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从被窝里伸出胳膊的时候,我清晰的记得梦境。
梦境里,我和外婆在一起生活,床上的蚊帐卷起,一口黝黑的棺材正停放在枕头的上方。
我固执的要出去住酒店,外婆略显年轻,她拍拍绣着玫红色牡丹大朵大朵的床单说:这有什么可怕的,活人有活人的地儿,死人有死人的地儿,都是睡觉的地方,乖,别怕。
又拗不过我,最后微笑的送我出门。
老式的门楣透出一股熟悉的味道,我回头挥别时,心下突生出许多的不舍。
此时已晚,我的胳膊已从温暖的被窝里拿了出来,停顿在棉布的,玫色的枕巾上,象牙白的窗帘隐约着晨羲的微光。
闹铃响起,一只喜鹊笃笃的欢叫,梦境已然停止。
女儿从旁边醒来,睡眼惺忪的说:妈妈,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
“哦,什么梦?”我漫不经心的回答。
“我梦见地震了。”
“地震?”她经历地震的时候,才五个月大,又怎么会有记忆呢?心下突的一紧,赶紧伸胳膊去拥着她小小的身子,问:“地震怎么可怕?给妈妈讲讲。”
“房子在摇,树倒了,石头滚下来,所有的人都在跑来跑去,爸爸和妈妈也在跑来跑去。”
这场景居然全对,我赶紧问:“爸爸妈妈就没管你呀?你在干嘛呢?”
“有啊,爸爸妈妈抱着我跑来跑去呀。”她忽闪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天真的认真。
我松了口气,原来,她其实是有安全感的。
小时候我是没有安全感的孩子,一个人行走在不一样的水平线上,沉默是唯一的表达方式。因此,特别喜欢听老人絮絮的唠叨往事。
那个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外婆握着我的手,抚摸伸展蜷曲我的指头,给我讲她小时候的,记忆模糊或是清晰的往事,讲她孩子们小时候的事,又讲我们这一辈小时候的事,讲完了,又重复着过来讲。
我不会露出不厌烦的神情,一直围坐在她的旁边,一坐就是一阵天,笑咪咪的问,然后呢?然后呢?
这是最好的倾听方式,因此也有了最好的相处模式。
直到有一天,我回去,蹲坐在她的床头,她蜷曲着身子,听我絮絮的讲述我在外面的日子,已经不会说话,可是依然微笑。我握着她的手,一遍一遍抚握她皱折丛生,却依然润泽的手掌,手指,手背。
我停顿下来的时候,她啊啊啊啊的只语,我便又开始,阳光开始西沉,房间里暗了下来,我不得不离开,她微笑着给我挥手,然后疲惫的闭上眼睛,瞬间睡着。
睡梦中微微的张着嘴,呼呼的出气,我怔怔的望了许久,弯腰下去拥抱她,她醒了,歉然的一笑,又睡了过去。
即便这样,我不觉得她会离开,她躺在那张床上,会在我每一次回家的时候,听我絮絮而谈。
两个月后她离开。
正午时分,悄悄的,默默的,就如交谈中断一般,这一次,疲惫的不愿意再醒过来。
其实,早就有人说过,人到中年,是一个不断送别的年龄。
我没有意识到,我中年的躯壳里,还住着年少的,懵懂的自己,觉得身边一切,均是不会变动的,而日子,还会很长很长。
二
刚生下女儿的时候,望着她粉嫩的身体,我幼稚一如未知的她,我说,我发誓,我会一直一直把你带在身边,无论什么样的生活,永远不离不弃。
可第一次离开的时候,她才四个月二十多天,刚刚熟悉我的胳膊,我的怀抱,我身上的味道,每夜每夜张开眼睛,我冲奶给她喝时,她一边咕碌咕碌的吞咽,一边看着我眉眼弯弯的微笑。
已经成熟的我,竞不知分别的无常,踏上了谋求生活来源的路途,去到对于她来说,算是遥远的地方。
没有哭泣,只觉得无比的疲累。
而她,竞也沉沉的熟睡着。
十二天后,那场记忆中的地震来临,我蹲在电脑前,握着手机,一遍一遍不停的拨打电话,无法接通,无人接听,手渐至抖如落叶,一口气长长的噎在胸中,在心里一遍遍祈求,请给我消息,请让我听到消息。
什么消息?却是不敢想像和探寻的。
人的务实在灾难和变故面前,再也不会玩什么花样,只是想获得,最实在最真实的场景。
电话在夜里十二点十三分的时候终于有了回音,一切安然,虽住在荒芜而熟悉的野外,因恐慌而显露人声沸腾的彼此交谈,但一切安然。
胸中的那口气才长长的舒了出来,手指因用力而麻木刺疼。
父母,外婆,奶奶,女儿,叔叔,舅舅,一切安好。
这是我熟悉的名词,熟悉的思维归属之地,熟悉的无法改变的行为模式。
而女儿的第一次离别我,却显得成熟多了。
今年署假,她外公外婆舅舅妈让她去深圳玩。
我对她说:“宝贝,你是大孩子了,有些事,应该学习自己一个人管理自己了。”
她问我:“怎么管理自己?”
我说:“这次去深圳,你得一个人坐飞机。”
她歪着头想一想,说:“可是,我没钱,怎么去坐飞机呀?”
我笑了,看着坐在我膝头上她娇俏的身子,粉嫩的脸颊。显然,我们担心的不是同一个问题。
我告诉她,我会买好机票,然后送她去机场,办理好无人陪护儿童服务,把她交给空姐,然后到了有舅舅拿着身份证开车去接她,回程也是如此。
她反复仔细的问询了一下我流程,最后总结一句:“妈妈,这就是管理我自己啊?那好,会好好的管理好自己的。”
在她看来,不过是由我的手中,托护给另一个姐姐,然后又交到熟悉的人手中,而她,并不担心中途会出什么差错,只一心一意的期待着去深圳见外公外婆。
那天,成都下很大的雨,一早由一位朋友开车来送我们去机场,因内心忐忑,到时,已有些晚了。
匆匆的办理好无人陪护儿童服务,拉着她送到安检口,背上小小的书包,嘱咐她拿好自己的户口本,把单子交给那里的机场地勤人员,见着她小大人一般递户口本,过安检,然后背起书包,回头微笑的给我挥挥手,说了声:妈妈,再见,干妈妈,再见。
就头也不回的,说说笑笑的跟着空姐走了。
竞一点儿也不顾我和闺蜜泪眼婆娑的,在那里不停挥手。
三个小时,第一次,独自一人,身处陌生的环境。事前,我与闺蜜还一个劲儿的担心,她离开我时会不停的哭闹,会舍不得我,可是,成长这样迅速,而个体的显露居然这样的明显,才五岁七个月的她,已章显出了人性薄凉而独立的一面。
隔了许久,她已回来,顺利读上一年级,在某一个下午,阳光暖绒的时候,我问她:亲爱的,你怎么这么没良心?
她问我:啥叫没良心?
我说:上次你去深圳,我送你,你居然笑着就走了,一点也没有想妈妈。这还不叫没良心?
她回我:我当然想妈妈了,可是,我一哭,也把妈妈惹哭了。妈妈你不是说,送人的时候不能哭,要笑,这样,才不会把别人惹哭么?
呀,原来是如此。
我不由得惭愧起来。教和说,原来我只对着她,而要求,也是为她单独设立的。
这一刻,我想起我小的时候,每一次离开妈妈,眼见着泪花在她眼睛里闪着闪着,我就故意的笑啊笑,不停的逗她惹她,叫她给我买这买那。
有时候,又会说她:妈妈,你一点也不爱我。所以我也不爱你。
她就会撩撩衣袖,擦擦眼睛,幽幽的说,谁说你不爱我,我觉得你最爱我了。
而亲情的轮回,竟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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