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雁南雁北 于 2013-5-27 22:53 编辑
老瑞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看见无双时的样子。 那是在剧团的院坝里,老瑞端着茶杯穿廊过檐准备去排练厅,一转头,看见院子里那盆茉莉花前站着一位白衣白裙白球鞋姑娘,细高个儿,长溜腿儿,极干脆利落的凉爽头。老瑞刚要开口,那姑娘转过头来,嘴里抿着一朵茉莉花,看见老瑞,连忙取下来,嫣然一笑,甜的。姑娘说。 十四岁的晏无双,以一身扎实的舞蹈功底和一首清亮的《洪湖水浪打浪》考取了县城的川剧团。 初始,无双习的是刀马旦。 无双学戏极有天赋。身段工架,气势神韵,说念唱打,一招一式,一腔一调,一板一眼,很快都能心领神会,并融会贯通。偏又爱耍点小聪明,常擅作主张自以为是的加上一些小动作。为此常常遭到师傅的严厉批评,斥责她还没学会爬,就想学会跑;祖师爷赏的饭碗恁样好端?慢慢地,也就由着无双放开手脚去瞎琢磨,瞎发挥。一笑而过。不行的,再给无双细细讲解。 八十年代初期,川剧团在县城还很红火,常常受邀外出演出。省城,市区,乡下,到处跑。无双欢天喜地跟着剧团,跟在师傅们屁股后面跑前跑后,端茶递水,躲在幕后偷偷地跟唱。毕竟还是孩子,走哪儿都觉得新鲜,觉得稀奇。去乡下时摘束野花捧在胸前别在耳朵上或是跟几个丫头在田野里疯跑;在镇上买串糖葫芦来回地数青石板铺成的阶梯;站在省城的大街上咬着冰棍看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团里的人都说,这孩子模样周正,又聪明,性子却憨。 无双第一次登台是十七岁。那是在乡下,一个很简陋的临时台子。绕是如此,无双已感莫大满足。那天唱穆桂英的李晓菡老师感冒一直没好哑了声,老瑞扫一眼面前的四五双眼睛,一锤定音:晏无双,上。 老瑞是团长,从部队转业后分配到了剧团。四十岁的老瑞不会唱戏,却很会抓行政,搞管理,是剧团不可或缺的顶梁柱。老瑞拉得一手好二胡。
无双一炮打响。她那天唱的是《穆桂英挂帅》。小小年纪竟将53岁的穆桂英重新挂帅时的悲喜交集,豪情凝重,自豪矜持,气势若云这一若干矛盾和谐的内心活动,人物个性演绎得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当唱到“此一番到那两军阵,我不杀安王贼,我不回家门啊……”时,引来了满堂喝彩,经久不息。 无双红了。无双成了县城的明星。众人喜爱她的青春亮丽,喜爱她的剑眉星目,喜爱她的铿锵高越。一时间追捧者众,追求者众。富家子弟,官宦人家,玉树临风,风度翩翩,无双都没看上眼,叫人大跌眼镜的是,18岁的无双竟然看上了一个穷困潦倒的诗人。
诗人浪漫,诗人会写很多很多诗,然后一首一首地背给无双听。在雨天,在星空下,在草地,在河边,在野郊,在桃树下,诗人的诗和他那陶醉的样子,让无双无比崇拜。
19岁,无双嫁给了诗人。一年后离异。原因是诗人在家里和别的女人上床,被无双逮了个正着。
此后无双一直未婚,县城里关于她的流言蜚语渐渐多了起来。有说她被富豪包养的,有说她跟了一个高官的,众说纷纭,不一而足。尤其是在无双生下一个女孩后,小小县城简直炸开了锅,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地谈论、猜测这事。没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无双咬紧牙关,半个字都不往外吐。剧团里的人看无双,就象看一个怪物或是天外飞星。只有老瑞,时不时地关心无双几句,隔断时间就会陪无双出去吃顿饭、喝点酒。
无双问,你跟我在一起,怕不怕别人闲话?
老瑞说,不怕。有什么好怕的。
无双说,我是个坏女人。
老瑞说,你不是。
无双一笑。惨然地。
90年代中期,市场无情,快节奏多元化的生存状态下,没人再愿意坐下来慢慢地听一出戏剧了。川剧团被迫解散。只留下两三个行政人员。这帮人离开了说念唱打一辈子的舞台,不是不失落,不是不遗憾的。有人下海经商了,有人远走他乡了,有人赋闲在家了,有人跟一些野班子走了。无双此时刚生完小孩,一回到剧团,遭此巨变,虽说早在预料之中,但还是懵了。
谁都没想到老瑞也下海了。按说老瑞是团长,完全可以留下来,旱涝保收,拿一分死工资是没问题的。老瑞却自己组建了一个班子,收留了大部分剧团的遣散人员,然后带着这部分人走街串巷,上山下乡,穿行在人世间的各种红白喜事场合,黑天白夜风里雨里谋一份生路。当然不只是唱戏了,川剧早已落魄到敲边鼓的地步,被安插在各种流行歌曲民俗歌曲和俗不可耐的插科打诨间。
老瑞带领的这个班子一开始名号就响,又都是科班出身,只要肯放下架子,顺应市场潮流,在县城相当受欢迎。来联系业务的人络绎不绝,一时间竞搞得风生水起。老瑞趁热打铁,又搞了个礼仪公司,礼仪公司的主持和总经理就是无双。剧团的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参股。
那天无双找老瑞喝酒。两个人坐在悦来饭庄的老地方,无双一连喝了好几杯,也不说话。老瑞静静地陪着喝。末了无双流了泪,说,他死了。监狱里。自杀。老瑞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今早报上刊登了一条新闻:原前X副县长,因贪污被组织调查判了刑,今早凌晨于狱中自杀。那是个有能力有魄力也很有魅力的副县长,有家室,年轻有为,分管文化和经济这一块。可惜。老瑞说。孩子是他的?老瑞问。无双点点头。 我爱他。无双说。 老瑞长叹一声,说,你啊。。。
无双经营的礼仪公司越搞越大,这期间老瑞的老婆病了,老瑞将公司全权交给了无双打理,回家安心陪老婆。一年后老瑞的老婆走了,老瑞不愿跟儿子去国外,赋闲在家,闲时拉拉二胡,种种花草。无双常提了东西去看他,有时帮他做做饭,收拾收拾屋头,有时候实在晚了,就歇在老瑞那里。剧团的人,也常爱去老瑞家,吹吹龙门阵,杀几盘棋,或是彼此间有个三言两语的不和了,喊老瑞来裁判,或是带了家伙到他那里去唱两段。老瑞不寂寞。 老瑞要去美国了。这次老瑞没有扭过儿子,儿子说,哪怕你来住个一年半载的呢,也不枉白养了个儿子吧。老瑞只得前行。
端午节那天,无双邀请了两大桌原剧团的人,说是给老瑞践行,大家伙在一起也热闹热闹。
无双一早去了菜场,提到老瑞家后就一直在厨房里忙碌。老瑞跟在无双身后进进出出,给她打下手。 老瑞低头剥着手里的葱,慢慢地说,无双,找个爱你的人好好过日子。无双的眼泪刷地下来了。
那天很热闹,老瑞显得很开心,频频和以前的同事干杯。无双也不劝阻,由着老瑞尽兴。席间,大伙说起这二三十年来剧团的兴衰转变,说起剧团人的境遇变迁,不免唏嘘感慨。同来的张姐眼尖,看见屋子里两间卧室,两张床,心下狐疑。出门后说给其他同事听,大家都诧异,继而恍然,遂了解,都摇着头赞而慨:这两人,合该如此,合该如此……
无双收拾完屋子,坐在老瑞身边,给他削苹果。风来,一阳台的茉莉花香飘满室。老瑞看看花,看看灯下的无双,看着看着,恍惚间又看到二十多年前的那位少年,白衣白裙白球鞋,嘴里一朵茉莉花,笑语嫣然:甜的。
老瑞拉过无双的手,握着,良久,低低地叹:无双无双,举世无双。
彼时,风清月白,花香如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