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居住的街道
他说刚踩上野草野花铺成的松软土地那时候,空气里的草腥和牛粪味太养心了。他还说跟着的县教委干事小邓说,你看这风景,我都不想走了。其实那种险峻山石和陡峭,对过客来说确实是绝对的天然惊叹。草木葱茏,鸟语花香,雨雾晴岚,甚至白雪皑皑都是另外一种感官刺激。 风吹过山谷,也吹动了满山的小草小花小叶子,风裹挟的也有他的一声微叹。我和他坐在大石头上,听着脚下面山谷里的风鸣,朽腐原木搭起来的两间屋如两只超级壁虎攀附在绝壁上,壁虎边上挂着那面国旗呼啦啦响,声音之巨略有回音。 我说这种创意真缺德。 他摇摇头说,要感谢绝壁,这学校若建在别的地方,就没有新闻价值了。 我听了脸红。我知道那潜台词是没人知道的地方就没有人来关注。 他说有人已经策划换钢梁彩瓦,春暖花开,他们也该来了。 我说就不能换个地方,都是小孩子。 他说人家就是看上这个绝壁了,初来咋到的人都说那是风景。 我摇头。 他看看天说,去年今天都下雪了,今年来得晚。你们文人咏雪很浪漫,我的学生们要忍受寒冷,我讨厌下雪。
我们坐在大石上,身后站着他的一个学生。让她坐,她摇头,只好那样。他看女学生的眼睛有些恍惚,我不以为意,但我明白若不是他今天家访及时,可能这个女生就要上城打工了。
女生穿着一件红的半旧外套,一袭白围巾飘在身上。村长说那是给闺女上城准备的,算了,你领走吧。她走在前面,我揣测她大概13岁?他走在我后面,只管踩着野花野草不吭声。
山路不好走,但总算有路。他说要及时砍杀荆棘,要不然它们会吞了路。山水冲垮的地方,他要让村长找石匠泥瓦匠赶紧修补。我想这路,过客看的是原生态景致,他看的却是一步能踩下一个脚印。
上了山,远远听见教室里嘻嘻哈哈嬉闹声。他快步冲在前面进了教室,教室哗地平静了。能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支竹条,我笑笑拐进了另一间屋。女生也跟了进来,我问她咋不去教室。女生说,不到时间,我先收拾收拾屋子。
屋子不难收拾,都太简单了。他回到屋,咧嘴一笑说,我不在,都要翻天了。我冲女生的背使个眼色,他说不到时间,最后一节课才轮到他们三个大班学生。女生放下手中的东西说,老师,给你熬粥吧,早点炖上锅。他点点头。女生出了屋子。他解释说她去生火。我拿出背包里的腊肉烧鸡鱼干板鸭说,来看你就带了些吃的。他笑笑接过去放在案几上。
我问他,你咋看女生那眼神,她太小啊。 他悄声说,别大声。去年八月,我的支教时间就到了,打算走,没人来接替也要走。你知道欣欣已经等不及了。她说小姐妹都怀孕了。 我笑了,说,女人差不多都希望怀孕,那是荣誉象征。 他声音更小了,扬起下巴冲屋外面女生点了点说,她爹看实在留不住我就急了,我是后来才揣摩出来的。 我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估计谁也挡不住欣欣想怀孕。
他说,她有天肚子疼,我吓坏了。我扶着她来我这床上休息一下,我去上课。她却拉着我的手说还疼,我真怕出人命,就想背着她下山看病。她说给她揉揉肚子就好了。我也没多想,就给她揉肚子。你不知道女生是咋做的,她一下子脱了下身衣服,光着,还说这样揉起来好点。我看见了她不该让人看见的地方,赶紧拉了被子盖住她说,这孩子咋不知羞丑。她却哭了,泪哗哗的。后来我就想她肚子突然又不疼了,只是哭,我想想这怕是村长教出来的。果不其然,我去村长家告别,村长闷着头不吭声。我放下手里的东西要出门,村长说,俺闺女肚子疼,我听她说你脱了她裤子?我一听就急了,赶紧说那不是我干的,那是她自己要脱。村长就冷笑了,说,你走吧,我领着闺女去县城说说。
我笑了,说,这老家伙狗屎窍想绝了,亲闺女都不顾脸了。
他说,其实后来我留下是因为女生站出来说是她自己脱的,她让我赶紧走,晚了跟不上11点那趟车。我没走,答应再干一年,村长只知道笑但始终不说那是他的主意。这又一年了,超了几个月了,我不知道咋办。 我出门去,看见女生并没在灶边,而是远远靠在石壁上沉思。我肚子一咕噜,她听见了,转起头来才看见她泪迹未干。她笑着说,就快了,就快了。
吃米饭有腊肉,他吃得很香甜。
我说让女生也来吃吧。 他说她得去领读课本,给留一些吧。 我说怀孕那事咋办了。 他说她已经怀孕了,别人的。 走时候,他正在上课,他让女生送我,说得走快点,慢了赶不上那趟车。女生送我到能看见公路的岭上,她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递给我说,我没啥礼物,这是别人送给我的,一直不舍得戴。我只求你找些志愿者来当老师,替换我老师赶紧回去。他该回城了,可没人来,只好苦了他。
我上了车才哗哗掉下泪,手里紧紧攥住那条白围巾。
边上一个大嫂问,兄弟咋了? 我说没啥没啥。 大嫂说,想哭就哭吧,俺现在想哭都没泪了,哭干了。 或许应该忘了他,忘了送我白围巾的女生,忘了村长,忘了那个怀了别人孩子的欣欣,甚至去忘掉绝壁上的教室其实是风居住的街道,或许这样,我才会不装模作样流眼泪,才能高尚典雅起来,才能风花雪月起来,才能做一个幸福的不纠结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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