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在雨里的女孩 [复制链接]

宋诗

主楼

发表于 2013-8-27 23:1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1、
　　　

　　　那场雨下的太诡异了。全无征兆地说来就来，且黑色的雨点敲打着路边红色的棚顶，借着棚内昏黄的灯光，抬头就能看见棚顶上似乎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蜘蛛。那些蜘蛛在红色篷布的映衬下黑的发紫，让人不寒而栗。以至于后来我每次想起豆豆的时候，总会清晰地记起那场雨—— 一样的神秘和诡异。
　　　我一直觉得那时的豆豆应该正躺在床上看电视，偶尔会望向门口的方向嘀咕两句——为什么还不来？又或是雨太大，她已经把自己蜷缩在了被窝里。还好窗户是关着的，要是让这个怕雨的家伙看见这黑色的雨滴，说不定会吓成什么样？
　　　邻桌的几个人赤膊着上身，一边喝酒，一边谈论着这场怪异的雨。大都是些无稽之谈。黑色的雨，意味着什么呢？我不信鬼神之说，虽然说不上原因，但肯定和鬼神无关。这时候老板伸头问了下，诶，打包带走？我看看了外面雨势太大，就说，一碗带走，一碗在这吃吧。老板打趣地说，不是我想留你们，是这天要留你们呢。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很快，我的羊肉砂锅面就端上来了。
　　　吃面的时候，地面已将全湿了，黑色的雨水到处奔走，就好似谁把墨汁泼洒在了地上。棚顶已经黑压压的一片，光线更暗了。偶尔还有雨滴飞溅到脸上，奇怪却不臭，跟平时雨水的味道没什么两样。天上依旧月朗星稀。这样的场景，除了用诡异二字我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更诡异的是，这雨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当我吃完面条的时候，雨突然就停了。说停就停，没有一点过度的意思。整个过程也就持续了十几分钟。给钱的时候，老板调侃着说，小伙子，你运气真好，刚要走就停了。我笑了笑，是啊。
　　　一路上我就在想，豆豆肯定饿坏了吧？她有没有看到这雨呢？还没到门口我就已经开始在叫了，我叫豆豆，豆豆？没人回应，要是平时，她定会扯着嗓子说，还没死呢。我推门进去，灯开着，电视已经关了，屋里静的没有一点声音。这家伙，定是被吓的躲被窝了。
　　　我把面条放在桌上用碗盛好。起来吃东西了。我说。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床沿，就好似深怕她会一下子就被窝里蹦出来一样。她总会这样吓唬我。当我满怀期待地扯开被子的时候，我惊呆了——被子里什么也没有——豆豆呢？豆豆哪去了？
　　　

　　　2、

　　　
　　　我站在岗亭上，显得疲惫不堪，我用手悄悄地在腰上掐了一下，努力打起精神。这个时候我很想抽一支烟，或是来根雪糕。但是不能，我知道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我，值班室的屋檐下，办公楼的外墙上，他们无处不在。尽管是份简单的工作，点头，敬礼，剩下的就是一直站着，直到站成一截木头。很多公司的女员工平时都打趣地说，看呢，越来越像木头了。我仍是只笑了笑。我已经在这个位置站了三年零五个月，我不知道还要再站多久。太阳很大，还好头顶上有把大伞，它为我挡住太阳的同时，也挡住了我欣赏这座大楼壮观的楼顶。汗水已经湿透了背心，隐约还能嗅到路面上翻滚的尘土被烧焦的味道。
　　　豆豆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我不知道。我只记得一声刺耳的车鸣过后，豆豆就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
　　　救我。她说，气踹嘘嘘的。同时还使劲地拉拽我衣服的下摆。她会杀了我的……你……救我……
　　　说到后面尽有些断断续续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由于奔跑踹不过气来。两个眼珠滴溜溜地上下打转，就像是一眼正待喷薄而出的清泉。
　　　我说，别急，慢慢说，谁在追你？我很想扶她找个地方坐下来。但是已经没有这个时间了。
　　　她抬手往后一指。就是她。她说。
　　　又一个人凭空地冒了出来，也许是被豆豆挡住我，我刚才没有看到。豆豆一侧身的时候，她就已经站在眼前了。是个中年妇女。一袭淡蓝色长裙，脚上穿着高跟的凉鞋。我这才注意到豆豆的脚上也只是穿了双人字拖鞋，上身穿着白色T恤下身穿着牛仔短裤。这样的装扮要么是正在逛街的路人，要么就是在家闲着。反正不像是上班的样子。
　　　妇女拉着豆豆就要走。你他妈……妈的还想跑，跟我……跟我回去……她断断续续地说。
　　　我不回去。豆豆说。值得说明一下的是，我那时并不知道她叫豆豆。豆豆甩开她的手，然后转到我的身后，脸微抬，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怔住了。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以前当兵的时候，什么场面没有训练过，真让碰上的时候，还是有些傻了。我一手把豆豆护在身后，一手伸在身前，企图挡开女人。我说，有话好好说，你是她什么人呢？
　　　哈哈。妇女一听就冷笑开了。你问我是她什么人？我……我操，我是她妈行……行了吧。妇女说。
　　　我感到很意外，妈妈有跟女儿这样说话的吗？我看着豆豆，像是在询问她是不是这样。
　　　豆豆点点头。他说，她虽然是我妈，但是她一样会杀了我。她这句话像是在对着我说的。然后，她又斩钉截铁地说，死也不回去。这个“死”字的吐音特别重。似乎是在对女人的一种威胁和强调。
　　　这时一个路过的管理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没事。管理说没事就赶紧把它们弄走，等下有两个客户要过来。我连忙点头应允。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弄走她们，只能试着去劝解。我说，阿姨，要不……话没说完妇女就瞪了我一眼。我意识到什么，赶紧又说，那个……大姐，要不您先回去，你女儿我再帮您劝劝。您看我们领导在看着呢。
　　　我必须带她走。妇女完全不给我回旋的余地。
　　　那我就只能报警了。我也急了，伸手去摸电话。
　　　这个时候女人突然安静了。好像是在思考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在害怕警察。我摸电话的手也停住了。我能感觉到豆豆抓着的手又紧了一些。
　　　安静了一会，女人说，两万块。
　　　什么……什么两万块？我疑惑地说。
　　　我就当没有这个女儿，两万块，人你带走。就当嫁你了。女人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很想说你这不是卖女儿吗？但又想是不是个骗局？情况又急，总不能一直让他们赖在这。随口就应允下来说，行行行，你先回去。回头再说。
　　　看的出豆豆也有些吃惊。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你在这上班，你跑不了的。过两天我就过来拿钱。女人说完，揉了揉腿嘟囔了句什么就走了。
　　　行行行。我一连说出三个行字的时候，女人已经走远了。
　　　

　　　3、

　　　
　　　几个月以后，我一直想不明白那天豆豆的母亲为什么要追豆豆，而且还要杀她。就如同我不明白现在的豆豆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一样。而那场黑色的诡异的雨也好似是为了把豆豆带走才下的一样。雨一停，人就没了。全无征兆的，一样的神秘和怪异。
　　　妈妈打来电话是在豆豆消失的第三天。这三天里，我吃了四桶泡面，六个包子，两盒牛奶，八包香烟，睡过去了五个小时……我不知道她会在哪里。没道理就这么凭空消失了——离家出走？还是被他妈妈抓了回去？前一种有可能，但是没有迹象。后一种他妈妈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哪，除非，除非这是个骗局。怎么看也不像。我不知道她的过去，她也不清楚我的状况，可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三个月了。这个时候我想到了她的老家，我曾经看过她的身份证，还好自己记忆力好，全记了下来，当时也并不是无意记住的，其实我是想多记住些关于她的东西，好证明我是爱她的。没想到这时候居然可以用上。
　　　对，明天就出发。我对自己说。然后，电话就响了。
　　　妈妈说，小六啊。
　　　我说，嗯。
　　　我听的出，妈妈的声音有些发虚。状况不太好。
　　　我说，是不是又犯病了？
　　　妈妈说，这次恐怕……恐怕是挨不过去了。
　　　然后是一声轻微的呻吟。
　　　妈妈接着说，你回来看……我一眼吧。
　　　我说，你乱说什么呢。会没事的，我明天就回来。
　　　妈妈说，累的很，不想……说了……把豆豆也带来，让……我看看……
　　　我说，嗯……妈，你等我啊。
　　　妈妈说，看到你和豆……一起……瞑目……
　　　电话突然没了声音。
　　　我突然就泪流满面。
　　　我说，妈——
　　　挂了电话，我才想起已经好几天没给老妈打电话了。都让豆豆的事给闹的。妈妈的身体一直都不好，从小就体弱多病的，但从声音里听来，从来都没这么虚弱。看过两次，除了一些小毛病外，最大的问题在头部，她经常头痛，医生说是什么颈椎有问题，妈妈坚持不让住院，开了些药吃了还是没用，只有长期不断地服食头痛粉，据说这药有很大的依赖性，且副作用也很大。没办法，只要是能减轻痛苦，毒药也得吃。
　　　爸爸身体还算健朗，可最后却走在了妈妈的前面，三年前爸爸被诊断出颅内肿瘤晚期，两个月后就匆匆地走了。爸爸死后，老妈一直念叨着我的婚事，就好似预感到这天的到来似的。她常说，你爸临走也没能看到你成家，我这身子骨又不好，谁知道还能等多久，看看你爸爸，好端端的就走了，很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你抓紧点吧，别太挑了。
　　　我打电话请假。公司说不准。我说，你妈要是快死了，老子看你还他妈这么淡定。我接着说，不管，请不了辞职也行。
　　　那边静了下说，就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不到就自动离职。连工资也没有。
　　　我说，行。
　　　

　　　4、

　　　
　　　豆豆的母亲说好三天后回来拿钱的。可是整整一个月过去了也没见人过来。如果不是忘了，就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会出什么事呢？豆豆不肯说，我也猜不到。我只知道，豆豆已经渐渐地忘记了她的母亲。
　　　豆豆给我看她的伤口，在左手手腕的地方。她解开自己一直戴在手腕上的一条白色的蕾丝带子，然后我看见那条蚯蚓一样的疤痕，横跨过手腕处的静动脉。那已经是我带豆豆回家那天的事了。
　　　她把手伸到我的眼前，就在蚯蚓几乎要爬进我眼睛的时候，她却奇怪地问我，漂亮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就没有回答。
　　　很恶心是吧！她说。
　　　我觉得它们很漂亮，不是吗？她说。我觉得她不是想参考我的回答，她已经有了她的答案。然后，她就笑开了。这个笑很诡异的，有种说不出的绝望和嘲讽。
　　　你敢亲吻它吗？
　　　她说。喏，接着把手又伸近了些。我仿佛能看见我自己的瞳孔里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蚯蚓。我本能地想躲，但又觉得不太礼貌，又微微把头侧了过来。摇摇头……又点点头。
　　　她也许是看出了我的窘迫，于是把手放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地凑了上去。就像是和一个甜蜜的爱人在亲吻。
　　　是你妈妈干的吗？
　　　我有些好奇，同时也想用话题赶走这略微尴尬的局面。
　　　她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像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一样，淡淡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刀子划过我血管的声音，冰冷的，激进的，好像一支进行曲，如万马奔腾般，鲜血汩汩而出……
　　　她为什么这么对你？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必须打断她。我无法相信眼前这个看上去单纯而温暖的女孩竟然能说出这么寒冷的句子来。
　　　她说，她就是想要杀了我……
　　　她说，别问，好吗。
　　　这两句话，在她说来，抑扬顿挫，前一句无比愤怒，后一句却又很是温婉。
　　　我已经开始渐渐相信，豆豆就是一个谜。在她身上有着太多的不可思议和奇怪的事情，我很想知道，却又无法参透。但是从那以后我就真的再没问过她的过去。我始终相信总有一天，等到她想说的时候，她会告诉我的。于是，我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
　　　我一直以为，我跟豆豆的相处，只是短短的三天就会结束。然后，她是她，我是我。可是她的母亲却爽约了。也正是因为她的爽约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在这三天里，我把豆豆安排到我住的地方。坐落在离公司不远的一个小村里。是一个低矮的砖房，没有装修，石灰大块地脱落，斑驳而古旧。好在后面有一个小院，种着些叫不知名的花草，估计是以前的住户种下的。而且这个院子又和别的楼房没有连着，显得很是清幽，全无大城市的喧闹。无聊的时候，她就看会动画片，也许也看看湖南卫视，也可能会在院子走动走动。我则留在公司的值班室里，替同事守夜。每天晚上我都会陪她很晚才回公司。
　　　第四天的时候，她的母亲还没出现。我就奇怪地问她，你妈妈是不是不来了。
　　　她说，不会的。她说话的时候，正在院子给一棵花浇水，从背后看去，那花似乎比她还略微高了一点。我不知道花名，常绿，叶子很大，有点像芭蕉，开喇叭一样的花。
　　　她说，可能是出什么事了吧。
　　　我说，你不担心吗？
　　　她奇怪地瞪着我。那是她的报应。她说。我该高兴才是呢。
　　　如果，她来了……你会，会怎么做？她问我。
　　　我很想说，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交易还是买卖？但我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原本就没打算要花这两万块，再说我也没这个钱。
　　　她说，别送我走，可以吗？
　　　

　　　5、
　　　

　　　妈妈是真的不行了。
　　　我一进村子就感觉到了异样。所有的熟人都凑上前来打招呼，可我没时间跟他们寒暄，我说，我妈怎么样了。
　　　他们都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声音很杂，经过几次筛选辨别，我总结了几个字——不行了，已经弄堂屋躺着去了。
　　　在老家，病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弄堂屋去的，弄进去就意味着等死。
　　　堂屋里有七八个人在守着妈妈，我进门就感激地向他们点头招呼，都是些隔壁的邻居和叔伯的亲戚。妈妈躺着几块木板拼凑起来的看上去有点像床一样的东西上面。她看见我，似乎想要拼命地挣扎起来，嘴角也微微动了动。我听不清她说了什么。我叫她。
　　　我说，妈——
　　　她的眼泪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我凑上去，握着她干枯的手，微热，还不冷。我说，妈，对不起。咱这就去医院，你会，会没事的。
　　　她摇了摇头。过了很久，她说，豆……豆……呢……
　　　我说，豆豆有点忙，她的假要晚两天，现在应该差不多上车了。
　　　我说，别急，你会看到她的。
　　　其实豆豆在那个下着黑雨的夜晚早已经消失，如果不是妈妈的病，估计我现在已经在豆豆的老家找她了。但是老人问起，我尽量让这个谎言编的逼真一些。
　　　妈妈没有再说话。她微微闭上眼睛，看样子是想休息了。
　　　看着老妈那张安详而苍白的脸，我突然就想起两个月前我跟妈妈要钱的时候，她说过的那些话——别说是两头猪，只要能看到你成家，就算把老妈这把贱骨头搭上我也高兴啊……老妈喜不欢没关系，只要你喜欢就成……
　　　猪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卖了，但是猪圈里又养了两头小猪，白色的，看上去乖张可爱，躺在猪圈的角落酣睡。厢房的楼上挂满了刚从土里收回来的玉米，用竹条束起来，一串串的……这都是妈妈的心血，这都是年老体弱的妈妈的汗水啊。
　　　我开始给屋里的男人分烟，以表示对他们的感激之情。他们也都争相安慰我。
　　　他们说，小六，先看看再说，如果好转就弄医院，实在不行就别浪费这个钱了。农村的情况比不得城里人啊。
　　　在那一刻，我的脑袋里想了很多东西，到了最后竟是一片空白。我想说的千言万语，也只变成了三个字——嗯，好的。
　　　后来，老妈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半个月后，差不多已经行动自如了，吃饭也跟从前一样，就好像从来没有病过一样。于是就搬进厢房去了，堂屋的东西也都全部撤了。有人说这是回光返照，我不信。前来照看的人也开始少了。我也慢慢放心了，只是我们都没有再提医院的事。一个原因是没钱，另一个就是妈妈的身体看起来真的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一个星期以后，妈妈就真的走了，走的很突然。我那时才开始怀疑是不是真有回光返照之说。
　　　妈妈是躺着床上走的，没有一点挣扎反抗的痕迹，很安详地，悄无声息地走了。那天早上，我叫她起来吃饭，却怎么叫也叫不醒，我再一摸她的手，全无温度的冰冷。我开始恐慌地叫来邻居，经他们的鉴别妈妈是真的走了。
　　　心里顿时百感交集，顿时说不上话来。我没有时间去思考豆豆和那两万块钱的事情，紧接着就得张罗妈妈的丧事。事后我一直在想，如果那两万块钱还在妈妈的手里，如果那两头猪还没有卖掉，如果妈妈好转时就马上送去医院，结果会是怎样的呢。只是，没有如果……
　　　

　　　6、

　　　
　　　我原本没打算要付给豆豆妈妈两万块的想法却在一场雨后发生了改变。
　　　那是跟豆豆认识半个月时候的事了。那天晚上我照例陪着豆豆看电视，电视里放着的是《喜洋洋与灰太狼》。我虽然知道现在很多成年人也看动画片的，但是当我看到豆豆盯着屏幕嗤嗤笑开的时候，我还是有些不习惯。豆豆有着一张单纯且幼稚的脸，怎么看都不像上了二十的人，可她身份证上的时间推来，分明已经二十三岁了。
　　　快到十点的时候，外面开始下雨了。雨打在屋顶和窗户上啪啪作响。我从后面出去，站在门口看了看，雨很大，夹杂着呼啸的风声，零星的光点在夜幕中格外冷清。差不多都睡了吧。
　　　我想走，可是房间里却从来没有备伞。
　　　估计是电视看完了，豆豆也起身出来，她穿了套淡粉色的睡衣，是前几天我给他买的。女孩子嘛，总不能一直穿一套衣服。况且她有身无分文。
　　　啊！她突然惊叫一声，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回头望去，她正一脸惊愕地站在身后。她说，怎么下雨了。真烦人。
　　　早就下了，是你看电视没注意罢了。我说。你不喜欢下雨吗？
　　　她说，确切地说，是害怕吧。这个“吧”字没说完，“啪”的一声惊雷响起。吓的她直我怀里钻。
　　　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手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贴着我的胸膛，在雨声里我听得见她的心跳，她的呼吸。她吞吐的气息，敲击着我喉咙的肌肤，抬头的时候更是直抵嘴唇和鼻孔。
　　　我说，为什么？然后慢慢把她推开。我的理智在时刻提醒着我。
　　　没有为什么。就是害怕。她说，你能说你怕鬼是为什么吗？
　　　我说，我不怕鬼。
　　　其实在心里佩服她对这个问题的转接很灵活。
　　　她又靠了过来，双手环过我的腰。
　　　她说，要是一直下雨你就不走了，好吗？
　　　我没有回答，结果那天真的下了整夜的雨。而我也迷迷糊糊地得到了豆豆的身体。
　　　第二天，事情随之而来。我要怎样面对后面的问题，也就是豆豆妈妈说的两万块的问题。我手里的存款并不多，出门几年也就攒了万把块钱。又没什么朋友。最后我想到了老家的妈妈。如果告诉她这是彩礼钱，她一定会同意。
　　　我给妈妈打电话。我说我找到媳妇了，她叫豆豆，是个好女孩。
　　　妈妈说好。看的出妈妈很高兴。
　　　我说，但是她家人要两万块的彩礼钱。
　　　妈妈迟疑了下，毕竟两万块不是小数目。
　　　她说，那我把猪卖了吧，两头都卖。
　　　她接着说，孩子，现在骗子很多，你看清楚了吗？
　　　我说，不会的。年底我带回来给你瞧瞧。
　　　然后，妈妈就哭了。
　　　妈妈说，要是你爸爸也能看到今天那该多好。
　　　妈妈很快就通过村里人帮忙把钱寄了过来。加上自己的，足足两万多块。可是豆豆的妈妈找来的时候已经距离她约定的时间超了一个多月。
　　　再见到豆豆妈妈，已经全无第一次见到时的光鲜了，疲惫不看，衣着不整。她接过钱足足数了三遍，就话也没说地走了，连看都没看豆豆一眼。我真的开始有点理解豆豆为什么这么恨她了。
　　　晚上回去的时候，我跟豆豆说，找份工作吧。
　　　她凑过来，靠在我的身上，说，不找。我要天天陪着你。
　　　我说，我怕我养不活你。
　　　豆豆说，哦，那改天我出去找找。
　　　豆豆说的改天直到她消失也没能兑现。
　　　我突然有种后悔莫及的感觉。可我又有很多理由说服我离不开她。但我不明白的是，豆豆为什么就会消失了呢？我一直不愿承认那是离家出走。至少我是一直宠着她的。
　　　骗局？还是背叛？
　　　

　　　7、
　　　

　　　豆豆的老家在贵州北边的一个小村庄。她身份证上的名字也不叫豆豆，豆豆是我给她叫的。她的全名叫金银豆。金银，金银，连名字都是穿金戴银的。我不能说是俗气，我自己的名字也好不到哪去。
　　　我找到豆豆的家里，一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女人腆着个大肚子，微胖，满脸雀斑。
　　　我说，是金银豆家吗？
　　　我怕说豆豆他们会不知道。我暗想，豆豆的老妈我见过，那这人是谁呢？
　　　找她干嘛。她说。我就是。
　　　我当时就傻眼了。心想她是金银豆，那跟我一起的是谁？
　　　你们这就你一个金银豆？我说。
　　　她上上下下地把我打量了一遍，还没开口，一个男人就从屋里走了出来。什么事？他边走边说。
　　　女的说，没事，外地的。估计是找彩虹呢。找我们家来了。
　　　我不找彩虹。我说。
　　　女人说，我都好几年没出门了，谁会找我呢。你要找的是不是手腕上有条疤的小姑娘。
　　　我说，对，就是她。她不是叫金银豆吗？
　　　男人上前递了支烟，我接过说了声谢谢。
　　　男人说，她身份证是我媳妇借……
　　　借字没说出口，女的就接过去说，对，是她偷的。
　　　我突然对偷这个词很敏感。豆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说，那，那个彩虹现在在家吗？
　　　没了。女人很干脆地说。
　　　什么时候的事呢？
　　　也没多久，一个星期前吧。这话有点长，你不嫌烦就进屋慢慢说吧。这次是男人说的。
　　　我带走一肚子的疑问。感觉自己真的越来越不了解豆豆了。
　　　

　　　8、

　　　
　　　我断断续续地听完豆豆的故事。期间还吃了饭，我不喝酒。准备起身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于是就在金银豆的家里住了下来。
　　　听男人说，豆豆是跟着外婆长大的，还有个外公，和舅舅。妈妈常年在外。豆豆今年差不多十四岁还是十五岁，男人说记不清了。当我听了到这里的时候，我几次都差点吐了出来。
　　　豆豆的外公是个老实人，在不喝酒的情况下基本上不说话，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说。虽然有点夸张，从我后面亲眼看到的说来，也差不多。舅舅快四十了，还没成家，年轻时疯过，估计是二十多岁的时候吧，脑子一根筋，也不善言辞。常年闭门不出，识得几个字，信仰与村里别家不同，专研是些奇怪的经书，有人说是法轮功。还有人说见过彩虹（就是豆豆）的舅舅给国家领导人写信，说什么世界末日啥的，具体情况只有村长知道。彩虹外婆早年讨饭至此，后来嫁给了老实巴交的彩虹外公。现在家里一般都是彩虹外婆说了算。
　　　彩虹的妈妈很早就出门打工，有一年她回来了，在家生了彩虹，就又出门了，谁也不知道彩虹的爸爸是谁。后来，隔个三五年回来，身边总是带着不同的男人。在村里这样的女人叫水性杨花，很不受欢迎的。常有人背后说三道四。也有人说，彩虹妈妈在外面做的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说好听点叫“妓女”，说难听点叫“鸡”。
　　　这些都是我从男人话语里总结出来的。他说这些事村里人都知道，他也不必瞒。
　　　我说，说说彩虹吧。
　　　他说，这孩子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俗话说的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从小也是偷偷摸摸惯了的。在别人家看电视，见什么拿什么。不信你问二贵去，二贵是彩虹家邻居，他家被偷的最多，还抓住过好几次。彩虹还被捆起来打的死去活来，可最后还不是一个样的偷，弄的谁都怕她进屋。为这事，二贵和彩虹舅舅还打过架呢。两家现在都还没说话。
　　　都偷了些什么？
　　　什么都偷，吃的呀，小孩的玩具呀，文具盒，铅笔本子，什么都有，太多了数不清。
　　　难道就没有什么优点吗？我问。
　　　优点？男人好像在思考。话说回来，这女娃就是嘴甜，讨人喜欢，管谁都会叫，且不会叫错。不过这也算不上优点，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呢。
　　　男人又说，唯一就是还比较勤快。因为她外婆好吃懒做惯了，外公跟舅舅两个大男人又不管这些事，各忙各的，只要有饭吃就成，所以很早，基本上她家的饭就是彩虹在做。
　　　唉，说到最后，男人叹息了声。其实这娃也怪可怜的，生在这样的家庭估计也是她的命吧。
　　　我不时的附和说，是啊。是啊。
　　　我说，还有呢，她上过学吗？什么时候出门打工的？她是怎么没了的？没了是什么意思？
　　　别急，男人说。她家的故事太复杂了，一时不好理，慢慢给你说。
　　　豆豆上学很晚。原本好像是不让她上的，对了，她还是黑户呢。不知道她妈妈发了什么慈悲，那年寄了钱回来，让送彩虹去上学，当时她都快十岁了，跟一群五六岁的小孩坐在一起，也不知道她自己心里会怎么想。好像成绩很不错，后来读了两年就没读了，就是去年过年，她妈妈过来，开年后就把她带出去打工了。关于这事，很多人都在议论呢，说这孩子准会走上跟她妈妈一样的路，她妈妈把她带出去也准没安好心。
　　　我说，后来呢。
　　　上个月，彩虹一个人回来了。听说她妈妈好像是出事了。出什么事就不知道了，要么是关监狱去了，要么就是死了。只有她自己家里人知道。然后，一个星期前，彩虹就失踪了。凭空地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出了什么事。
　　　男人说到这里，突然回过神来，说，你找彩虹干什么呢？跟他什么关系？说你是她爸也不像，是她男朋友可她还这么小？你是公安吧。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突然想起出门的时候工作证还放包里，于是找出来在他面前晃了晃又放了回去。我只让他看到我穿着工作服的照片，好让他误以为我就是公安。
　　　我突然就想起，我为什么找豆豆呢？为了两万块钱？还是为了我跟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我自己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我睡的很不安稳。
　　　

　　　9、

　　　
　　　“雨总有停的时候，可我呢？我停不下来……”
　　　这句话被写在一个快要被撕光的本子上，本子放在彩虹家的茅厕里，前面的已经被撕光，后面的全是空白，只有这一页有字，经辨认确定是彩虹的字迹无疑。这是我见过的彩虹唯一的字迹。歪歪斜斜的，但很干净，给人一种很清爽的感觉，但字的内容却又让人清爽不起来。
　　　那几天闹肚子，在彩虹家里上茅厕时无意间发现的。
　　　他们一家都比较沉默，什么也不说。问来问去，他们只说了一句话——彩虹死了。
　　　我问彩虹是怎么死的，你们为什么确定她死了？
　　　他们有又始沉默。我发现彩虹舅舅的手一直在发抖，不管做事还是闲着，总是抖个不停。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本来就这样。他面色苍白，估计常年都躲在屋里的关系，那颜色白的很不健康。瘦瘦高高的，胡须也没刮，拖拖拉拉的感觉。
　　　可村里人对他的评价还是蛮高的，说他有孝心，对老人好。天天给他父亲洗澡。父亲年纪太大，行动有些不便了。
　　　彩虹失踪也是在一个雨天。具最后跟彩虹在一起的一个小姑娘说，那天晚上她们一起在村口玩，彩虹好像有心事，不太高兴。后来下雨了，就各自回家了。然后谁也没有再见到彩虹了。
　　　有人说，彩虹曾经自杀过。一刀就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好像是十二岁那年。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当时好像是村里开会，她没事也在会场里玩，可玩着玩着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刀，很小，像是学生削铅笔的小刀，就这么生生地划破了自己的血管。一点都没哭。面无表情。
　　　说这事的人说，彩虹这次会不会也是自杀了呢？
　　　我不知道他的结论是否正确。但有一点让我很是震惊。彩虹为什么要说手上的疤痕是她妈妈划的？我想不明白。
　　　可是她为什么要自杀呢？
　　　有人偷偷告诉我，彩虹的舅舅和外婆也有点问题。彩虹舅舅这么大的人了一直讨不到老婆，以前就有流言说是要把彩虹养大给他养老的。彩虹妈妈把彩虹带走的时候，他们都不愿意呢。
　　　我当然知道这人说的“养老”还有更深层次的意思。
　　　我突然觉得这个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很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就如我此行的目的，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找到彩虹又怎么样，让他跟我走，我继续养她，或是要回两万块钱？找不到又能怎么样。当然我始终没提两万块钱的事，也没提那个雨夜我得到彩虹身体的事。

　　　10、

　　　
　　　我离开村子那天，一个女人跑过来跟我说。
　　　她说，我知道彩虹在哪了，我昨天在镇上见到她了。虽然没跟她说话，但我肯定是她。
　　　她怕我不信又补充了句，真的。
　　　我笑了笑。我说，我已经找到彩虹。你看到的那个不是她。你看错了。
　　　她疑惑地看着我。她说，在哪？
　　　在雨里。我说。
　　　我抬手指给她看，远山雾蒙蒙的一片，大雨很快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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