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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百家饭的滋味是特别的。
比如张家阿伯做的面汤,看相不是很好,可嚼起来却很筋道,及至一口一口滑过喉咙滚进肚子里,整个人都安妥下来。又比如王家阿婆烙的饼,总是似焦却非焦的火候,掰裂开来,尚未进嘴,那香味就足够人深深流连。
那个年月里,我肚子饿了就走出茅屋,烈日下,小雨中,甚至大雪里,漫无目的。直到有人说:娃,来。
正值饭点的人们见了我,有时候会叫。有时候,只对我笑笑。
那年第一场小雪到来,我像很多个饿了的日子那样,多穿了件已经很破的衣裳走了出去。我走了好久都没人叫我,渐渐地越来越冷,我右手搂着左臂,左手搂着右臂,肚子在咕噜咕噜叫,人瑟瑟抖。
就在我拖着步子准备回去时,她叫我了:娃,来、过来。
我站着没动,因为我不太认识她。
但我总听人们说起她。有些人说起她时,就像在说一块油光光的熟肉,不停地吞口水,比如光棍狗子。有的人呢,说她的时候像在说一块很久没漂洗过的抹布,她们瘪着嘴,眉头紧皱,比如那几个刚嫁过来的小媳妇。
见我没动静,她偏过头看了我一下,笑了:嘿……你这娃咋了,来呀!
她笑起来真好听,一点都不像那些小媳妇说起她时讲的那样。她们说她笑起来像母狗哼哼。我当时就不太相信她们说的话,我好像没听见过母狗哼哼,但想也想得到,那该多难听啊,人怎么可能笑得那么难听呢。
我怯怯地走到她面前,原来她在炖汤。她在这间单屋的门口支了个小野灶,火苗不时从石头缝燎出来,砂罐冒着热气,看不明白里面是什么。她手里捏着只木勺半蹲着,穿着厚厚的小红袄,头发梳得规规矩矩的,耳朵上缀着两颗小翠,在白白的脸旁莹莹。
你来得巧,这汤啊,差不多刚刚好。她往里舀了一勺,蹲着转身举往我嘴边说:尝尝,缺味儿了我好添。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热气腾腾的勺、汤,吞了一口口水,没动。她又笑了,更大声更好听:哎你这娃,倒是尝尝呀,愣着干啥!
我这才凑到勺边,小小喝了一口。那味道,这辈子都忘不了。活到现在,天南海北的饕餮宴几近趟遍了,可我记忆中那最好的一顿饭,是她给的。
她缩回手去自己尝了一口:嗯……刚好。
她端起砂锅走到屋门口,回头看了看我,又看看屋里,端了回来,然后人进屋去。出来时,一手是碗筷,一手是件棉袄,她把碗递给我,然后把棉袄披在我身上,跟大氅似的,要多温暖有多温暖。
她不时往我碗里夹肉块,一开始她夹一块我吃一块,渐渐地,我碗里全是肉块,她再夹来时我就把碗往怀里一抱,她弯弯嘴角放回自己碗里,把一勺汤轻轻舀进我碗里。
我们一大一小就这样,一个站着,一个半蹲着在砂锅前,在若有似无的雪花里默默吃饭。
下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你。
吃完后我双手垂着呆呆站在那里,一边是筷子,一边是碗,碗里干干净净,我一滴油花都没留下。
不经意间,我打了一个饱嗝。然后马上把嘴闭上。
你笑着从我手里取过碗、筷,又端起砂锅进屋去了。火苗已经不在,只有余烬在冷风里明明灭灭。雪大了起来,掉进去时“咝”的一声,又一声。
过了一会儿,你在门里看到我还站在那里,你走过来,拍了拍我的头,我想着要躲的,结果没有。你说:冷了,回吧娃。
我看了看你腰身处袄子上那朵不知名的花,转过身去。走了两步,我忽然回过头来,你还站在那里,我把棉袄脱下来,当时就打了个哆嗦。
你说:穿着回去吧。
我愣了一下,还是走过来,把手里团成一团的棉袄举到你手里,转身就跑了。
往回跑的时候,我好像哭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边跑边把手放在嘴边哈气,上面全是你衣服的香味。
我都忘了上次吃肉是什么时候了。
阿伯、阿婆他们都是很少吃肉的,这个年头,能有面馍吃就已经很让人知足了。而你却给我吃肉了,小媳妇们骂你骂得这么难听,是不就因为你吃得比她们好,穿得也比她们好呢。
或者,是你比她们好看太多,竟招人嫉了。
狗子家里挺厚实的,可却娶不到媳妇,因为张阿伯、王阿婆他们都说他是个二流子,迟早会出事,没人愿意,也没人敢嫁给他。
而你,对人那么好,为什么还是没嫁出去……
之后我依旧过着饱一顿饿一顿的日子。在我饿着走在路上却久久没人叫我的时候,我想起了你,但不是在想你又炖汤了没有,而是想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有一天,我也炖汤给你喝。
有天下午我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有些饿,我就出去了。走着走着就朝你那边过去了。路上有个婶子叫了我的,可我竟然没听见似的,还是往你这来了。
当我走到你这里时,你的门窗是关着的,可灯亮着。我就木木地站在你窗前,我想,我站一会儿就回去。可是,我听到你的声音了,还有狗子的。
我听见你在笑,又好像不是,一阵一阵的。
我闭了闭眼睛,然后一把捡起脚边的一块石头紧紧攥在手里,死死盯着你窗户。结果,我最终还是扔下石头、扔下你跟狗子,跑掉了。
跑着跑着,不知道是腿发软还是踢到石头了,狠狠摔了一跤。倒也不觉得疼,爬起来,继续跑。风就在耳边刮,也不觉得冷。我脑子乱掉了。
我之后很久都没往你那边去过了。因为我心里想我再也不去了。可听到小媳妇们说起你的时候我还是会细细听,有时候还悄悄捡起了石头,像那晚想扔你窗户那样,我真想扔她们一石头。结果还是没有。
在我都快忘记你还有你的汤时,我听见小媳妇们又在谈论你了,可这次有点不一样,她们不再瘪嘴、皱眉什么的了,而是哈哈大笑,跟捡到了珠宝似的。
我听着听着转身就往你那里跑去,跑到半途,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地哭了。
那年初雪,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你。
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只依稀记得当时小媳妇们在那嘻嘻哈哈,是这样叫你的:阿芸那个脏货,好端端地竟戳了狗子那二流子一剪刀,被公安带走了……
而今你如果还在,也已是耄耋老人了,阿芸。
那年冬天,你伸过来一勺热汤,稀松平常的姿势,漂漂亮亮的样子。
原来,我们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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