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声喧,晚钟悠扬,春日迟暮,柳荫渐暗,溪旁桃花于暮霭中依稀可见。月色清明澄沏,轻柔笼罩世界。此时此刻,正是百鸟进入酣梦的傍晚景色。即使那些不解风流的汉子,这时也会怡然自得,口衔烟管,悠闲远眺,而他们的妻子,这时正将菜肴摆到劳累过后丈夫的饭桌上来。稚子绕在母亲身后,把头从蹲踞的母亲肩头探过爱;母亲则露出乳房,引逗稚子,彼此展然而笑。——此种农村景象,虽极乐世界,怕也不过如此。
话虽如此,这里却是一番景象:村头陋屋,屋柱倾斜,稻草屋顶,早已朽败,真不知这家主人去冬如何度过。泥筑的墙壁,半已剥落,从中传出激烈的问答声。只听得一个女人轻浮刺耳地说道:“怎么,你说你还要喝?你这个大肚汉,还是见好就收罢。我的两条腿已经醉得走不动了,我不想去,,若是你想喝,那你提着“鹤颈瓶”自己打去!
看到阿牛不理她随即说:“怎么老是不开腔?这废物,真不中用!”一直没怎么答腔的丈夫,这时稍稍抬高了声音回答道:“你不愿意去打酒,就不去好了,用不着和我找碴儿。要说不满,那么彼此彼此。我还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本来差一年,师傅就会准许我做一名正式的锻刀工匠了,可就是阴差阳错,我看上了你,结果我也顾不得欧冶子师傅教我的大恩了——老人家把着手教给我使用风箱的诀窍,——和你一同逃回到老家来。我那性格倔强的爹,不同意咱们的事儿,他对我说:‘你干出了再也无颜跨进师傅门槛的事,我也不准你进门。如果你和那个女人一刀两断,向欧冶子师傅谢罪,那又当别论;否则我就不承认你是我的儿子!’。你总还记得吧,当我的目光碰上你那饱含泪水的目光,我打心眼里可怜你,我明知这是对俺爹的忤逆,可我还是没听爹爹的话,和你手拉手流落到这里来。我找不到象样的工作,迫不得已,只好做一名打造农具的铁匠,落到这般凄惨的田地。你从你婶母家里出走的时候,偷带出来的钱和衣服,都弄没有啦,如果你为这个生气,那么,我愧对我的爹和我的师傅,我更难受。啊啊,反正今天晚上,再喝酒也不香了。发牢骚嘛,咱俩是二五对一十,说了又有什么用!算了,我也睡觉去。”他恼恨妻子的话,也是有力无气,最后变成自怨自艾。趁此机会,他站了起来,想去关门闭户。可怜,陋室蓬壁,哪得个象样的门窗,好不容易才把遮雨板窗关好,回到屋里一看,女人已经睡意朦胧地躺下了,他不由得瞪了女人一眼,嘟囔说:“都是为了迷恋上你这个东西!”话虽如此,夫妻之间,是只能讲“情好”、不能讲“道理”的。正因为相爱,才彼此相许。一时不睦,不免斗嘴,过后,还是情意儿又占上风。他温存地叫道:“阿芒、阿芒!看着了凉!”随后似乎给他的妻子掖被子。这时,他的妻子骨碌地坐了起来,哗啦啦把门拉开,便跑出去了。她不顾衣裙散乱,跑起来,时隐时现,露出她那洁白的双腿。 过了一会儿,阿芒一只手拎着酒瓶,一只手提着衣襟,踏着夜露沾湿的嫩草,任凭那朦胧的月色,尽情照亮她那俊俏的容颜,她回来了。她探头望了望屋内,然后擦干了脚,悄悄地上来,她和呆呆沉思的男人,隔炉对坐下来。在等待酒烫热之前,长时间,一个默默无言,一个也是眼角含辛。随后,阿芒从铜壶里把酒倾进小酒瓶里。她先喝了一盅,立即把酒盅递到男人手里,低声下气地说道:“这酒烫得恰好,你就痛快地喝上一口吧。刚才吵嘴,我认输啦。我又费了番唇舌,把那个柳老头给说陋了,总算又弄来了这点酒。呵、呵、呵,你不夸奖我吗?我得罪了你,请你宽恕。为了和好,你倒是朝我笑一笑呀!来,再敬你一忠。”原本就是心上的女人,经她这么一劝,这男人如何经受得了,于是推杯换盏,你强我喝,我替你喝,两人不觉酒意阑珊。看去,那女人用水抿起的青丝发,微微拂落,别有招人爱怜之处。
夫妻这样彼此和美相爱。说也奇怪,那心情舒展的女人,渐渐语低声细;而那男人却情洽意浓,心宽声高。他为了打消阿芒对穷日子的牢骚,漫然哈哈哈地嬉笑着,他酒气熏天地说道:“你不要那样心焦,咱俩你欢我爱,过这小日子,就是啃咸菜下酒,我也是高兴的。只要你不象刚才那样生我的气,穷我也不感到难受。就是缺少被褥,盖张十块瓦的草帘子,也是你盖七块,我盖三块。”说着,他捅了一下那女人的脸蛋。那女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捅尖,轻轻咬了一口,便把他的手推回去,说:“算了吧,别尽胡扯啦。傻乎乎地上你这一手,那是过去咱和你相好时候的事了,现在还有啥意思。我现在做了你的老婆,当然要正经起来,借着酒,不免讲出些柴米油盐、操心的话来。”说着说着,她故意板起面孔,斜睨着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那男人一边搔着头皮,以便苦笑着答道:“让你这么一说,我的确不够人,虽说咱俩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可自从咱们做了夫妻,我这个做老公的,连一条腰带都没给你买过,真是亏你不嫌弃我,一直跟着我呢。在我这肥胖的肚子里,我经常担心,你会不会抛弃我哩。不过,我也不会一辈子总是这样呀,总会时来运转,枯木逢春的呀。”“这样下去,你那个时来运转枯木逢春,怕靠不住吧,你究竟有什么指望,值得你高兴的呀?”经女人这么一逼问,那男人有些搭不上腔来。他哈哈哈、哈哈哈,傻笑了一番,说道:“哎,你先喝一盅!”说着把酒盅儿递过去,虔虔敬敬地给她斟满,然后他挺了挺腰板,抬起头来说道:“虽说还没有什么新鲜的指望,可你别小瞧我阿牛,我受教于天下第一的欧冶子师傅的真传,我从十二岁起,就开始练锻造的本领,什么‘直刀’、‘五分上屈刀’、‘八分上屈刀’,乃至什么‘平形刀’、‘柳叶刀’、‘低冠刀’,种种刀剑,我都记得滚瓜烂熟,长刀短剑,没有我不会造的。我既然有这番本事,早晚总会成名立业的。”他的女人,满面春风地听罢他的话,说道:“你要真是出了名,发了财,我该多高兴啊。到了那时,你可不要嫌我竟跟你胡闹,就抛弃我呀。这还怪我去年春天迷上你吗?你这个死不了的。”随后就是一片寂静。悠扬舒徐的钟声,从低矮的屋檐下,回荡而过;迷蒙的月色,映落在井台的辘轳之上。
手牵银练子的柳庄长,带着一匹肥壮的大白狗,腰上吊着两把腰刀,两只手背在身后,打着招呼说:“阿牛老弟,你正忙哪!”这样说着,慢腾腾走进来的。阿芒一见庄主驾到,不等她男人回答,便立即抢着搭话说:“您好呀,柳老爷!您来这肯定不是要我们赊欠的酒钱的,是吧?您请过这边来。那儿会飞火星子,摆弄火的作坊,真是危险。”她这样殷勤备至,舌底生莲地说。“喝!阿芒倒是真口头子甜。难怪咱村里的小伙子,都夸你待人和气哩。”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从给阿牛做“帮锤”的小徒弟身旁穿过去,跨到“茶间”上来。他接过阿芒斟来的茶喝着,这当儿,男人站在炉前,洗罢了手,走了过来,向柳庄主恭恭敬敬地寒暄了一番。柳庄主郑重其事地说道:“今天我特地来,不为别事,为的是,那个那个,上边通知说,要我陪同村里的铁匠,明天到城里墓公馆去一趟。我来找你,就是为的这件事,那么好啦,明儿见!”说罢,柳庄主点了一下头,便带着那条围前围后的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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