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半岁光景时,我就被送到了外婆家。外婆住在城东的一马路,从二马路出发,过万安桥,环城路,再过大桥溪,钟鼓楼,一直到电池厂斜对面,沿河临街处。
临街齐马路是一排本色木头房,楼下是依山势用条石砌成的地下室。说是地下室,其实既宽敞又亮敞,开门便是一河水,一片山;满河汤汤,满目青翠。下石梯,穿过高高低低树木杂草,一直可以下到河坝。地下室除了堆放一些杂什外,一般都用作家里孩子们的卧室。
屋后的山坡和河坝一直是孩子们的乐园。春天里的桃花,豆荚花:盛夏的粉仔花,指甲花,攀援的喇叭花和金色的南瓜花;紫红的桑葚,酸涩的青桃;寻常百姓家的寻常花树,在这里落地生根,生机盎然。因了丰盛,因了常见,一切皆觉美,一切皆觉好。河坝的一片沙滩,一只摇摇晃晃的木船,石缝里的一棵小草,甚至那些残砖断瓦下的一个破碗,一枚断了的红色发夹,都被我和伙伴们兴高采烈地找来办家家用。没有玩具,一山一水,一砖一瓦,都是天然的玩具。
家家门前都种树。外婆家门口种的是一棵春芽树,高,瘦削,挺拔。春天的时候,红红的芽儿缀满枝头,香满一街。隔壁刘家阿公种洋槐。五月槐花,没有开在高高山岗,它开在五月的蓝天下,是白云想要飞翔的美。最喜欢的是摘几捧槐花,坐在门前,轻轻地撕开花瓣,吃里面嫩绿的花心。 微甜,清香。可以这样安静地享受一个下午。
宋家阿婆家门前是一棵粗壮的黄葛树,枝繁叶茂,亭亭华盖。知了吵得凶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则拿了长长的竹竿,爬上树去粘知了。树与树之间,绑上橡皮筋,“黄葛树,黄葛丫,黄葛树树上就是我的家,我家有个好姐姐,她的名字叫马兰花,马兰花,金花,十二个……”唱着歌谣跳皮筋,则是我们女孩子的最爱。
有一种树,至今不知道名字,也很少再看到。只记得每年秋天,树上挂满了一个个红色的小灯笼,煞是好看;待到深秋,那些灯笼便随风飞舞,落满一地。孩子们便去捡那地上的灯笼。彼时觉得那漫天飞舞和捡拾的是一个个美丽童话。
夏天的傍晚,夕阳西沉。用水泼洒屋前,待热潮稍退,在树下支起一张小方桌,摆两碟小菜,一家人都围着吃晚饭。外公照例要喝两杯老白干。一边喝酒,一边笑呵呵地和旁边树下的邻居们摆龙门阵。街上车辆稀少,偶尔过去一辆,会研究半天:为什么四个轮子转啊转的,可以跑得这么快?
夜色渐深,在门前搁两条长凳,搭一块宽宽的凉席。外婆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轻轻地拍打我背;而我总是在还没数清天上星星的时候便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照例又睡在屋里的床上。一定是夜半凉了,外婆怕露水太重,将我抱进了屋。
一早,外公要去挑水。我催促着外婆给我随随便便梳两个辫子就行了,我好跟外公挑水去。外公担着两只空桶,走得飞快。我跟在外公水桶后面跑。回来的时候,外公微笑着,担着满满两桶水,健步如飞,稳稳当当。我依然跟在外公水桶后面跑。只是这次手上多了两个爱吃的白糕。
那年涨水。家门口来了一个妇人,衣裳尚干净,整齐,手里挽着一个蓝布包裹,不说话,只哀哀地无力地站在那里。外婆赶忙进屋,给妇人端来一碗水,又将中午剩下的米饭在锅里热了,团成两个饭团,拿给妇人。妇人接过来,红了眼睛,给外婆深鞠一躬,后退几步,慢慢地转身走了。我一直看着妇人远去的背影,不知怎么,发了好半天呆。
外婆说,幺官儿,帮婆婆去钟鼓楼打5分钱胡豆瓣,要得不?我点点头,拿过碗和钱,一路飞跑。
钟鼓楼副食店,是当年那条街上唯一的副食店。几扇厚厚的红木门,里面像个百宝箱,应有尽有,琳琅满目。除了必须的油米酱醋茶外,还有各种各样好吃的粑粑。跨过门槛,站在柜台外,仰着头,举着碗,我说,打五分钱胡豆瓣。一位营业员懒懒地站起来,接过碗,去缸里舀了两勺豆瓣。鲜红的豆瓣装在白瓷碗里,发出诱人的光泽。一边往回走,一边喜滋滋地刮碗沿的豆瓣吃;以使碗里始终看上去平平整整的,不至有倾斜起伏。回到家,外婆看看我的小嘴,笑了。外婆说,乖,给你买了樱桃,各人去吃。
八十年代初期,外公外婆开始在家门口做一点小本生意,煎一种叫鸡黍子的糯米粑粑来卖。外公煎的鸡黍子粑粑,香,糯,外脆里柔,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粑粑。而我则因为要回家读书,暂时告别了外公外婆。但每逢周末或是放寒暑假,第一件事就是往外婆家跑。从城西到城东,从二马路到一马路,过万安桥,环城路,再过大桥溪,钟鼓楼,一直到电池厂斜对面,沿河临街处,那里,有外婆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