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号作品 农民工（组诗）

紫晶儿

农民工是什么

农民工是什么

是一个时代的符号

是乡愁病的长期患者

是移栽他乡的秧苗

是砌墙的砖

是扶得上墙的泥

是一群在他乡寻找故乡的蚂蚁

是略懂建筑美的诗人

是留守儿童他爹

是留守妇女的老公

是空巢老人的儿子

农民工的爱情

那是一个缺牙断齿的冬天

确切说是大年初一的第二天

天比人心还冷

他左脚跨过故乡

右脚毅然决然地走进异乡

像一根被拦腰斩成两截的蚯蚓

疼痛，并扭曲着

挺着大肚子的媳妇

一手捧着肚子里的儿子

一手忙着用手在空中写字

看那痛苦的程度，好像是想你两个字

火车太不解风情了

那个“你”字的最后那一点还没写完

你就流着泪跑了。是残忍还是不忍？

你不是铁做的吗，为何心肠也有软的时候？

农民工在公交车上打盹

中国人做着中国梦

而农民工在梦里

还是一个农民工

长长的口水

像蜘蛛吐出的丝

悬吊着他毫无安全感的人生

他笑了一下

仿佛那口水的长度

刚刚掉到他家所在的地图

断指

  

连续转了八九个小时了

机器又冷又饿

他瞄上了二哥思乡的手指

反正那双手本就是流水线的一部分

反正老板不会保护那双手

新闻也不会，劳动法也不会

反正那双手机械重复着上班

加班，上班，加班的动作

已经分不清，是机器还是手

反正不吃白不吃

再说了，这又不是第一次吃手指

再说了，那些手指都没把他咋的

他这样想着

狠狠地一口咬下去

瞬间，二哥的眼泪在疼

骨头在疼，纱布在疼

工友的心在疼

流水线型的疼，机器般立体的疼

阴影与阴影重叠的疼

从脚到头不断升华的疼

血淋淋的疼，赤裸裸的疼

就连这个时代都充满尖锐的疼

而老板的麻木，和机器的无动于衷

更在他的疼痛的伤口上

撒了一把厚厚的盐

林木匠

  

大概是因为姓氏里面有两个木字

所以他此生和木头是分不开的

木头，木脑，木手，木脚

甚至生性木讷，木头一样生长着

他从不会对生活嚷嚷一句苦

也不会用一个句子表达快乐

他用木头给别人盖房子，做家具

当然还包括棺材

甚至于有时候，他的上眼皮

像棺材盖一样盖住下眼皮的时候

他梦见过奢侈而又性感的死亡

那死亡好像并不遥远

好像就在他施工的空地上

还不停地对他微笑，招手

他想了一下

他一辈子折腾生活

生活也折磨他

一辈子刨制木头

生活也如法刨制他

就在昨天下午

他从高高的秋天摔下来

来不及喊一声妈

来不及交代一下后事

就摔断了他60年

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日子

他做梦也没想到

他前几天加班加点地

为90岁老母亲赶制的棺材

却给自己派上了用场

那是何等的悲伤！

他到了那边，

以后是不是不那么累了？

谁也无法盖棺定论

下班后的农民工

  

当监工的太阳下班以后

农民工的身子才勉强下了班

但心还在累着

明天还有几个土石方还要挖

有几十平米的瓷砖要贴

有几百斤水泥要和

还有一个60来岁的

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农民工

还得去看看是死是活？

工地上的老板，像和稀泥一样

使劲儿把这事和来和去

实在不行，又像泥水匠糊墙壁那样

哪儿不平就抹平

农民工心里不平呀，使劲儿喝闷酒

因为太累了，只要了两个小菜

一碟花生米的农民工

夹花生米的时候，手使劲儿颤抖

那悬空的花生米

像脚手架上的农民工一样

一不留神，就摔下去了

先是撞在桌子上，皮开肉绽

然后从桌子上跌倒地上

骨头都破了碎了

最后，还打了七八个滚

彻底变成了一粒灰尘

喝农药的伯妈

  

伯妈一家四口人

或者，更准确的表达是

三个精神病患者加上一个正常人

大哥是因为生了个小儿麻痹症的儿子

把大嫂赶出了家门，把自己

也像诗歌一样

赶上了绝路

二哥是因为和二嫂

一个上白班，一个上夜班

两条相交的线，逐渐变得平行

更何况，一丝不苟的流水线

拉着二哥这台机器高速运转

他彻底崩溃了

伯伯是因为两个儿子的事

整日念念叨叨，

念念叨叨

他开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慢慢发展到把买菜的钱向天空随意抛洒

好像要给自己买路

最要命的画面是这样的

三个疯子，一个狂跑

到处找媳妇

一个整天吼着杀杀杀

妄想杀死当监工的太阳

一个吃自己的手指

用疼痛证明自己的存在

这时候，所有的疯子

都把矛头指向了伯妈

所有的疯子都在骂她

为什么还要煮饭

干嘛不把锅儿吊起当钟打？

为什么还要挖土

是给谁掘的坟墓？

为什么买了一台打米机

还在运转，还在加速

是不是不想活了

是的，她不想活了

她选择了喝农药

和庄稼一样

那味道比汗水和泪水好喝

她好渴，一口气就喝了一大瓶

她再也听不到他们的骂声了

真好

她再也不管马打死牛

还是牛打死马了

真好

她再也不当疯人院的院长了

真好

事实上，她还是被三个疯子轮番骂着

死女人，还不起来煮饭？

死老太婆，你吃的什么

怎么不给我留点！

死女人，你竟敢装死，

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忙

  

一生忙碌的老农民工

在骄阳下忙

在脚手架上忙

在塔吊上忙

在一面墙上忙

在温饱线上忙

最后，他选择了在一块木头上忙

忙着给自己打造一口合身的棺材

至少比穿在他身上的每一件劳动服

更合符尺寸一点

至少比他现在所居住的屋檐

要能够抬得起头一点

他还选择了在一块石头上忙

忙着刻上农民工三个字

忙着刻上苦和累

这两个儿女

其中，农民工三个字

要刻轻一点

浅一点

因为他们活着的时候

已经够沉重，够疼痛的了

死后，就没必要一笔一划

都深入时代

没必要一笔一划

都看得见血

病

  

在骨科

农民工的父亲

忙着治疗颅内出血

锁骨粉碎性骨折

在妇产科

农民工的老婆

忙着剖腹

产出一个接替他们的小农民工

“他，是一种苦生出的另一种苦”

还没落地，小农民工就哇哇直哭

他的眼泪

只不过是苦海里多出的那么一两滴

谁会在意？

农民工的心，一会儿跑到骨科

一会儿跑到妇产科

像一个输液瓶被高高悬挂着

无法在病床边的空椅子上落座

其实，在他的父亲和老婆

同时住进医院以后

他就得了一种病

一种病入膏肓的不治之症

那就是活着

比死还难的活着

榨汁机

这些来自乡村最鲜活的词语

比如草莓

比如苹果

比如梨

被城市这个榨汁机

榨干了汗水

和眼泪

取尽了智慧和心血

然后把一堆残渣扔回乡下去

故乡疼痛不已

坐在花坛边的农民工

  

累了，农民工一屁股坐在报纸上

以此占据更大的版面

博得大家的关注

而报纸并不是安身立命之所

确切地说

他是寄居在富人的花坛边上的

他是不确定的，不稳定的

花儿们立刻皱眉，捏鼻

歪向一边

以此表示要和农民工划清界限

要把美丑，香臭

彻底泾谓分明

“
哗”的一声

一盆冷水从天而降

彻底让农民工清醒

富人的地方

不是脏兮兮的穷人

可以随随便便待的

农民工不准上公交车

当灰尘爱上他们

劳累爱上他们

疾病爱上他们

烈日爱上他们

砖块，水泥，石灰，预制板，

脚手架爱上他们

他们却得到了花儿的恨

行人的厌

空调的躲避

就连接送他们上下班的路灯

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甚至，和他们一样劳碌奔波的公交车

也只留给他们，一个尾音

春节农民工返乡

把疾病，汗水，伤疤和疼痛

通通打包，把坏消息都删掉

把小孩，老人，村子，炊烟和看门狗

用火车，汽车这两个动词拉近

早早的，腊肉，炊烟，笑脸

都挂在村口最高的地方

望着他们，望着那个名叫远方的地方

名叫思念的地方

之二

一年到头了，他们挣的那点血汗钱

被房租吃掉一些，被水电费吃掉一些

被路费吃掉一些，被伤病吃掉一些

被生活费吃掉一些，然后所剩无几

所以他们，只有像车轮一样

灰溜溜地滚回去

一张车票

一张揉得皱巴巴的车票

被反复摩挲

反复细看

那上面的故乡清晰不？

稻香真实吗？

炊烟是不是用方言

写来一封长信

河水也许正在一遍一遍地

想您的倒影

你把车票使劲地握着

害怕一阵风，像吹你那样

把故乡吹远

你握着的时候

也握住了故乡的温暖

火车

每年春节，你这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工

装满一肚子乡音，就翻山越岭地

跑到外地打工去了

留下一个远方和背影

让故乡踮起脚儿守望

谁都知道，你脚下的路并不平铺

也不直叙，一生的奔波

更不比一辆火车

慢得了多少

弟弟是一棵庄稼

泥胳膊，泥腿

连鼻子眼睛都不知道

长在哪里，弟弟活脱脱就是

一棵土生土长的庄稼

对于一棵依赖故乡的庄稼

最大的悲伤莫过于

被他乡反复移栽

喂养他的不再是方言

而是不老的乡愁

他把煽情的月光吞下

把忧郁的闪电吞下

还是不能治好他的病

能治好他病的

只有故乡这座医院

作为一棵庄稼

他最大的中国梦就是

开花，结果

然后又以一颗种子的形式

在泥土里躺下

争取来世还当一棵

故乡和泥土从不嫌弃他的庄稼

暮雪

是的，她不想活了
她选择了喝农药
和庄稼一样
那味道比汗水和泪水好喝
她好渴，一口气就喝了一大瓶
她再也听不到他们的骂声了
真好
她再也不管马打死牛
还是牛打死马了
真好
她再也不当疯人院的院长了
真好

山不转水转

{:soso_e163:}

简池

埋头一D！


简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