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工作的第一个单位是一家县医院,在那里整整呆了十年。如果我能活七十岁,那么,这段经历就占了我人生的七分之一。那时,我青春年少满目阳光,全然不知人世的复杂,人生的艰辛。
十年里,我见证了无数新生的喜悦,康复的兴奋,病魔的凶残,死亡的狰狞。感受了生与死的本相,人性的善良与丑恶。正是这段经历,擦亮我审视社会的目光,调制了我的人生底色。
我常常困惑,医院究竟是什么地方?如果把人体比作机器,那么医院就是修理厂;如果把贫穷比作冰雪,那么求医就是雪上加霜;如果把健康当作幸福,那么医院就是祸福转换器;如果把社会比作躯体,那么医院就是X光机。
医院是浓缩的社会舞台,生死欢悲,人情冷暖,富贵贫贱,都在这里集中上演,且比社会更直接,更激烈。
生与死
生与死的悲喜剧,天天都在这里拉开帷幕。
一声嘹亮的啼哭,令产房外几张焦虑的面孔霎时换上欣喜。庄严而忙碌的白衣天使们,迎接了又一个新生命的降临。历经磨难的产妇,深情凝望着刚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粉嘟嘟的肉团,疲惫的双眸涌出幸福的泪花。当她遥望窗外的时候,一轮希望的红日正冉冉升起......
就在咫尺之遥的另一间病房里,一个年轻的生命,在饱受癌痛折磨之后,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医生们失望地摇着头,缓缓收起抢救器械。逝者终于摆脱了人间所有的苦难,却将无尽的痛苦留给了悲伤欲绝的亲人。
通往阴暗太平间的小路上,一茎小草被运尸车的车轮碾断,悄然倒下。
人生只是一场短剧。生是序曲,死是闭幕。当牵牛花撑开它鲜艳喇叭的时候,凋谢的号角就已吹响。
喜与悲
站在车水马龙的医院门口,便能强烈地感受到,这里时刻涌动着悲与喜。
两个神情焦急的男人拉着板车冲进大门。能看见病人露在被子外的乌黑的头发,听见一阵沉重而凌乱的脚步声;
手提脸盆水瓶的家人搀着面色腊黄的病人,一步一步缓缓走进大门,几张面孔写满焦虑和愁苦;
倏然,一阵救护车的哀鸣声由远而近,风驰电掣驶进大门。急诊楼内,正匆匆奔出几名提着担架的白衣。一场生死未卜的性命争夺战即将展开......
依然是门口,一位完成了神圣使命、额上扎着头巾的产妇,面带幸福的微笑,被家人簇拥着走出大门,洒下一路欢笑;
又一位康复出院的病人,兴奋地走出牢笼般的病房,贪婪地呼吸着病房外的新鲜空气,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甩开家人的搀扶,俨然凯旋的将军,迈着方步踱出大门。
穷与富
我常对着“穷”和“富”字发呆,坚定地认为古人造字一定藏有寓意:穷——是由穴与力构成,意思是住洞穴、出苦力;富——即头顶宝冠,一口人却拥有大片田地。其实,人类从穿上衣服的那一刻起,就分化为穷与富。
莎翁的金钱论更是一针见血:“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只要一点点,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的变成尊贵的,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
有这样一位病人,改革开放之初,靠着计委的一位亲戚,倒卖化肥、钢材指标,成为最先富起来的“万元户”。顿时,金戒指金项链金手表,满身金光四射。不料“龙胆”生结石,于是前呼后拥驾临病房。要最好的医生,吃进口的药,请来外地专家。为显尊贵,令家人找到院长,拍出一叠钞票,要求将同室病人搬到走廊......
有这样一位病人,家住偏远山区,查出胃癌却死活不肯住院,硬是被家人绑架到了病房。老人拒绝吃药打针,不断哭诉家里房子要散架,两个儿子未娶亲......那天深夜,老人用裤带系在床头准备上吊,亏得儿子及时发觉,连哭带骂地没收了裤带。谁料第二天趁大儿子回家借钱、小儿子上厕所之机,老人突然爬上窗台,跳下三楼。当其他病人惊呼时,楼下已传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待大儿子带着四处求告借来的一点钱赶到医院时,父亲已经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他跪倒在父亲遗体前,不停地以头撞地,直至血流满面......
富人在享受中不满,穷人在不满中忍受。
医院不是商店,但形同商店;医疗不是商品,但无钱恕难提供。在这里,金钱虽不能买命,但能延长生命;金钱打不败病魔,却能打败驱魔的医生。贫穷只能博得同情,但得不到救命的药品;医院只相信金钱,不相信眼泪。
尊与卑
尊是权力的金冠,卑是草根的影子。
那时的医院,还没有豪华的贵宾病房,金钱尚不能肆无忌惮。但是,所有的县级医院,都无一例外地设有“老干部病房”。倘若真是专为老干部服务,倒也情有可原,可事实是,达到一定级别的行政干部皆可享受。那些发誓“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的先生们,在这里安享最好的医疗资源,且由国家全额买单。理由极其简单:因为公仆,所以公费。
而作为主人的百姓们,只能祈求“缺什么也不能缺健康”,“有什么都不能有病”。倘若时运不济,只能小病扛,大病拖,提起住院就哆嗦。一人住院,全家受罪;住院十天,还债十年。
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就尊卑而言,少谈平等。
我常扪心自问,面对那些悲苦无助的目光,除了同情,除了愤青,我还做了什么?
我为自己安享俸禄而羞愧,我为自己袖手旁观而不安。
善与恶
善良,是生命对生命的悲悯,是心灵对心灵的感化。善良,是区分人性优劣的最初界限,也是最后的底线。
有这样一位外科医生,矮小瘦削,不苟言笑,医术精湛。冬天,他总是把听诊器放在手心焐热再伸向病人;炎夏,他常把家里的电风扇扛到病房;遇上手术停电,他自己拉着板车从电影院借来发电机。记不清他多少次为病人献血,数不清他多少回掏钱资助病人。他默默地把“善”字溶化在血液里,落实在行动上。
有这样的一位洗衣女工,三十年如一日,浣衣浣被浣纱布,洗脓洗血洗屎尿,青丝洗成银发,纤腰洗成佝偻。她那皲裂脱皮、手指粗短、关节畸形的一双手,述说了什么是辛劳,什么是奉献。
有这样一个继母,折磨虐待继女数年,挨饿受冻,针刺火烫,拳脚交加,当女孩被村里人送到医院时,已奄奄一息。为小女孩检查时,医生惊呆了:瘦骨嶙峋,全身青紫,旧伤流脓,新伤滴血。此情此景,令所有在场的人泣不成声......
有这样一个小偷,挤进医院缴费的队伍中,偷走了一位等待缴费女人的六百元救命钱。而她的丈夫正躺在病房里呻吟,眼巴巴地等着明天做手术。妇人呼天抢地的哭喊,一声声撕扯着众人的心......
面对善良,任何表扬都显得浅薄,因为善良从不索取回报;面对丑恶,任何声讨都显得苍白,因为丑恶从不臣服道德。
善良是善良者的灯塔,丑恶是丑恶者的镣铐。
我常以为,是命运绑架了人生,是疾病谋害了健康,是病人成就了医院,是医院浓缩了社会。
我常以为,是死辉煌了生,是穷供养了富,是卑垫高了尊,是恶欺凌了善......
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医院门口,依旧是车水马龙,依旧是人进人出。所幸,我不在其中。
但是,我不在其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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