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以白薯为主粮,没有它我早就饿死了,但它的名声并不好,我们总是把没本事的人骂成白薯。它有很多名字,学名叫番薯,还有甘薯、红薯、地瓜、山芋、红苕和红山药等,多得我都记不过来,但骂人的时候都用不上,只有白薯俩字,承担着骂人的重任。没有人愿意摊上白薯这个光荣称号,但我们村的男女老少一年到头养薯秧、栽白薯、刨白薯、拾白薯、窖白薯、换白薯、晒薯干、砸薯面、磨薯粉、焖白薯、烤白薯、烙白薯饼、蒸白薯窝头......,围着白薯总有干不完的活儿,谁离开它也活了。 一、养薯秧
白薯不分公母,没有种子,完全靠无性繁殖,因此种白薯的第一步就是养育白薯秧子。养白薯秧子的种薯叫白薯吊子,它不是普通的白薯,是为养秧子专门培育的。白薯秧子的每一个叶节上,都可以长出好几条不定根来,每年麦收以后,地里的白薯秧子已经封垄了,这时候从地里间一些白薯秧子,剪成一段一段的,栽到麦茬地里,秧节上的不定根就会膨胀成小白薯,秋后刨出来就是养秧子用的白薯吊子。为了保持白薯吊子的鲜活,要在够不到地下水的地方,挖一个很深的白薯井子,把白薯吊子藏在里边,到来年的清明取出来,埋到白薯炕上,就能从白薯吊子的叶芽窝里长出秧子来。
我们村养白薯秧子,是在有生产队的年代,那时候没有塑料大棚,白薯秧子都是在白薯炕上养的。一到开春的时候,各生产队都要选一块背风向阳的地方建白薯炕,先按照白薯炕的大小洒上白灰线,然后沿线支上模板,模板里填上潮土,用木桩子夯实,去掉模板就是结结实实的土炕墙子。墙围里用砖搭上炕洞,通到旁边的深坑里,垒一个灶火眼,炕洞上面铺上沙土,白薯炕就建成了。到了清明,在炕面上摆上白薯吊子,再用沙土盖上,然后就在灶火眼里点火烧炕,太阳落下去以后还要在炕上盖上草帘子,让白薯吊子在温暖的大炕上发芽长苗。
记得往白薯炕上运出白薯吊子的时候,我们小孩子总是跟着老牛车跑,希望车里的白薯吊子能够掉下一两块来被自己捡到,白薯吊子水分大糖分足,像白梨一样又甜又脆,捡到后立马在破棉裤上蹭一蹭,在半道上就吃了。碰上喜欢孩子的车把式,会让我们爬到车上去捞实惠,遇到这样的好事,我总是把浑身的兜都装得满满的,手里攥得满满的,胳肢窝里还要夹上几个。这么多白薯吊子生着吃不了,就拿回家让我奶奶帮我焖着吃,焖熟的白薯吊子又甜又软,比烤的白薯还好吃,但焖以前我奶奶总是要问个底掉,恐怕是我偷来的。
白薯秧子在白薯炕里长一个来月,才长到宜栽的标准,这时就要把它们从白薯吊子上采下来,头喷秧子长得不齐,都是栽在生产队的地里,二喷秧子长得最好,就分给社员栽到各家的自留地里,三喷秧子比较瘦弱,一般都是卖给没条件建白薯炕的生产队。
生产队里采白薯秧是一道靓丽的风景,采秧子的都是穿得五颜六色的妇女。满白薯炕的秧子嫩绿嫩绿的,没有插脚的地方,妇女们就在炕墙子上搭一块长长的板子,她们坐在板子上,俯下腰去采炕里的秧子,从前边看,就像一排在绿水里摸鱼的花鸭子;从后边看,板子上全是圆圆的屁股,看不见人,就像生产队里举行着一场美臀大赛,让男社员们大饱眼福。
第三喷秧子采完后,白薯炕就完成了使命,翻炕翻出来的白薯吊子完全失去了入炕以前的光彩,皮松肉囊连做肥料的资格都没有了,但我们小孩子们还不死心,还会从里边找出一些比较硬朗的削削凑合着吃,让白薯吊子为我们做最后的一点贡献。
二、栽白薯
立夏栽白薯,这是我小时候社员们高度重视的大事,因为我们村社员的自留地几乎全部栽白薯。
白薯是块根作物,需要在温差大的环境中生长,温差不大白薯就长不大,因此,白薯要栽在隆起的垄子上,垄子受热面积大,散热面积也大,不仅能增加温差,白薯在垄子里也容易膨大。
生产队里打垄子都是老牛拉耠子,小块的自留地行不开耠子就用大镐刨。自留地是按人分配的,我家虽然劳力少,但人口并不少,自留地也不少,打垄子总是从生产队借一头牛和一架耠子。我父亲不在家,我母亲不会扶耠子,就总是请我舅爷来扶,我母亲后边往耠出来的沟里撒农家肥,我在前边牵着牛。
牵牛就是给牛领路,我往哪儿走牛就跟着往哪儿走,可刚开始我不知道怎么走,回犁的时候都是我舅爷指挥着走,走上几个来回,牛就知道怎么走了,我就跟着牛走。我舅爷是个成庄稼把式,脾气比较暴,牛走错了他总是喝斥我,不喝斥牛。
垄子打好以后,就开始栽秧子了。我家有一把刨垵专用的小尖镐,我母亲用它在垄子背上刨一道沟,我舅爷从远处把水挑来浇到垄沟里,我母亲飞快的把白薯秧子一棵棵的栽在水里,等水渗下去以后,我就用双手把刨开的垄子合上,把白薯秧子根部按严实,我母亲把这项工作叫摩挲白薯垵。
白薯秧子栽好后,还要背一次垄子,就是用小镐从垄底下往垄上撩一些土,让垄子更高更大一些,进一步提高垄子的聚散热面积,促进白薯的块根膨大。
栽下的白薯秧子,不用怎么管,只要遇不上旱灾和水灾,就等着秋后收白薯就行了。栽到垄子上的白薯秧子别看不起眼,在我家也有大用处,等它长大以后就能采下来喂猪,就是收了白薯以后,晒干的白薯秧子也要全部填到家猪的肚子里,没有它们,我家连猪都养不起。
三、白薯秧菜窝窝
1958年我国进入了发烧的年代,大跃进把牛皮都吹爆了,大炼钢铁把做饭的铁锅都砸了,把该收的粮食也耽误在了地里,特别是还了苏联老大哥的阎王债以后,把全国人民的肠子都饿没了。
三年经济困难时期我刚懂事,当时全村人最大的追求就是填饱肚子,吃一口白薯面的黑桃幺,比现在吃一顿两百块钱一块的月饼还幸福,地里的野菜都吃光了,人们就上树采树叶子吃。有一次我妈带我去串门,邻居的二婶把她闺女正咬着的一块白薯秧菜窝窝夺过来给我吃,把我好吃的差点连拿菜窝窝的手一块嚼了。回家我缠着我妈给我做,我妈说白薯秧子不难找,苞米面实在找不到。从此以后好几年,我一想起白薯秧窝窝就咽唾沫,只是不好意思让我妈为难。有一次我生病了,什么东西都不吃,急得我妈直转圈儿。她先为我做了香喷喷的疙瘩汤,又要为我包菜饺子吃,当我提出想吃白薯秧窝窝的时候,她苦笑着说:“傻儿子,还惦着吃你二婶给你的白薯秧窝窝呐,我给你做了你可得吃啊,但你要有个思想准备,那时候你爱吃白薯秧窝窝是因为你没有好饭吃,现在不用说菜饺子,就是菜饽饽也比那时候的白薯秧窝窝好吃多了。”尽管知道我吃不下,我妈还是为我做了,而且在苞米面里还掺了白面。我咬了一口,努力和记忆里二婶的白薯秧菜窝窝比,当年甜滋滋的味还有,只是没有那么好吃了。
现如今,离最后一次吃白薯秧菜窝窝,也有半个世纪了,我老人家也到了奔六的年纪了,可两次吃白薯秧菜窝窝的故事,怎么都无法从我的脑海里撵出去,我给孩子们讲这样的故事,他们也想尝尝这神奇的“美食”,估计真做出来,谁也不愿意吃。
四、刨白薯
白薯是一种省事的作物,从立夏栽上到霜降收获,长达五个半月的时间,除了前期薅一次草、中期翻一次秧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田间管理了,碰上手懒的连草都不薅、秧也不翻照样收获,白薯产量也不一定低。但不管手勤的还是手懒的,到了霜降都要把白薯刨出来,要不就会冻到地里,白搭一年的收成。
刨白薯是个力气活儿,要用大镐刨。刨的时候先从白薯垵的两边各刨一镐,再斜着兜一镐,就把一垵子白薯兜出来。但也有的白薯不安分守己,爱和人藏猫猫,它从白薯拐子上扯下一条红绳,把身子藏到很深的地方,我们把这样的白薯叫贼薯。在自留地里遇到贼薯,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它挖出来。在生产队刨白薯,都是排着横队刨,每位社员的动作都很规范,谁追贼薯谁就会掉队,所以贼薯都会躲过一劫,等着拾白薯的来刨。
拾白薯也是刨白薯,是从收走了白薯的地里,刨落在土里的白薯。不管是谁家的地,只要有落下的白薯就可以去刨,刨出来就是自己的。每年把白薯收完以后,不论男女老少,只要有空,就去拾白薯,开始都爱到生产队的地里去拾,生产队的白薯刨得不仔细,丢土里的多,容易拾到。我家的自留地也是拾白薯的人们爱去的地方,因为我家没有壮劳力,刨白薯时总是请帮工,和生产队的地差不多。看到人们轰轰烈烈的拾白薯,我妈就眼热,她没空去拾,就打发我去拾,我力气小,刨几镐就得往手上吐唾沫,别人刨满一篮子,我连半篮子都刨不了。在我拾白薯的历史上,拾满一篮子的次数屈指可数。因为我拾的白薯不如别人的多,没少挨我妈数落,她总是让我以赵昌作为榜样,篮子不满不停镐。赵昌作是刨白薯的魔怔,不管谁家的地,进地就刨,一刨就停不下来,别人刨不到白薯的地方,他也能刨得到,别人刨过的地方,他还能刨出白薯来。他起早贪黑的刨,身上像通了电一样,有使不完的劲,直到地冻得刨不动了他才停镐。每年他能拾多少白薯谁也不知道,但每次看他扛着镐回家,都有不少收获。
从自留地里收回来的白薯,多数都藏进白薯窖里,成为每家每户一冬的口粮,从生产队分回来的白薯,一般都破了皮,入窖容易烂,就送它们上刑场,把它们用白薯铡刀切成白薯片,晒干了等没有白薯的时候吃。白薯干没有白薯块好吃,但有吃的总比挨饿强,白薯干当口粮的历史,直到生产队解体以后才画上了句号。
五、换大米
白薯当口粮的年代,乡亲们都没有钱,家里有白薯的时候,要改善一下生活都是用白薯换,有用白薯换咸鱼的,有用白薯换虾皮的,也有用白薯换螃蟹的,但最隆重的是用白薯换大米。
那时候我们村的土地都是旱田,除了小麦以外,种的全是粗粮,想吃大米都是用白薯换。就是换来一点大米也不是想吃就吃,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吃上一顿大米干饭,再就是有病生灾的时候吃不下粗粮才喝上一碗大米粥。换大米要到二十里以外的大米产区柏各庄一带去换,家里没有牛马车,只有独轮车,没有壮劳力,只有我这个半大小子,所以,我从十四五岁就推着独轮车跟着我舅爷到二十里开外的村子里去换大米。我不敢吆喝,都是我舅爷吆喝,后来听到郭达用唱《红高粱》的嗓门吆喝换大米的时候,我感到非常亲切,同时也想起了我换大米的艰辛,想起了我舅爷吆喝换大米的破嗓子。
推着白薯去换大米是重体力劳动,出发以前要吃一顿硬饭,当时家里蒸不起馒头,更烙不起大饼,都是捞一大碗秫米粥,往粥里拌点盐面葱花和猪油。就这样所谓的硬饭,弟弟妹妹连尝一口的权利都没有,为了这顿硬饭,我甚至把推着二百多斤白薯来回走四五十里地的辛苦扔到了脑后,每年都盼着让我去换大米。好在白薯和大米的价钱相差悬殊,推着大米回来的时候跟推空车差不多。到遥远的地方去换大米,再顺利赶晌午也赶不回来,要是不顺利一顿硬饭就会从起早顶到天黑,回来的路上饿得连脑袋都抬不起来。
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但白薯却涨价了,过去六斤白薯换一斤大米,现在二斤白薯就换一斤大米还没有爱换了。前几天我空着肚子去体检,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一块烤白薯就花了四块钱,一打听竟然六块钱一斤,气得我都想下海去卖白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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