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云坊是块老地方了。
这名字该是从岁月里来的。
我想很久以前应该叫什么城的,后来那些叫作“城”的地方,房屋越来越高,街巷越来越敞。祖辈谦逊自省,我们这顶多也就只能叫“坊”了。
曾问过大人:啥才叫城?
大人们都不太想搭理我,他们听了总是背着手转头走了,把话扔在身后:让你大带你去西安走走吧娃。
坊子虽小,却五内俱全。
标准一十字街,中心地段叫四牌楼,我家据了其一,这可是追云坊的黄金地段,祖上功劳。东西南北各一城门,东西两个门,清末翻修过,规整格致,可惜真容大抵已模糊。
我家二楼茶铺里长时有叔公来闲坐,都是些爷爷生前的好兄弟,他们吐一口旱烟,瘪瘪嘴,下巴上的花白胡子就跳起舞来:原先呢,这两个门不是这样子的……
就凑上前去:那是啥样?
叔公举着烟杆子一指:北边,南边,那个样子哎。
我想了想:北边那门都快塌了呀叔公,南边那个倒没塌,可也没东西边的好看啊。
你娃懂个球!老人们兀自大声笑起来,不再理我了。
北门塌掉的那年冬天,我大,也就我父亲去世了。
父亲一直好端端的,这年腊月里的一个晌午,请了南街几个本家叔公来屋里喝了几杯西凤,送走老人后他去屋里小睡,就没再醒过来。
奶奶哭哑了老嗓,次年就西天找她独儿了。
老太太走时反复叮嘱母亲:二楼茶铺子不能关……要给我几老哥留个闲坐、讲话的地方,当年他们可没少帮过你大……至于楼下铺子,随你折腾吧,好好养娃就是了,别让我还有娃他大去了那边还不安心……
父亲走时我还小,西街七叔来吊丧,身边跟着个女娃。我对这小女娃似乎没多少印象,却见母亲对她挺好,肿着眼睛抓了一大把糖果塞她手里,小手捏不下的,就往小袄衣兜里装,把她拉到我身边说:南南哥哥陪你玩,要乖噢。
说完,母亲轻轻捏下女娃小脸,就跟七叔还有几个平时常来我家的婶婶一旁讲话去了,不时传来抽泣声。
父亲生前名声好。
谈到南街老三,叔公们常说他这个人厚道。如今早早就去了,进进出出的大人们都很惋惜,一脸戚色。
这女娃倒好,坐在我身旁石坎子上忙活个不停,母亲给她的糖果用手指捏着一颗接一颗吃得挺欢,“咯嘣”咬下去,半颗在嘴里,半颗“扑哧”一声漏掉在地上,她竟咯咯笑了起来。
我虽小,却也知道这可不是该笑的日子,就斜睨她。她不以为意,手离了嘴往兜里掏了颗糖果黏乎乎举我跟前,也不说话,望着我。
我别过头:你吃吧乖。
她说话了:哥哥也吃。
我已经懂得认熟,母亲这么上心,她该是七叔家的娃,就好生对她说:哥哥真不吃,妳叫啥?
她含着糖讲了一声,我没听清,又问:啥?
她慌忙把糖吐地上,像念课文似地慢条斯理大声道:我叫倩倩!
有人听了就往这边瞟,我莫名地感到有些羞,于是低下头小声跟她说:赶紧吃糖啊小倩。
小倩总算消停在甜蜜里。
闷坐了一会儿,我脖子都低酸了,一抬头,看到了香姨。
我有些惊喜,因为香姨来了,敏灵姐姐一定也在的,我起身四望,却不见她人影。
我扔下小倩,跑向香姨。她正默默与众人一起忙活着丧宴,我跑到她身后:香姨!
哎,南南……她回过身,还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伸手揽了我,摸摸我脑袋,勉强浮起笑容。
我问:敏灵姐姐呢,我怎么没看见她?
我跟你姐姐刚从西安回来,你家这里……来不及,我先过来帮忙,她买香烛去了。
那我去找姐姐。我想都没想脱口完,转身就跑。
香姨手快,一把拽住我,蹲下身来双手轻扳着我肩膀,我看到了她施过浅黛的眉,细细长长的,很好看。香姨说:南南你不要乱跑,天快暗下来了,好好呆在屋里,免得妈叫你时不在,要听话……
我还想说什么,香姨打断了我,摸摸我脸轻声讲:你大不在了,奶奶现在该是很伤心的,你可以去挨挨她,走路靠边些,大人进进出出忙得很,当心磕碰到你,听香姨话。
香姨讲完就忙去了,留我呆呆站在那里。
香姨不是追云坊的人。
我忘了她啥时来坊子里的,以前没见过,应该不会太早。
听说来的时候便只她跟她女娃敏灵姐姐两个人,在北街租了套空屋子,屋子主人一家在大城买了新房子搬走了。
香姨用租屋开了个豆腐店,敏灵姐姐就在附近上中学。
敏灵姐姐对我特别好,每次遇到她都会给我买吃的,听说她过两年就要考大学,考上就能去大城读书了。每次想到姐姐要是去大城读书就很难再见到时,我就很不开心,父母亲叫我半天我也装听不见,因此还挨母亲揪过耳朵;但每次想起姐姐说她考上了就会带我去大城玩时,我又会开心一整天。
铺子里的叔公见了还说:咋,乐个啥,你娃捡到钱啦?我开心啊我,边老鼠似地在桌间扭着窜着,边说:是啊是啊,我捡到钱了哦叔公……
叔公又是那句:你娃捡到个球!说完叔公们笑作一块,我在旁边跟着傻乐。
香姨做豆腐使的是旧法子,慢慢用石磨给磨出来再拿膏灰点的,很快就有了声名,拿大人们的话说叫“嫩而不散”,母亲买来后,我吃过一次就喜欢上了,那时父亲还在,连他也觉得不错。
父亲生前口味很挑剔,平时母亲做的饭菜已算丰美,却也没少听他抱怨过。
记得那夜,父亲夹了一筷子豆腐,放蘸碟里挨了挨,送入嘴里时喃喃道:这豆子得磨多细才能做出这个味道啊。
我被父亲那陶醉相给逗笑了,没想到母亲却拉着脸斥我:笑什么笑,好好吃你饭!
父亲缓缓咽下食物,看了看母亲说:好端端的你又哪根筋不对,吼娃干啥?
母亲的回答让我云里雾里:磨多细你去守着看不就知道了。很久后才品出这话里头那抹只有女人才能奏得出的弦外音。
原来,才搬来没多久,大人们就开始在香姨身后指指点点。
后来我才明白,原因也就一个:东街的牛二总往香姨家跑。有人看到他很晚还到香姨家里去,也有人看到他大早从香姨家里出来。
牛二是东街刘叔公家老二,年纪跟七叔相仿。
听说很久前靠四牌楼这边半个东街的房子都是刘家的,后来陆续卖了一些出去,刘家老大读书读到大城去了,后来就留在了大城,很少见到,每次回来都是好几辆车跟着,车里走出来的女人比电视里的还好看。
牛二本叫刘二,刘叔公二老已过世,老大自己有家,因此就他牛二一人当家,家里一时多得吃不完,时间闲得浪不尽,可人不靠谱,成天游手好闲的,一直打着光棍。坊里坊外好些不检点的女人都跟牛二有牵扯,有的是他牵扯别人,有的是别人牵扯他,茶铺里经常听叔公们提起这些事。
叔公们讲:老刘那坟差点位置啊,老大还成,老二……唉。
渐渐地,刘二被叫成了“牛二”。他对这个名字不以为耻,反而挺自得,走在路上,一些跟他熟的叔们喊他:哟……牛二,又哪儿去祸害人啊?
牛二头一仰,伸出舌头舔舔薄薄的嘴唇:喝花酒去啊哪儿去,要不一块啊五哥?嘿嘿!
香姨这么好看,对人又和气……这么好个人怎么会跟牛二这个坏蛋扯不清啊!这问题我想了一遍又一遍,头都疼了。
父亲去世那天晚上我始终没能见到敏灵姐姐。
香姨啥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快要去睡时,听见母亲跟还没走的几个婶婶在小声说话。
有个婶婶说:再怎么也该留她吃个饭,她刚从西安回来,家都没回就来帮忙了,一直都没歇过……
母亲没做声。
又一个婶婶说:我看她也不是有心跟牛二厮混的人,娘儿俩两手空空地就搬坊子里来了,也没见个男人踪影,说不定之前遭过啥苦处,女娃今后又要考大学……一个女人带着个女娃,吃穿上学啥的也挺艰难,不得已吧唉。
母亲这下开口了:敏灵这娃我留过的,她说她还有作业。
这时七叔走了过来,小倩在他背上睡得跟小猪仔似的,母亲看见了就说:南南呢,不是让他带着倩倩么,南……
你就别喊了,倩倩都睡着了,南南能不困?七叔小声吼住母亲。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心想幸亏有那么多糖,这蠢丫头怕是吃糖吃睡着的,否则我把她给忘了她又那么皮,哪儿坐得住啊,早跑丢了。
母亲没再喊我,而是说着感谢的话招呼婶子们先回去休息,说出丧前这两天还有大家忙的。
七叔背着小倩也要回去了。母亲临了叫住他,顿了顿说:你也觉我做得过?
七叔停下却并没回身,把小倩往上拾了拾:别多想了。
就跟香姨去西安前的某天,敏灵姐姐带我去不远邻镇玩。
有次姐姐出去玩给我带了几只糖人回来,好看极了,而且特别甜,我就问哪儿买的,她说追云坊没有,邻镇却多,都是外地人在那卖的。我当时就扭着她带我去,她说那再等两天,一定带我去。
那天敏灵姐姐早上来叫我,母亲却说我要做作业,我当时就愣了,姐姐也愣了。姐姐回去后,我就跑楼上躲屋子里大声哭了,母亲装作不知道,任由我在那哭。我不是哭吃不到糖人。我哭的是挨不着活人。
过了好一会儿我惊喜地听到了香姨的声音。
她跟母亲说得小声,但我马上不哭,竖起耳朵全给听进去了。
香姨说:妹你出来下,给你说个小事。
母亲说:香姐,娃他大出去喝酒了,我忙着铺子呢,你直接说吧,我听就是了。
香姨就跟母亲讲:你就让敏灵带南南出去玩吧,大小两娃前些天讲好的,今天去邻镇玩,你就……
母亲勉强笑道:我知道,只是南南他作业……
香姨也笑了:妹那我再说一句,你听得进听不进我说完就走……这也不问年岁了倚着娃大小虚当个姐……我结婚很早,当时为了父母……如今父母已经不在敏灵却长大了,我做得如人做得不如人,都是为了她,你说我还图个啥……我们大人间有啥看法可不好往孩子身上去,敏灵这孩子待小孩亲,南南又依她……
再往下我不知道她们还说什么没,我没太听见,只是不一会儿,母亲叫我了。
我蹬蹬跑下楼来,眼圈还是花的,脸上却没出息地笑着,母亲找来湿毛巾给我揩了几揩,然后说:你敏灵姐在家等你。
我撒腿就往北街跑。
邻镇真好玩啊。
敏灵姐姐出门时穿了件浅红衣裳,长长的头发在风里飘,我觉得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娃。
这的街道跟追云坊不一样,没有追云坊的长,却更多,拐个角是一条,再拐,又一条。街上好多货郎,他们的担子里啥都有,风车啊,木刀啊,铃铛啊……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卖各式各样的糖人!我就是为着这个才叫敏灵姐姐带我来的呀。
姐姐给我买了个孙猴子,我一口啃掉了孙猴子的头才发现她手里的那个仙子更好看,我便跟她换,她想都没想就跟我换了。我真是太划算了,姐姐刚是拿着玩的,一口都还没啃过呢。我又犯蠢似地跟她比谁先吃完,结果她轻轻松松就赢了。
吃了又买,我边吃边蹦蹦跳跳往前跑,拐了几个弯,一回头,敏灵姐姐不见了。
我一直以为她在我身后的呀,我便扯开了嗓子,伴了哭腔喊:姐姐,敏灵姐姐……没人应我,再一四顾,这已经不是我们买糖人那地方了,我不不敢再乱喊了,开始试着往回走。
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满头大汗……终于,我看到敏灵姐姐了,她站在给我买糖的那个地方,大北风天里,她就孤孤单单地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个什么东西,寸步不移。
远远看到她时,她并没看见我,只身子不停转过来又转回去,不时用手捋一捋被风吹到脸上的头发。
我嗓子里咕隆了一下,就往她奔过去,就像先前往北街跑那样。
敏灵姐姐看见我时,我都跑到她跟前了,她定定看着我,看得我都有些怕了,跑太快了,我喘着气呆了呆,伸手就抱住了她:姐姐。她蹲下来,眼里泪盈盈的,轻声说了句“你去哪儿了……”就把我拉她怀里去了。
那会儿我又矮又小,她就像搂着个汗津津的小矮人。
我依稀嗅到她身上织物的香味。
敏灵姐姐不但没骂我野脚乱跑,还背我回来呢。
她的背真暖和,我把脸埋她后颈里,怀里抱着个木头人偶,不说话。
姐姐先前就是因为给我挑这个木偶人,跟货郎讨价还价才没跟紧我的,哎……都怪我脚太野了!
姐姐着背我在慢慢在风里走着。
敏灵姐姐说:南南你怎么走回来的呀?
我说:倒着走回来的啊……
敏灵姐姐又说:要是你走回来了我没在那里了呢?
我说:那我就好好呆着,等你来接我……
她停下脚步,偏过头轻轻顶了我脑袋一下,接着走。
敏灵姐姐叫我时,我才发现已经到我家门口了,我竟然在她背上睡着了。
我下来揉了揉眼睛,拉着她就要进屋,她站着没动,拍拍我脑袋说:南南你回去,姐姐还要看书做作业,下次再陪你玩。
我对着楼上就喊:妈,我们回……
姐姐赶忙捂了捂我嘴,俯身跟我耳语:不要喊了,自己乖乖上去,别讲今天走丢的事哦,不然妈说你。
我很听姐姐话,可进屋后还是忍不住喜滋滋嚷道:敏灵姐姐背我回来的哦。
啥?我听见母亲语气不太对。
我赶忙说:啊,没啥。
结果母亲说:人家欠你啥了,你娃也不害臊……
奶奶去世过后,母亲遵了她的嘱托,楼上茶铺照样开着,尽管赚不了几个钱。
这是叔公们的安乐地呀,父亲这一辈的大人们都不怎么稀罕这种老地方了,追云坊的茶铺慢慢少了下来,到奶奶去世那会,就剩零星几家了,奶奶是个实诚人,很顾旧情,她总念叨叔公们当初是怎么帮爷爷,爷爷过世后又是怎么帮扶父亲的,看来母亲是听进去了。
而楼下,地方不大,一直是个卖些许杂货的小店,后来母亲找七叔他们合伙,买下了隔壁婶婶家一间空房,把屋后院子也封并了,开成了个大货庄,同样是卖“杂货”,不过在四牌楼这块地方,店开大些更好赚钱。
我家新店开张同一年的夏天,香姨家的饭馆也开张了,豆腐照卖,成了招牌菜之一,大家都明了,这是牛二出的资。
开张那天香姨亲自上门来请我跟母亲过去吃饭。
母亲说:要不就南南你跟你去吧香姐,我这……
香姨淡淡一笑:你这里请的下手比我那还多,还怕看不住?
母亲还在推脱:不是的……这店也前不久才开,都是生手……
香姨沉默了下,说:妹,敏灵考上了,这顿饭不只是开张饭了。
母亲愣了愣,表情有些僵:啊?好事啊,好事,那我们走吧。
我跑得最快。
我很有些日子没见过敏灵姐姐了,平日母亲是不许我去北街的。
她总说:你姐要考大学,要复习功课,你不要去搅扰人家,烦!
到香姨饭馆,敏灵姐姐我一时没看着,倒是看见七叔在忙前忙后,我叫他他都没听见似的不说话,却好像听见七叔叫了母亲,母亲回脸看了他一眼,没做声。
我当时莫名在想,我家那庄子也是七叔家的啊,怎没见他到我家来忙。
我心不在焉地等着开饭,忽然有人两个手掌从身后捂了我脸,我一回头就听到久违的笑声,是敏灵姐姐。
呀……
姐姐还是姐姐,但好像……好像又长高了,我发现敏灵姐姐的眼睛生得真好,还有……而我,都又升了两个年级了,个子却不见长,人还是那么瘦。
她穿着一件白色对襟薄衫,黑色齐膝中裤,肩上斜垮着一个靛蓝挂带的布包,上面的花纹很漂亮。许久不见,我傻傻望着她,一脸欣喜,却讲不出话。
敏灵姐姐说:好看吗,我去大城考试,回来时买的。
我一时竟有些失落,我说:姐姐要走了吗?
敏灵姐姐觉察到我小小心思,收起笑容,俯下身来摸摸我头:我还会回来,然后接你去大城玩,那里比邻镇好玩一百倍,相信姐姐。
说完她给了我一个拥抱。
我一时竟有些不好意思。
周围那么多人……我个是没长,但两年过去了,小倩还在吃糖人,而我已经不喜欢吃糖人了,不知敏灵姐姐知不知道。
我终于还是环过手去,紧紧抱了抱姐姐,一句话也没说。
忽然听到有人怪里怪气地说:这小娃都知道抱女娃啦?哈哈……
我赶紧松开姐姐一看,是牛二,我从来就不喜欢这个人,长得流里流气的,我盯着他说:关你球事啊牛二!
我居然骂人了,在学校里老师都夸我是个乖孩子,可今天我居然骂人了。
牛二一听,乐了:唷呵,三哥家的吧,连牛叔都不会叫了?
说着就要来拧我耳朵,敏灵姐姐急了,一手把我别身后,另手掐住牛二伸过来那只臭手说:走开,该干啥干啥去,别那么讨厌!
牛二一脸无赖,上下盯了姐姐个遍说:太轻了,挠痒痒,再掐重点,嘿嘿嘿……
周围已有人在哄笑,这时七叔发话了:牛二。
牛二:哎,七哥,今天辛苦、辛苦,嘿嘿……
七叔:大开张的,得有个老板样子,就别在小娃面前嘻嘻哈哈了。
牛二嘻哈着走开了。
后来想,七叔这话也算给足了牛二面子了,难怪他那么知趣。
这个夏天结束,敏灵姐姐去大城了。
敏灵姐姐说她会回来接我去玩。
可惜,我一直没能等到这一天。
敏灵姐姐去大城以后,我就没有了她的消息,一来母亲从不跟我讲香姨家的事,二来……
其实我冒着被母亲揍的风险,几乎每个学假都跑香姨那里去问过,可香姨一直说敏灵姐姐学习很紧张,学假里又要做实践,所以没能回来。
香姨对我一直很好,她又不可能骗我,但我很想见到姐姐啊,她怎么就一直不回来呢。有次去没见到香姨,却看见牛二光着半身在饭馆里喝酒,我刚要跑,结果被他瞧见了,这坏蛋便高声嚷嚷:娃,来看牛叔啊,来,牛叔请你喝好喝的,哈哈……
我看着他那醉醺醺的恶心样,便想起当初他在姐姐面前嬉皮笑脸的样子,真想一石头扔死他!
倒是小倩来得勤了,父亲去世后不久她也上小学了,我们一个学校,放学后她经常黏着我说在我家玩会儿再回去,结果就赖我家不走。
而母亲对她一直很好,很多时候居然让她睡我小房间,而我去奶奶旧屋睡。
我郁闷极了!
有时我不禁在想,对自家娃也没这么迁就吧,怎么对这个蠢丫头总这么上心。
小倩进了我家店,总是想吃什么就拿什么,搞得店里做工的姐姐们都不知道怎么处理,后来还是七叔发现了,当场给小倩训斥得哇哇大哭,才有所收敛。
但母亲也训我:你娃别总嚷嚷人家小倩,这店也是她家的,不然能开大么!
我终于快上初中了。
算一算,敏灵姐姐也快大学毕业了。
自从敏灵姐姐送了我那个木头人偶,每次想起她,我就把人偶拿出来玩,有时呆呆看着傻笑,有时没来由地把它往床上磕……
那天小倩去楼下拿了好几罐凉饮跑楼上我房间来,她说:南哥哥,我请你喝,可凉快了。
我径自开了喝我的,没理她,我知道又是母亲给她的,不喝白不喝。
她在旁边喜滋滋地看着我,看得我不自在了便吼她:你傻子啊,盯着我干笑个啥?!
她继续傻笑:我今天好高兴啊哥哥,我请你喝凉饮了呢……
我蔑视道:还不又是我妈给你买的。
她一下子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低着头说:这是我买给你的。
我话都懒得说了,只自顾自在那笑。
结果小倩也不说话了,背着小书包跑掉了。
天气太热,我一口气喝了两罐,打了个饱嗝才慢悠悠下楼去,刚一下楼母亲就问:小倩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你又欺负她了?
我轻描淡写道:我哪儿敢啊,倒是她,拿了你买给她的东西还说请我喝,真无聊……
母亲瞬间发作:你娃作死啊,这是她在考了头名得了奖钱买给你的!
我:……
母亲还没发作完:都上初中了,你懂事点不可以?!
我不做声,毕竟这次确实理亏,还有点儿吃惊,这蠢丫头居然能考头名……
母亲发作完时,却懒懒地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惊喜:你敏灵姐姐回来了。
我直接愣了,这个消息我等了快四年了,四年,我没那么矮了,我更能跑更能跳了,我不再是趴在姐姐背上睡着的小孩了,我……我居然也不是听见姐姐回来,就转身往北街跑的那个小孩子了。
那我明天去看她吧。说完我默默拖着步子,转身上楼,心里五味杂陈。
母亲说:明天,叫她跟香姨来家里吃饭吧。
第二天早上,我去找敏灵姐姐,这附近好些人家的门都开了,就香姨家的是关着的。她家隔壁那婶婶见了我欲言又止。
我有些纳闷,上前问:婶婶,敏灵姐姐她们今天怎么还没开门啊?
婶婶迟疑了下,终于走到我跟前轻声说:南南,她们一早就走了。
我一听,脑袋“哄”的一声……我一下子愣住了,一时不知所措,看了看婶婶,又瞅瞅周遭的人,众人都避开我的目光,只婶婶又哽咽着对我点点头。
我转身就往南门跑去——只有南门外才有车站。
街上人不多,我只听见风在耳边响。忽然瞧见一个身影正在前面跑,是七叔。我不知道他有没注意到我在身后。他的背影像游魂般,飘在地面上,急切、执拗、伴着些许疲惫,一往无前。
今年元宵节,小倩跟我回来看母亲。
夜幕还没下,追云坊就已灯火通明。
人们大多游街观灯会去了,只几个寿星般的老叔公在铺里闷坐喝闲茶,有的已经不太记得我是谁了。
我大声说:叔公,这么硬朗,还吃得好睡得香吧啊?
叔公:啊?香……好……你是哪个娃?
我说:叔公我老三家南娃啊!捡到过钱那个!
叔公:哦……钱?你娃捡个球哦……
我跟小倩陪着他们坐了半晌,我说:不喝热茶了,感觉口焦。
小倩说:天还凉着,要不……
我说:就喝你以前请我的那凉饮吧。小倩看看我笑笑,不再讲话,下楼去了。
我扭头看楼下人群。多是附近小县、大城的游客。
这里元宵是最热闹的,街上的人比春节时还多。
追云坊平时冷清,也就逢了这日子,走回了远久往初,像个“城”了。
灯火黄昏里,依稀忽见有个少年,胸前搂着个东西,小跑着穿梭在街上人群中,奋力往南门方向而去。
他单薄瘦小,众人的躯体一时间显得那么高危,而他像块干巴的面团,随时会被挤扁。
我依稀听见这少年嘴里在喊着什么,心里莫名紧得慌,站了起来,上半身倾出茶铺木格栏,伸着脖子望他前去的背影。
跑着跑着少年忽然伸手重重攀住一个长发女子的背。
原来他是在追这个人,我先前好像是瞧见过她的,她从北街过来,穿了件白色对襟薄衫,肩上垮了个靛蓝挂带的布包,面容姣好却神情呆滞,我心里似是想起了什么,最终却被她陌生的面容冲断了。
其实我猜少年只是想轻拍她一下,可气力早被人群榨干了,他像在深水里攀到一根秀木,继而放开手,转身往前一步拦住此人去路,抬脸看了看眼前人,怔了怔,少年赶忙抱歉地对女子埋了埋头,继续无力地向前跑去,越来越慢,最后踉跄而止。
手里有东西落他脚边散掉了,是只黑不溜秋的木偶人。
人群蠕动,他们就这样消失在眼前灯火里。
小倩还没上来,我抹了抹眼角起身下楼去。
三年前,我结婚了。
我跟小倩先后去了大城读书,最后都留在了大城。
我等了敏玲姐姐好些年,只是想再见她一面,问问她过得可好,可惜她就此杳无音讯了。
小倩也等了我许多年,而她却等到了跟我在一起的那天。小倩比我幸运。
就在我们结婚前不久,牛二的哥哥跟他嫂子,也就刘家老大两口子在大城被抓了,贪得无厌,终于事发——检举人的材料天衣无缝,该是早有心意,暗里花了多年的细致功夫。才没过多久,牛二又便半夜在家里莫名其妙被人打得半死,下身挨了重击,恐怕……两条腿也均被活活打断了,来人临走前还浇了他一脸一身的尿。
牛二没了靠山,又成了废人,想卖老屋活条老命,结果价都低到门槛里了也没人敢声会。
不久,追云坊就没再见过这个人。
我结婚那天七叔喝醉了,在那一个劲哭,母亲跟几个婶婶也没太在意,以为他是替儿女高兴坏了,七婶也就如今岳母还笑话他,说他老没脸皮的。
我从未告诉过她们,香姨跟敏灵姐姐走的那天早上,我看到了七叔。
香姨他们走的当天,牛二如同他前夜鬼鬼祟祟溜出香姨家一样,半夜才鬼鬼祟祟溜回追云坊,其实没人想过要问他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家像都当香姨跟敏灵姐姐没来过追云坊一样。
除了七叔。
七叔当晚去了趟香姨隔壁婶婶家后就死等牛二回来。
不过是为了说一句话:牛二,你得好好活着。
这些,只我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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