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花朵 [复制链接]

李小懒

主楼

发表于 2013-5-21 07:5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熊花朵进门第一句话总是：来看看，有人缺不？
   虽然我们每次都能接到预约电话，但还是忍不住面面相觑一下，不过随即也就热情起来，说，呀，老熊来啦？快快快，坐！然后，一本正经互相询问：你缺不？你缺不？你缺不？说话间眼波流转，睫毛后藏着汹涌的笑意。
   缺，在我们的口语里，有缺心眼的意思。
   有点缺的是熊花朵。

   熊花朵是我曾经的同事。
   那时候我们刚刚毕业，一群年轻人挤在一所乡镇职高的单身宿舍区，每天轮流围着各房门前的小火炉，聚餐，嚼舌，拼啤酒，打扑克，赤丫拖鞋，嘻哈逗闹。这期间，熊花朵已经让我们颇有微词，因为她从来不做东。不做东不意味着不爱热闹，每每我们熬熟了菜蔬团团围坐准备大快朵颐的时候，熊花朵总能及时走出她的小厨房，扛着一碗稀饭，腆着一脸憨笑，探进筷子来，说，叫我尝尝，做的啥？
   其实，经常吸引熊花朵“尝尝”的也没什么珍味，不外是些小白菜炖豆腐之类的家常菜。但就是个豆腐，熊花朵的小菜园里长不出来，并因为她而得了一个新名字：小少女。那天我们刚炖了肥厚嫩白的豆腐端出来，腾腾热气中，熊花朵俯过身子吧吧唧唧收拾嘴巴，然后眯着眼睛咽口水，说，呀，这豆腐，简直就是肥墩墩的小少女！我们哈哈大笑，说，哎，正好像你！我们说“正好像你”，是从“肥墩墩”的角度而言的，因为熊花朵身上根本没有小少女的影子，她是那种年轻时不显年轻、年长时不显年长的人。
   从此我们就把豆腐叫做小少女。
   真正让我们对熊花朵侧目的是花粉事件。不知哪里的一个女人，推销一种美白减肥的花粉给熊花朵，美白减肥这功效对熊花朵已经很有杀伤力，更何况帮着卖出去一份即可获得高额利润呢。当然，熊花朵一份都没买出去，一千多块钱买来的两包花粉喝进肚子也似乎功效全无。这事是后来我们听说熊花朵追着那女的要求退款、百般纠缠的时候才知道的，并同时知道了“传销”这个词。看到熊花朵痛心疾首，我们也对骗子很生气，但更让我们生气的是，熊花朵竟然有那么多钱。可知道，那时我们刚上班半年，每月薪资二百五十八块八，再加上不善经济，大多过着“前十天吃肉、中十天吃面条、后十天喝稀饭”的月光生活。
   除了吝啬守财、憨直傻气、愚笨轻信之外，更让我们不屑的是熊花朵的奴颜攀附。我们刚进单位，对各种人事关系还懵懂无知，傻不拉唧的熊花朵却很快成了校长夫人的知心密友，并公然在各种场合称呼校长为“来福哥”。后来才知道，这亲戚关系的形成只是源于她哥哥是个作业本批发商，跟校长有一些业务上的接触。作为一群愣头愤青，我们不禁对熊花朵满怀鄙夷，动不动就奚落她，说，找你的“来福哥”去！而她，只是傻着脸，嘿嘿憨笑。
   时光悄然。不到两年，结婚的搬了出去，恋爱的关起房门，曾经热闹的单身杂院慢慢冷清。同事们偶尔聚在一起，话题仍是熊花朵。是的，熊花朵被剩在了杂院里，但她毫不气馁，她依然认真工作，执着减肥，不懈攒钱，并一直积极主动，想把自己嫁出去。
   熊花朵最先追求的是隔壁的一个体育老师，瘦长脸，翘下巴，被我们私下呼作“瓢嘴”。当时他也被剩，一个人很苦恼，经常在门口的桌子上涂写类似“我是一只孤雁”的句子。熊花朵就决定用自己的热情温暖他，经常溜着厨房的屋檐暗送秋菠，或者直接端了盘子过去，若无其事大声喊，嗨，菜剩了，吃不？熊花朵能炒个好菜这是无比慷慨的，主动送与别人分享也是前所未有的，但是小瓢老师却落荒而逃。小瓢老师躲到大门口另一个体育老师那里不回来，熊花朵就天天装作路过去找他。不知是小瓢老师表明了态度还是熊花朵知难而退，总之不久她就调整了方向，尝试把追求对象换成了大门口的那位体育老师，当然，无果。暑假开学又分来了新同事，小瓢老师很快对一个身材高挑的青涩小妹展开攻势并获得了成功，大家都感叹，还是小瓢存气（淡定，有耐心），丢个黑馍，捡个白馍。
   终于有热心的同事给熊花朵介绍对象了，是个兵哥哥，远在云南。互相通了两次信，熊花朵便全身心投入了，每天捧着一张对方的戎装照憧憬未来，不久就着手给他织毛衣。那时候流行织毛衣，熊花朵手艺很好，细细的红豆毛线，修长的银色钢针，一针一线指尖翻飞，编织出满怀的柔软与甜蜜。红豆是名牌，很贵的，一件毛衣下来，一个月工资差不多就搭进去了，我们都觉得熊花朵太舍得。
   兵哥哥要回来探亲并相亲了，这是一件大事，熊花朵沐浴焚香洒扫以待，甚至给我们买了喜糖。那个人终于来了，熊花朵在住室和厨房间往来轻盈，脸上带着新妇的娇媚，染得整个杂院都喜气洋洋。但那个人很快就离开了，带走了熊花朵精心编织的红豆毛衣，却留下200块钱在她的枕头下。
   熊花朵消沉了整整一个春天。我们习惯了咀嚼她的典故，也便没人注意她是怎么从那红豆毛衣的情绪里走出来的。熊花朵再次引起我们关注的时候，她已经怀孕了。我早就在八卦的时候预言过，我说看吧，别看老熊情路坎坷，她肯定比我们都先结婚生孩子……我那时只是感叹她的勇往直前。果然，她比我们都果断。
   孩子的爸爸是新分来的体育老师小杨——又是体育老师，不知啥道理。小杨刚从学校毕业，是个憨实腼腆的小伙子，听说他后来后悔了，哭得不行，但哭也没办法，奉子成婚是摆在他面前的最好出路。熊花朵耐心帮小杨擦去眼泪，便开始操办他们婚事。花朵的母亲已经老迈，弹棉花缝被子的事情都需她亲力亲为。一下课就骑着自行车颠簸在乡间的土路上，熊花朵跑得欢快，就连一次不小心摔下路坡翻了两滚扭伤了脚踝都毫不在意，回来还跟我们显摆：看，脚脖子都肿了，肚子一点事没有！
   成婚五个月之后，熊花朵剖腹产下一个男孩，却不幸先天缺陷，唇腭裂。这时候才有知情人提到她家族遗传的问题，说她娘家有个侄女就是这样。小杨不免又哭了一场，但哭过之后也就抱起孩子，带着月子里的熊花朵远赴省城。大概是经费有限不能寻访名医名院，半年之内做了三次手术的小宝宝依然缺陷隐约，但吃饭喝奶是没有问题了。我们都觉得心疼，每每见了孩子都要抱一抱，并从不在其他小朋友面前胡乱提起。
   此后我们陆续成家生子，杂院里的是非欢笑渐渐成为记忆里的美好，除了孩子老公，大家见面谈论最多的就是谁个谁个调走了，言语间充满了羡慕嫉妒恨。进城，是很多乡间职员的梦想，又加上学校不景气，更是人心浮动。就在我们左冲右突不得出路的时候，熊花朵，干净利落的调走了，并调进了门槛极高的县一中。这太意外了，心无城府的熊花朵竟然都没显摆过。原来又是那个批发作业本的哥哥跟一中校长有业务，估计业务量比较大，碰巧有个机会，她就被突然调走了。错愕之余，我们不得不相信“憨人有个楞瞪福”这句话。
   熊花朵调走之后，小杨还在我们学校教体育，但两年后整岗定编他不幸落聘，无奈被调剂回本村小学。此后几年偶尔得到熊花朵的消息，说是在担任班主任以及二十多节物理课的同时，还在家里开了周末辅导班，嗓子哑了，身材瘦了，房子买了……
   2010年教育资整合，我们这群怨天尤人守株待兔的老同志被集体端进了县城，同时，小杨也通过自己的努力，调进了县城一所新兴的半私立学校。当我们还在为拥有一个容膝的小窝焦头烂额的时候，小杨却抱着熊花朵高龄怀孕冒险生下的娇闺女在早已置办停当的一座带院小楼里盘算着第二套房的装修风格。有谁知道，对于小杨来说，熊花朵到底是黑馍，还是白馍呢。

   熊花朵骑着电动车风尘仆仆跑来说“来看看有人缺不”，不是有兴趣来看看我们是否缺心眼，她是来卖化妆品，她关心的是我们的瓶瓶罐罐中有没有哪一样缺货了。熊花朵业余代理一个什么红酒美容的牌子，物流发货，不设门店，一有空就背着大包到处杀熟。熊花朵似乎对自己推销的东西有着笃诚的信任，随便拿起一瓶来，脸上现出当年在杂院吃“小少女”时的神态，吧唧着嘴巴说，这个好，你不知道有多好！熊花朵推销一般有三个程序，一是上去就拉着我们的手涂抹拍打，二是感叹自己的东西真实惠真便宜，三是趴到我们耳朵上悄声嘱咐不要把价钱告诉别人。
   熊花朵的红酒系列保湿效果并不好，我们也不想贪便宜，因为她压根没怎么给我们便宜，甚至我们对她凑过来的一脸神秘都有些尴尬，但碍于她大老远亲自跑来，我们还是每次都要买一点的。有时候我们会忍不住，说，要一个吧，你既然来了……熊花朵会立即纠正，说，不用不用啊，我来不是为了卖东西，主要是来看看老同事，还是老同事亲呐……不过咱的产品真不错，诺，看看效果，我用的就是这个！
   熊花朵每次扬起肥圆的头脸，我们就立即回到了当年随性纵情的杂院生活，人也便快乐起来，煞有介事感叹道，唉，老熊咋就长不老呢，你看看，又白又嫩，身材还是那么好！熊花朵依然保留着当年的傻样，立即信以为真，嘻嘻笑着谦虚道，哪呀，也老喽！说着话拍一下自己的大腿，揪着紧绷的底裤，说，你看，今儿出门慌忙，裤子没搭配好！又脱掉上身的短款小褂，露出一件款式奇特的花衬衫，扭着粗壮的腰身，说，胖啦——看，这打底衫咋样？俺邻居小媳妇一下送给我十来件旧衣裳……
   我的眼前慢慢浮现出当年那个一身套装的熊花朵。那是一套深色纱料西装裙，传统的剪裁，端庄的式样，衬得花朵老成持重。而现在，她的着装却活泼起来，难得那一份好心情呀。
   第一次听到熊花朵这名字觉得很可笑，熊是憨傻笨拙的，花朵是灵秀灿烂的，熊跟花朵这组合太奇怪。现在想想，笨到开出一朵花来，这应该不失为一种高超境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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