没工作,你要是长得四平八稳的也行,成天歪着个脖子,人家晓琴不嫌弃你就不错了。我看你是烧包,以前干床子的时候不想啥,好不容易在工厂里混了点出息,每个月不少拿钱,你又想三想四了,早干啥去了?我给你说,我看好晓琴这孩子,脾气软,过日子,不祸害钱,就是人笨点,俺娘俩脾气合得来,这个媳妇我打心眼里愿意。可不许你做什么对不住她的事。你要是做了,别说当娘的和你没完,可不兴咱做下三滥的事,叫人家戳脊梁骨。你也有儿有女了,正儿八经得过日子。你在外边好好上班,我在家里种地给你看孩子,保险咱的日子比别人好。什么啊?那时我不明白,直到雨馨她老奶奶问我,我才想起来,我不是娘亲生的,小小也不是,那就是奶奶骗我了。为什么奶奶要骗我呢?我再问奶奶,奶奶仍旧是先愣一下。妮子啊,别问了,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奶奶疼你,爸爸疼你,也疼小小,一点也不能屈着你俩。唉,还能问什么呢?就这样吧,反正有爸爸在,有奶奶在,有娘在,能像别的孩子一样有饭吃有衣穿,上学读书,再想别的我想不出了。
大爷那天在家。大爷就是雨馨的爸爸,我爸爸喊他翔哥。大爷人很好,只要我来,总会给我拿好吃的。隔着门缝看到他正坐在电脑前,奶奶和姨奶奶坐在床上。姨奶奶说,孩子她姥爷那边怎么说?咳,别提了,你说醇晓做得什么事?咱对不住人家啊!可我有啥办法?醇晓不是小孩子了,拴不住他的腿,大了有心眼了,抓不住了。孩子她姥爷姥娘大舅大姨都来过,不怨人家生气,换成咱也是气的慌。孩子她姥爷说了,蹦想一跑了之,逮不住没法,逮住先把他腿打折了,豁上养着他。想一跑了事没门!要不我这老脸往哪里搁?!嗯,也是,姨奶奶说,孩子她姥爷姥娘也来找过我,谁叫我是媒人咧?我给他说过,醇晓这孩子不是孬人不是坏人,是一时心眼糊迷了,被那个骚狐狸精迷住了。你等他在外边把钱花没了就会回来了。孩子她姥爷问,大婶子,你给俺说句实话,俺也知道醇晓这孩子不是坏人,个人的女婿还不知根知底啊?你就说他跑哪去了就行,剩下的你别管。刚才说打折他腿是气话,谁年轻时没犯过错?只要跟晓琴好好安心过日子就行,他缺嘛到我哪里拿,我要是说二话是吃红薯面子长大的。我跟他说不知道啊,腿长在他身上,又不跟着,怎么知道他跑哪去了?!孩子她姥爷说,大婶子,你不说实话,你说这个俺不信。你可以知不道,他娘能知不道?亲儿亲娘一百个疼,我就不信那小子那么狠心,不给他娘联系,连个电话都不打?这是孩子她奶奶身子壮,我看他娘得了大病住了院回来不?就这么着吧,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有帐不怕算,我等着他!奶奶说,孩子她姥爷当过支书,不是好脾气,一点火就着,叫他逮住,还有醇晓的好啊?!都是那个骚狐狸精惹得。不正经的玩意,醇晓都是有家有业的人了,干嘛还黏糊?不要脸不要腚!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大爷说了,姨,你不能这么说,你们想的是你们的,是按你们的思路。醇晓这是在找自己的幸福。幸福个屁!姨奶奶说。有儿有女的人了,干嘛跟不***四的女人瞎混?他是幸福了,扔下晓琴怎么着?哎,你看看醇晓在线不?这么长时间了,也不知在外头混得怎么样了?有儿有女?大爷一笑,醇晓给我说过,翔哥,我头沉啊,压气。人家都是有自己的骨肉血脉,可我没有啊。好不容易有看上我的了,我想有自己亲生的孩子。人家都为我流过两次产了。我听到这里,呀,我真得不是亲生的,是要来的,是抱来的,奶奶真得骗我了。我想哭,可哭不出来。那我的家在哪啊?我的亲生爹娘又是谁呢?他们都不告诉我。
五
早晨我还没睡够,就被奶奶推醒了。奶奶说,哎呀,坏了,妮子,你的脸怎么虚了?眼剩下一条缝了。什么是虚了?奶奶给我拿镜子,我努力睁眼,一看都不认识了。镜子里是谁呢?脸蛋肿了老多,眼睛被挤得只剩一条缝,从眼睛往下再往四周,全乌青乌青的,像一个大黑馒头。我吓坏了,嗷嗷得哭,却没眼泪。奶奶说,哎哟,哎哟,俺的娘哎,晓琴,你快过来,快点快点,看看该怎么着。娘跑来了,一看,也慌了,你去喊医生,快去。奶奶说。医生来了,只看了一下就说,没好办法,去做手术吧,别拖了。医生走了后,娘问,咱家的钱够不够?奶奶说,不够,五六千块,哪里一下子拿得出?你挣的钱呢?挣啥钱啊?三瓜两枣的。晓琴啊,不是我数落你,都啥时候了,你还藏着掖着。叫你个人说,咱娘俩怎么样?多咱犯过话?我亏待过你?都火烧眉毛了,不看死活,怨不得醇晓说你。别提他啊,提他我恼烦,要是他个色孩子在家,用的着咱们娘们家出头露面?不看他看孩子,我去娘家借去。你去吧,等你回来。
唉,奶奶又撒谎了,不过还好,终究没让我失望,依旧是我的好奶奶。因为姨奶奶说过,小凤,你可别犯傻啊,别把钱都露出来。嗨,俺有钱,地里收成好,加上租金,都让他舅爷爷存起来了,支出来就行。说你犯傻就犯傻,你不留着给自己啊,往后你也老了,等到种不了地了,还有啥收入?给自己留后路,老了用钱的地方有的是。瞧你说的,个人孩子花钱干嘛不拿出来?不是不让你拿,是叫你让晓琴也知道知道难处。她一个人光知道上班,家里不管,地里不顾,就你自己里里外外忙,来个老钱多不容易。好让她知道你难。唉,要是醇晓在家用的着我操心?没法,孩子惹了事娘当,总不能看着可欣的病不管吧?我狠不下这个心来,打小养大的,跟个半头砖样,我不管谁管?小凤啊,你听明白了,你是该管,晓琴更该管,也好让她娘家人知道你的难处,要是这次他们不出钱,以后有话对付。哦,孩子有病不管,光想着从这里刮嘛啊?或许是姨奶奶的话起了作用,要不奶奶怎么撒谎说没钱呢?
程校长是指望不上了,来给说过,学校是拿不出钱了,杨山一家子不说事,一分钱都没有。当我再看到杨镭时,我就用眼恨恨滴瞪他,我才不和他说一句话呢。娘说再去找,怎么不透气啊?奶奶说算了吧,没有好找,别再出岔子,当咱怕人家了。娘说,你个色孩子醇晓,一边搂着骚狐狸精美去了,叫你吃饭噎死。骂吧,骂吧,你使劲骂,把吐沫骂干了,人家听不到管什么用呢?
大舅和大姨跟着娘来了,大舅有钱,开着面包车,在门口一停。下来就咋呼。他咋呼啥?也不看看自己,瘦的跟高粱秸样,我和小小去姥爷家时,他总是用白眼珠子看我,从来不给我买好嘛吃。大姨不一样,要不是她长着长头发,和男的没区别。她的腰比爸爸的还粗,跟大水缸样,一身胖,嗓门也粗,瞪着两个大眼睛特别凶,谁见了都害怕。大姨说,走,晓琴,领着可欣上学校去。孩子在学校出的事,就给一千块拉倒啊?哪有这么便宜?要是学校不管不说事,到乡教委告去,到县政府告去,放心,咱有人。奶奶说,行了行了,可别去啊,不让你们帮忙出钱,别给添乱子啊。可她怎么能拦住啊?奶奶说,你们愿意去也行,我不拦着。把可欣留下,孩子不能再折腾了,吓着孩子怎么办?于是他们三个去了。
时间不久回来了。只有大姨还气呼呼。什么破学校啊?可欣,等你好了,大姨给你想法子,转学,在这里受窝囊气干啥。哎,婶子,可欣是让谁家的的杨镭撞伤的?我找他去,咱不要他钱,去了我就给他一脚。奶奶急忙说,别帮倒忙了,千万别去找,你一脚踹了走了,余下的事叫我怎么办?你们都回去吧,我知道你们好心。回去吧,回去吧。俺有钱给孩子做手术,不叫你们拿钱还不行吗?婶子,那你打算到哪个医院去?上济南吧,那里咱有人。我得寻思寻思,等我想好了再说。
六
越乱越添事。我的脸再也不肿了,我还去上学,那些同学们喊我大熊猫我不在意,只用眼睛狠狠瞪他们。这些都没事,主要是家里发生的,让我觉得越来越乱。好像一切都是为了我的伤而来,似乎又都不是。先是舅爷爷把钱送来了,问奶奶去哪家医院。她大姨说让去济南。不行,太贵,吃饭住宿得多花多少钱?县医院也不行,技术条件不好。听我的,去临县二院吧,人家都说好。
奶奶拿不定主意,领着我又来到大爷家。雨馨姐姐一看就说我,哎哟,怎么可欣成大熊猫了?唉,雨馨姐姐,你怎么也和班里的同学一样说我啊?一点也没有姐姐样。奶奶说,小翔,你说去哪家医院做手术?你大舅非要叫去临县二院。好啊,那年我丈人脑出血去过,条件设施技术都是一流的,比县医院强多了。在县医院,你说大夫怎么说?大夫说必须开颅,把淤血抽出来。他做这样的手术有六七十例了,死亡才三例。我靠,谁也不愿意当那三分之一啊。这不是加重家属的思想压力嘛。到了二院你说怎么着?人家大夫说不用开颅,就拿一针管在脊椎第几节处往外抽,愣是好了,别信县医院呀。姨奶奶说,嗯,在那里看好的很多,离着几十里地,也不远。就这么定下来了。大爷忽然说,老姨,有醇晓的消息了,我知道他的号码,你和他通话不?奶奶嘴上说不理他,没他一样过,却把眼睛全放在电脑屏幕上。大爷拿起电话摁了又摁,你接吧。奶奶拿过来,就说,醇晓啊?!大爷说,别急,等接通了再说话。醇晓,你在哪啊?过得怎么样?你不想娘,娘可是想你啊。说着奶奶的眼泪又噼里啪啦流出来了,我本打算听听,可奶奶走出去了,到院子里去了。在她临出门时我听到,醇晓,你说你叫你娘怎么着?我倒是没事,可苦了俩孩子了啊。我没有跟出去,我不想听到爸爸的声音。在他刚刚离家出走的那段日子我是想他,可这么多天过去了,我有些恨他了。
一会奶奶过来,小翔,你赶快用电脑,醇晓说在电话上说话多浪费钱,一分钟一两块。哦,那好。我登上QQ,你和醇晓好好聊聊。我又看到爸爸了,不,我又看到醇晓了,只是他那里好像很黑,大爷说是没有拉亮电灯,是摄像头补光。奶奶说,为啥不拉亮灯?醇晓打字说,怕影响她娘俩睡觉。哎哟,都添孩子了?奶奶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女孩。哎哟喂,你看看,净寻思添个小子,完了,醇晓的命不好,你说你跑出去干啥?家里不是没有小小,怎么着都是咱的人。我不管这些,我只看他,我能看清他。唉,不像在家那样胖了,脸很瘦,头发乱乱的。奶奶说,给他说,可欣的鼻子骨折了。大爷打了过去一行字,好几行字打过来。大爷念:可欣怎么受伤了?严重不严重?钱够不够,要不我打过去两千。我对不住可欣啊,你恨不恨我?随后我就看到他的脸上爬上两道泪花,在蓝光的照射下发亮。他流泪了,爸爸流泪了,我是第一次看见他哭!爸爸,我就站在旁边,你看能看到我吗?你看看我,你的可欣都肿成大熊猫了。他看不到,大爷说了他没买摄像头。
唉,别说了,让他安心在外边混吧,别给他添累赘。等他挣够了钱,好回来给晓琴一个说法。不用他打钱,他也拉家带口,在外边抬手动手都是现钱,三个人够他受的。
回来我睡不着,爸爸的流泪的样子总是在摇晃着。摇晃着摇晃着,看到了他,他笑嘻嘻的看着我,伸手来咯吱我,他的手那么暖那么软,痒的我都笑了,笑着笑着,就醒了,却听到奶奶在小声的哭。我说,你是在想醇晓吧?妮子啊,你不想他?我怎么不想啊?可是他不回来。对了,妮子,你可别把和你爸爸说话的事说出去,千万别给你娘说。要是叫你娘知道了,她会领着人找去,把你爸爸找到了没好事,会把你爸爸打死的,到那个时候你就真得没有爸爸了。你愿意没有爸爸吗?不。好妮子,没白拉巴你,记住啊,对谁都不能说,更不能给你大舅大姨姥爷姥娘说。嗯。不知为什么我说等我长大了我养你,奶奶只是紧紧搂住我再没说什么。
第二天,小姑来了。小姑可疼奶奶了,每次来都买好多的东西,有白条,有大鱼。奶奶说都吃够了。小姑给奶奶一些钱,我不知道是多少。娘,拿着给可欣看病吧。娘走过来,她想看看买了啥。小姑却推了她一下,看什么看,没有你的。娘就急了,说,你哥哥欺负我,你也欺负我,欺负我老实啊?欺负我娘家没人啊?我跟你拼了。瞧你那样子,不抱窝的鸡,再说我扇你。你扇你扇,要是你不扇,你不是你娘养的。娘弓起身子,低着头往小姑怀里撞。小姑一把揪住娘头发,啪啪滴扇,我跑过去,抱住小姑的腿哭。娘是真得豁出去了,“啊”的一声大喝,用双手抱住小姑,一使劲都趴下了。奶奶冲上来,踹了小姑一脚。撒开,你个傻妮子,你个二愣子货,怎么跟你嫂子动手?你不怕传出去叫人家笑话啊?娘哭着喊,我***娘小红,你个色孩子欺负我,你打我,你还有良心么?你哥哥不是玩意,你个色孩子也不是好物!我***娘!你再骂我撕碎你的嘴。行了,小红,你嫂子不好受,叫她骂两句出出气,晓琴别骂了,骂这么难听叫谁听?小红还小,不懂事,你得让着她点。哦,她小?都快三十的人了,也当娘了,小个屁!打了我我还得让着点?你个该死的醇晓哟,不光你欺负我,你个***妹妹也欺负我,你一家人都欺负我,你不得好死。忽然娘从地上站起来,嗯,你们都想撵我走,都想叫我死。哈哈,没门,我不走也不死,就在你家,我是明媒正娶的,谁也撵不走,撵走我没那么容易,我就看你个色孩子怎么回来。哈哈,她的笑声就和电视里那个女的笑一样,听着浑身发凉。
唉,这是怎么了?听着娘撕心裂肺的哭声,我能做什么呢?
七
奶奶领着我来到临县二院,对于这里的记忆就是一片白。我不想多说,我怕哪一天会再来这里。当那把小钳子伸入鼻子里,能说不疼?医生说怕打多了麻药影响大脑,将来影响智力。我躺在那里,医生说是手术台,他们我一个都不认识,抓不住奶奶的手,觉得空空的。进门时他们把奶奶拦在门外不让进。奶奶就给我说,可欣好孩子,好勇敢啊,别怕,小手术一会就好。嗯,可欣听奶奶的话,一点也不哭,要做一个勇敢的孩子。
我不知道住院住了几天,有一天医生说,好了,可以出院了。奶奶和娘陪着我回到家。回家了真好,奶奶说,给可欣把炕烧热了,俺妮爱睡觉,等醒了就全好了。弟弟等他们不在屋里,过来问我,姐姐,做手术疼不疼啊?我看着他。弟弟读一年级了,成绩比我还棒,墙上都是他的奖状。记得那次奶奶问我们长大了干啥。弟弟说,长大了当解放军。奶奶就笑,说,俺小打小就灵泛,忽然声音又拉低,就是醇晓这家伙不行,到哪找这么好的小子啊?老了能得继啊。我对弟弟说,不疼。你想不想爸爸?弟弟眨巴眨巴眼睛,不想那个家伙,我恨他。你为嘛恨他呢?他不管我,等我大了也不管他。那奶奶呢?管,给奶奶买好吃的,买新衣服穿。唉,和我想得一样,只是哪天我们才能长大啊?!
弟弟去希望小学了,那天大舅和大姨开车来接他,还说给我也办好了,等段日子也去。趁着屋里只有我俩,弟弟递给我一张通红的票子,是一百元的。你从哪拿的?从褥子底下拿的,给你留着用。我走了,一个星期才能回来一次,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好拿着买嘛吃。住了几天,奶奶问,哎呀,我放到褥子底下的那一百块钱呢?可欣你拿了?我没拿,小小拿了。臭小子,拿那么大的票干啥?给我了,奶奶,他叫我买好嘛吃。我以为奶奶会骂他。可奶奶站在那里笑,好小子,心眼好,懂得照顾人了,是小大人了,唉,醇晓你不长眼啊,放着这么好的小子不管,你不怕长大了成仇人啊?!
我也到希望小学了,住在姥爷家。姥爷喂了好多好多的羊,每天都去饭店里淘泔水。姥娘骑着电动三轮扫大街,穿着一身黄。一天三顿饭都在姥爷家吃,不是姥爷就是姥娘接送我俩。实际上在我想来,并不疼我和弟弟,从来不到小铺里买好吃的,如果你一提,姥爷就会说行了,管你们就不错了,给我老实点。第一天夜里我睡不着,想奶奶,想着想着就哭了,他们劝我吓唬我,我不管,我哭我的,小小也跟着哭。姥娘说,算了,小孩子家哪来的这么多泪,叫她哭,哭睡着拉倒。
而且有一次,我是偷听到的,娘下了班来看我们,他们在屋里说我爸爸的坏话。姥娘说,晓琴,你可别跟人家一个心眼啊,是不错,醇晓他娘管着你,那她是没办法,她儿做了孽她就得还账。姥爷说,她儿不行,想当年我真是瞎了眼,怎么把你说到那里去了。都是他娘打小没教育好,也不是好人。妮啊,你说他娘真不知道醇晓在哪?我就不信。这是逮不住,逮住他跟他没好离婚,非叫他小子扒房子卖地!行了行了,也不看看咱闺女,没生育是咱的错。你个娘们家知道啥?咱闺女要不是这样,凭嘛到他家做媳妇?晓琴,听娘的话,他家有嘛好的拿过来,拿一件是一件,给他把家败了。这俩小家伙咱不白养,生没养大,不会白吃咱家的粮食,人处久了有感情,长大了和咱也是一个心眼。咱治不了他,叫这俩小的大了治他个咳嗽。我真想跳进去骂他们,可我不敢,记住不听他们的也就是了。我得回家跟奶奶说去,家里好端端丢失的东西都叫娘拿了,怪不得那天奶奶找不到铁鏊子了,铁鏊子烙的韭菜盒子可好吃了。
有一次下午放了学,我太想见奶奶了。小小,你记得怎么回家的路?小小摇摇头。姐姐记得,敢不敢和我跑着回去?怎么不敢?奶奶说过我是小小男子汉的。那好,咱俩赶快走。姥爷姥娘都在屋里呢,看不见。出了大门顺着路往东跑,过了公路再往东,路边记得有一棵半截树,找到了,是的。跑到头再往北还是一条公路,路上的汽车比我们跑得可快了,都亮灯了。记得是在一个酒店拐弯的,那里有一块大石头的,再往东就是了。我拉着小小的手,小小紧抓着我的手,跑得气都不够喘的,可我们不管,就怕姥爷姥娘在后边追上来把我们逮回去,我才不想在那里住呢。
那个大门又看到了,开着,奶奶一准在家。真的,奶奶正在做晚饭呢?小灶里的火映红了奶奶的脸。奶奶一看我们,哎哟,俺的孩啊,你们怎么回来的?怎么没听到车响啊?我和小小跑着回来的。吓死奶奶了,叫车撞着可咋办啊?奶奶,我想你,想得都哭了。嗯,奶奶,我也想你,想哭了。小小往奶奶怀里钻。奶奶抱着我俩,那么使劲。不白拉巴你们,不白疼,哪有白疼的人啊?唉,你们也是,给你们姥爷姥娘说了?是不是抽冷子跑出来的?我们都点头。可不行,就兴这一回啊。我找电话去,叫晓琴给他们说,在这里呢,要不还得各处转悠着找。别打电话,我恨他们。可不能这么说,不能没有良心,他们管,奶奶多省心啊。
晚上我们都依偎在奶奶身边。小小说,奶奶,给你儿打电话吧,叫他回来,我们都听话,做好孩子。奶奶,爸爸一定听你的话。白瞎啊小,你爸爸不听话,吃了秤砣铁了心啊。我却在想,一定要好好读书,像奶奶盼得那样将来读大学,找好工作,等我挣了钱就去找爸爸,问他当初为什么丢下我们不管了。而且有一句小小的话我不能告诉给奶奶,我怕她伤心,同时也怕她不管小小了,因为小小那天亲口对我说:“等我长大了我要和醇晓刀枪相见”。
2013-1-23第一稿
2013-5-14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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