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13-6-22 19:53 编辑
文/蔷薇盛开
母亲只有一个乳名,叫英英。人口普查时,母亲有了连名带姓的称呼,这称呼只是户口册上的一个摆设,村里的人到母亲死时,也没叫过她户口册上的名字,奔走相告时,嘴里叫着的,还是母亲的乳名。
母亲年幼时家里遭了巨变,是一对不会生养的夫妇收养了举目无亲的她。她没上过一天学,她的名字,被人写在墙上,后面再加上一些不堪入目的句子,她路过看了几遍,也不知墙上那些字和她有什么关系。扫盲时,她认识了她的名字和几个阿拉伯数字。
十六岁时,养父母给她招了个上门女婿。同年,生下了大姐,以后又波澜不惊的生下我和弟弟。
记忆里,母亲是个身形娇小容貌俏丽的女子,她总是早早的起床,把一头黝黑的头发编成两根油亮亮的大辫子,才哼着小调出门去。她有一副好嗓子,她上山砍柴,那一座山上都会响起明亮而清脆的歌声;谁家娶媳妇嫁闺女,她总是座上宾,她擅长对歌,唱一天一夜,没见她唱重复一句歌词。方圆几十里,都知道有一个会对歌的英英,母亲和别人对歌是不挑人的,男女老少她都对,我经常看见一些女子在母亲眉飞色舞的对歌时恶狠狠的把口水吐在地上,眼里的光,如刀子一样的射向她。母亲仿佛什么也没看见,歌声依然如夜莺在林中婉转的鸣唱。
母亲能做许多活,村里人说,英英会做的活,男人不一定会做,而男人会做的活,英英一定能做。父亲在外工作,长年累月不回家。三个孩子和两个老人就如同包袱,牢牢的绑在她瘦弱的背上。我看见过母亲犁地,两头雄壮的耕牛在前面拉着犁,娇小的母亲在后面一手甩着鞭,一手扶着犁,一头耕牛发了疯,拼命的拉着犁向前跑,母亲扶不住犁,索性放下,追上牛把绳子套在牛脖上,然后再把牛牵到树下拴好,双手举鞭用力的抽打牛。广袤的天空下,炙热的土地上,一个瘦小的女人,将一头强壮的耕牛打的皮开肉绽。直到那头牛躺到在地上,母亲才住手,让牛拉着犁,又继续耕。
女子耕地,如同公鸡生蛋一样的怪异。母亲就是村子里一个怪异的女子。除了怪异,村里的人还说,英英长了一双鬼也追不到的腿,别的男人刚上山打柴的时候,母亲已经挑着一担柴下山,等别人爬上山头时,又看见母亲抬着锄头在菜园里忙活。
在村里人口中,母亲是一个蛮横不讲理的女人。我的家乡是个缺水的村地界儿,许多田是望天田。雷声一响,母亲像弹簧一样抬着锄头冲出门外,若不下雨,母亲还能好好的回来,若落下了雨,母亲总是一身伤痕的回来。她总是和村里的男人打架,为了把水断到自家田里,母亲是舍了命的。一个深夜,闪电划破夜空,雷声响起,母亲摇醒了我,给我一把电筒,让我起来和她抢水去,在浩浩荡荡的抢水大军里,母亲和我是最孱弱的两个。一个男人正奋力的挖土堵住我家的水口,母亲如一只豹子闪电般的用身子撞翻了男人,在泥泞里直着脖子骂我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把水口捞开。我哭着用锄头拼命地挖,母亲和那个男人像野兽一样的对峙着。那个男人推开我,母亲瞄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我,捡起锄头,用锄头把没头没脸的向男人打去。母亲最终还是没能打赢男人,男人把母亲推翻在地上狠踹了几脚扬长而去。母亲挣扎着爬起来,找了一大块石头给我,坚定而清晰的告诉我,谁要再来堵这水口,用石头照准他的脑袋砸。她去看别的水口了,我拿着石头瑟瑟发抖的站在原地,看不见母亲去了哪里,只听见她的咒骂声在这雷雨交加的夜里凄厉地响起。
母亲寻过死,她把死亡当成了武器。
她养了许多鸡,人可以管着自己的嘴,而鸡却管不住,一百多只鸡触目惊心的死在房屋周围,母亲如一只猎狗样的到处查看,发现邻居家的墙角到处是拌了毒老鼠药的麦子。母亲没说一句话,从家里拿了一根绳子,一脚踹开邻居家大门,站在凳子把绳子拴在正房门上才开始叫骂,邻居家婶婶被母亲的架势给震住,解释不是要毒死我家的鸡,是要毒老鼠。毒老鼠用的着那么多的麦子么?你们存心不给我活路,欺负我一个女人在家。母亲仍旧叫骂着把头往绳套里面钻,邻居的女主人跪下抱着母亲的腿,苦苦求饶,答应赔,母亲才解下绳子。后来邻居家始终没赔上那一百多只鸡,母亲也没再问他家要过。
由于母亲的强悍,欺负我们家的事渐渐的不再发生。可花朵一样的大姐突然患上不知名的怪病,全身浮肿,求医无效,姐姐成了活死人躺在床上。姐姐生病后,我没再听过母亲对歌。母亲开始和我说生死的问题,她说,凤儿,我死了你不许哭!人最难看的样子就是哭,鼻涕口水沾一脸。照顾好你小弟就行。我愕然,年幼的我已经预感到姐姐要死了,却不明白健康的母亲为什么说自己会死。
可母亲真的死了。一天,我放学回来,看见母亲安静的躺在客厅,穿着她最好的衣服,屋子里散发着浓烈的农药味。
母亲死的那天,还一担一担的挑谷子去碾米。她最后说,李三,你给我好好碾,别偷我的米,我还要再挑一担来碾。结果李三没等到母亲挑米来。
母亲喝下农药之前,对姐姐说:珍儿,算命的说,我们家要死一个女人,躲不掉的,我死了,如果你好了,要照顾好弟弟妹妹。然后,她就从容的喝下一大杯酒,又喝下满满的一瓶农药。
母亲死时,三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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