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13-8-14 14:53 编辑
无疑,玻璃亮瓦是为缅怀准备的。
这种早年安放在青灰瓦房房顶的矩形玻璃,在高楼大厦已无容身之处,早就让位于电灯和玻窗。我坐在顾县镇老街的一间茶馆,脖子伸得老长,房顶上的三匹玻璃亮瓦,毫无规则地安放在瓦格间。我很肯定,有熟悉的东西,在进入了我的身体。夏天的阳光从那里溜进来,落在竹串架墙壁,它反射的光芒灼痛了后背,似乎有人在轻轻晃动我,让我想起黑夜中,被亮瓦叫醒的梦境,以及住在柴房的公鸡,唠叨不停的黎明。
试图通过三匹亮瓦透视天空的努力很失败,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房顶上那三方光亮,曾经照耀过我坐井观天的远年。我甚至在冥想中,听到了树叶走在上面的脚步。亮瓦的后面是天空,天空的上面又是什么呢?在我张望的历史中,从来就没有看到尽头。
茶馆中庭的天井高而狭小,枕梁上布满了疡尘和蛛网,但它洞悉的天光很敞亮。这个中午有些慵懒,乡人们坐在茶馆里喝茶聊天打牌吃饭,并无大声喧哗,在街道和更远的地方,也没有汽车和喇叭噪音。一切都显得慢条斯理,看上去极其悠闲而恬静。
坐在一堆陌生的乡人之间,方言俚语在耳边走来走去。我要了凉面,一盘远近闻名的五香豆腐干。据说,顾县镇的豆腐可以做成多达180种式样的豆腐席,让人**。我对地方美食没有特别爱好,填饱肚子就行。厨房间有苍蝇降落,洗碗池的水面泛着一层厚厚的油花。擦屁股的卷纸放在八仙桌上,和城市大多数的餐厅一样,总是用来打理嘴巴。我吃得犹豫,有点担心食物的安全。
忽然间,我觉得自己很孤立。
如果为了观察和体会,我坐下的地方刚好,既能看清整个茶馆内的陈设和表情,还能看到人们背着背篼或担着箩筐,从街面上缓慢地经过。木板墙裙、格子窗户、长木条凳、搪瓷茶杯、土陶菜坛、生漆家具。楣梁上挂满腊肉腌菜,花猫懒洋洋地蜷缩在竹编躺椅做梦。在后院昏暗的巷道里,还放着一具做工精细的寿材。通往戏台的回廊不再使用,里间堆满了菓笆、筲箕、蓑衣和楠竹蒸笼等杂物。记忆和找寻中的许多事物,似乎都回到了它们原来的位置。我可能又一次,回到了一直想转身的地方。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它们的名字,但要准确描述对它们的感情,竟成了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
我的记忆,在经年流转中不断变换角色,最早那些印记已经被需要修改得面目全非,就像一个从来不照镜子的人,突然站在镜前认不得自己。我像一个被往事追踪的那个不知是谁的人,一直忙着找寻留在身体内的形态、声音和色彩,而不是大地上更多没有见过的事物。我的眼光和感觉明显误解了时代,对从来就没有停止的种种变化熟视无睹,百般抵抗。好像世界停留在某个一成不变的时刻,才合乎我的心思。我很清楚,坚持这种想法,可能是有害的,它所代表的幼稚和僵硬,因为无力挥手和告别,对众多可以让人手舞足蹈的文明进程置若罔闻。这样的结果,就是永远颠沛在路上,既找不到事物的本源真相,也疏离了日新月异的发展事实,直到某一天,瘫痪在城市的椅子,唧唧歪歪地找不到耳朵和眼睛,跟往事一样,彻底变成一堆废墟。
还能走动和晃荡的时候,我当然不愿意相信那样的结果。
顾县镇这个称呼,最早出现在宋朝的版图,只是历史文本上,一个褪色的名字。这个名字给人怪怪的感觉,很容易把它错觉成县城,其实它只是川东乐池县辖的一个小镇。它在过去的时间里,多次摇摆在县城和小镇之间,名称也变来变去,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山峦和田野。
老街逢集,人来人往。蔬菜、种子、钉子刀具、香烛纸钱、化肥农药、电器服装,不管什么都有。正是午饭时间,茶馆、小饭馆生意特别的好,许多乡人坐在那里,喝茶吃酒,满脸通红,兴高采烈和神情自如的样子,一下子就让我羡慕不已,不知啥时候才能和他们一样,完全活着自己。小镇的人们,虽然和我们一样,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大家往来却更方便。生活是水和酒组成的,男女皆然。人们在赶场天来到小镇,除购买生产生活用具,总要和亲朋好友走进饭馆打打牙祭,或者坐在茶馆里打牌小赌,东家长李家短地喋喋不休。
街边理发匠们拿着手推剪子,忙得分不开身,眼巴巴地看到小孩子在摊前撅起屁股小便,也顾不上咋呼。发式都是一个式样,要嘛平头要嘛光头,小镇没有那么多讲究,看上去干净整洁就行。
我通常不太信任算命先生,用各种花样算计的命运,没人说得清楚。说得明白的,自然算不得运命。看到妇女们围坐在街边地摊,在生辰八字里寻求生活的方向,我会忧伤地想起自己的母亲。母亲一生都在宿命里,既无怨恨,也不抵抗,直到最后的远离。宿命的哲学,在稍稍偏远的地方,箴言样占据着部份心灵。这和中医不同,《易经·八卦》和《皇帝内经》都是祖宗留下的东西。它们都在用不同的方式说着过去的世界,在顾县镇,中医摊前的人头,还是比算命摊前更多。
我想象不出100年前,或更早时期顾县镇的样子。对于建筑,我缺乏起码的专业知识,没有话语权。我勉强认得它们简单的外形和大概承载的时间。顾县镇挨近桥河河坝街的老旧建筑,应该是清朝末期的式样,川东民居的特点很明显,房屋均为穿木结构,一楼一底,有的二楼临街面外挑走廊,于今已经不再使用。檐口的瓦档还算精致,刻有简单的花卉、动物和吉祥图案。虽然已是纳米时代,飞檐、壁柱、窗格、扶手、门花,凡是木头上的雕刻,精细传神,不是可以随便复制得来的。这些木头建筑,在今天看来,因为稀缺,便显得珍贵,有弥补审美缺席的观赏价值,尽管当初建造它们的只是普通的木匠和泥瓦匠,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手工艺人的日渐稀缺,顾县镇的老房子不算精美,相反,很多地方看上去还很粗糙,打满了抓钉和木条,但作为川东民间老式房屋的余留,以一种物质记忆延续了过去,传统生活,清晰可辨。我们看到的一些细节,无不指向时间远方,很容易近身那些正在消失的古老词汇,比如瓦刀、墨斗、吊线、锛和刨子。
在乡人眼里,我在八角亭的逗留是可笑的,围着这座锥形瓦顶建筑物,转了一圈又一圈,脖子公鸡样伸长,好像要唤醒一堆往事出来打鸣。八面墙体的面泥,经过石灰和涂料的不断修补,露出了里面的竹子串架。这座早先由镇上富人修建的异形建筑,如果非得用现代词汇给它一个身份,应该称其为古镇的地标。门板上方的镂空花窗特别精美,我的指尖轻轻划过它们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好像摸到了建造它们的老茧。可惜木头开始腐朽了,已经不能承受过大的压力。八角亭于今成了仓库,堆满了我们十分熟悉的工业食品。一座文物级别的房子,对于城市推挤的缅怀,没有准备预算,或者我行我素,继续着市井小民的实用主义,使得其它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我很沮丧,小镇的传统,并不接受找寻缺失东西的温情,我被它们包围其中,但我无法进入。
要俯瞰河坝街,需要爬上镇医院的房顶。我穿过一条混杂着来苏水和乙醇味道的长廊,就站在了小镇的高处。青灰房顶一溜排开,开阔而沉寂,平缓地伸向稻禾飘青的田野。大小天井星罗其间,像是紧闭的眼睛,装满了无数古老的秘密。时间磨损的建筑,都是清一色的木头结构青瓦房屋。换句话说,顾县镇的象征,就是木头和泥瓦承载的时间和历史。木墙木柱木门木窗木梯木檐木桌木椅,一切都和木头相关,因为没有过度修复,正是我喜欢的式样。
我看到了桥河,从北面丘陵蜿蜒而来,静静地环绕着小镇。河的两岸长满了麻柳和竹子。烈日炎炎,太阳从河面弹射的光斑,几乎晃花了我的双眼。川主庙在距离桥河不远的柏树林中,李冰的塑像就居住在那里。寺庙在修补,没有看见和尚出入,只有少数几个工人站在脚手架上劳动。我对古建筑过度的修补或复制,从来都很抵抗,川主寺曾经的神性,可能正被修改。其实,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如果它一旦成为废墟,就会证明今天修复的正确。遗憾的是,我永远只在未来看清今天的错误。直到重新回到老街,我也没有要去参观的想法。
面对我的老人,头发花白,埋头雕刻着一枚印章。他木头样坐在镜头前面,不受任何声音和外界打扰。对我的招呼和问话,完全置之不理,眼都没有搭一下。老人对工作的投入,对世界的缄默,超出了我能够理解的范围。我只好傻瓜样站在非常年长的木案一侧,饶有兴致地观看一个老人如何跟石头较劲。案板和灰尘一样陈旧。刻刀、夹板、砚台、工具盒、煤油瓶,甚至老花眼镜断腿上缠结的胶布,都给人一种岁月的陈暗,有沧桑这个语词可以入座,我以为只能在博物馆看到。这是我在小镇上见到的为数不多的手艺人之一,他和木头石头交道一生,最终把自己变成了不说话的古董?一旦开口,会不会说出我听不懂的语言?我不清楚,老人雕刻的印章是一个需要印泥去履行责任的名字,还是人生暮年证明生命存在的另一种表达?手工刻一枚印章,真的很漫长。我在那里站了足足半个时辰,老人的印章没有刻完,也没有看到任何一个顾客。
工业革命把人们从繁琐刻板的生产方式中解放了出来,我们都是受益者。很多东西是注定要结束的,早年那些铁匠铺、棉花铺、石匠铺、缝纫铺等等,在街上已经看不到了,倒还有几家榨油坊,用的是电力开关和机械,不再是木楔和撞锤。刻章老人是为数不多的线索之一,就像我怀里,至今走着爷爷送给父亲的时间。我以为发现了稻草,能够把我艰难地运回远岸。清楚知道,要不了多久,剩下的这一处通道,也将被彻底砍断。我想和老人说话,打打精神牙祭也行,不愿轻易放弃。没办法,老人坚决不搭理我。我们像两种彼此孤独的坚守,在各自的信仰里念经,最终,我的时间和耐心只有投降。有时候,明知没有任何结果,苦苦坚持没有意义。我记住了一个艺人,却永远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就像古镇在自己的道路上前行,永远不会收购我的缅怀一样。
格桑梅朵说,怀旧是一种巫术,任何存在都有几盎司无辜。
孩子们不会这样想,他们光溜溜地躺在石拱桥下的阴影里,不时跳进河里嬉闹一阵,然后又回到岸上,幸福地享受着闲淡的午后时光。这是古镇最有活力的部分,也是记忆和想象的延续。整个桥河两岸,漂浮着孩子们轻快的嘻戏声。风从河面跑过,掀起阵阵热浪扑打着我,并在桥墩间的艾蒿丛中跳起了舞蹈。这是一座人行石拱桥,不通汽车本身,足以说明它的年迈。一切,好像都不曾改变,我似乎看到了自己过去的面孔和姿态,就躲藏在孩子们中间。我走了过去,河水翻越堤堰的声音清凉盈耳,完全掩藏了我的足音。
孩子们突然哑口,纷纷逃到水底藏起裸体。我被照像机出卖了。
我所知道的过去就是这个样子,整个夏天,都会光着身子在河边活动,见到生人一定害羞。小镇孩子们的当下,其实就是我的从前。一种贴近内心的狂喜。我的从前在另一个小镇,同样没有公路桥和下水道。我当年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如何离开;不曾预言多年以后,我会疲惫不堪地想:如何回来。小镇的孩子们,很可能,还要重复我的道路。没有人真正愿意,一生都在小镇的河边行走。
难道从前,比现在更幸福么?!炎炎夏日,天空瓦蓝,蓝得就像谎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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