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暮雪 于 2014-3-4 21:02 编辑
今天是除夕,年关将尽,病房少了很多病人。
8床的那对夫妻也要出院了。
女病人是这家医院小儿科的主任医师,姓周。上班时间崴断了脚,小腿骨裂,属于工伤。周医生家就在医院附近,父母公婆孩子亲朋同事领导,前来探望的人从早到晚川流不息。领导说,小周啊,祝你早日康复回来工作。同事压低嗓子说,周姐,说真的我们很羡慕你呢。医生这个行业没有节假日,这次你正好趁机休长假哦。工伤么,反正都是有单位负担。
周医生老公是做某种高端科技产品的,为了照顾妻子把电脑都带上了,病房当成了临时办公室。组织开会介绍推销产品年终催款,从电话到网络忙得像个陀螺,键盘打字声手机铃声通话声交叉起伏,仿佛一个人演奏一个乐团的交响曲,可惜观众寥寥。
男的办完手续进来时肩膀松垮垮仿佛卸了一个重担,“回家喽,回家过年喽,刚刚我妈来电话说年夜饭已经就等着咱们回去吃呢。”周医生支着拐杖坐在床上和大家告别,再会了。
再会了。芋杨和母亲回应她。7床的老奶奶眨眨眼睛回应她。
一句再会言珍重,医院里的道别就是相互的祝福。
护士随后就进来给8床换了新床单。
病房里只剩下芋杨母女俩和7床的老奶奶。
7床是靠门第一张病床,老奶奶已经八十岁了,半个月前不小心滑了一跤,腰部骨折,躺着不能动,家里给她请了个护工阿姨全天候服侍。老奶奶儿孙满堂,因为都要工作学习,只能偶尔抽空前来看看。前几天,她的曾孙子天天跟着孙媳妇一起来了,小家伙乌溜溜的眼睛里盛满了好奇,东看看西看看跑来跑去,最后被他妈妈拽住了现场表演背了首床前明月光,清亮亮的童声让大家一瞬间错以为这里是幼儿园。
周医生夫妻才离开,老奶奶的儿子来了,捧了一大束鲜花,摆在床头柜上。
妈,这几天我不过来了。
嗯。你今年六十大寿了,亲戚朋友都请了吧。
请了。我在锦江之星预定了二十桌,时间是明天大年初一。
嗯,好的。
呃……年初二我陪媳妇回宜兴娘家拜年。小健他们要趁春节假期带天天去海南玩。
嗯,没事,我这儿有护士有阿姨,你就别操心了。赶紧回去吧。
那……妈,我走啦。
儿子把护工阿姨叫到一旁,给了一个红包,嘱咐阿姨多多照应。
要的要的。护工阿姨脸上堆满了笑容。
老奶奶的儿子走后,护工阿姨进来讨好地问老奶奶要不要洗头。
接下来,芋杨第一次看到了躺着洗头的过程。护工阿姨把一个黑色大塑料袋一半垫在奶奶肩膀下面,耳朵里塞了棉球,洗发的脏水顺着塑料袋淌进床沿的盆子里,老奶奶僵硬的身躯被阿姨挪来挪去却一声不吭。
母亲的盐水挂完了,芋杨说你睡会吧。
母亲点点头闭上眼睛,手术后睡眠不好加上一直发烧,连续几天折腾下来今天明显精神不济了。芋杨帮她掖了掖被子,轻手轻脚走出了病房。走廊尽头有两个男人在抽烟,窗户被推开了三分之一。芋杨发现这所医院的窗户都是这样的,不能全打开。据说以前能开的,几年前有个得了绝症没钱付医药费的病人推窗跳楼自杀后,窗户就改成这样了。
下了电梯来到一楼门诊大厅缴费窗口,芋杨口袋里揣着最后的一千元钱,这还是叔叔前几天送来的五千元用剩下的。
以往医院的大厅很像候车室,坐着躺着站着走着的人都有。看病的,陪看病的,看望病人的,更有蹭休息蹭厕所蹭空调的。今天却空旷得让人窒息,偶有穿高跟鞋的女子走过,鞋跟踩着大理石地面,清脆的回声连耳膜都震动了。
医院座落在市中心,对面是家乐福,右边是八百伴新世纪大东方百货等大型商场,芋杨知道那里的随便一款衣服鞋子就能抵她一个月几个月甚至一年的薪水。
有些清高的人经常会高谈阔论人的精神层面的富有和空虚,可芋杨就觉得钱他妈的真是好东西,她多么渴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挥霍大把大把的钱以填补空虚。
就像那天,母亲住院的第二天,芋杨去家乐福买毛巾卫生纸等生活用品,见服装区有美特斯邦威专柜,就用手机拍了个照传到群里吐槽,看见白色鸡心领毛衣配红黑格子呢外套好帅气,可惜没钱买,只能狂吞口水。几个小时之后一个群友就晒了刚刚在美邦买的东东:白色鸡心领毛衣红黑格子外套黑色灯芯绒裤子以及板鞋帽子袜子。
靠!居然一买就是全套,真是个不差钱的主。芋杨手指在屏幕用力一点就下了线。
在这个江南的繁华都市里,你可以对商场店员说讨厌那款牛仔裤的颜色,可以夜晚偶遇的某个人相拥在灯光昏暗处深吻,可以在酒吧喝得烂醉可以在KTV狂吼乱叫,却不能对着医院的窗口说你没钱缴手术费住院费医药费。
芋杨不是一个仇富的女孩,她也不是很在乎自己身上穿的是不是美特斯邦威,但残酷的生活就是非得让她时时刻刻感受着贫富的差异。比如说无锡吧,她的家坐落在无锡管辖最偏远的村庄,可除了户口本上的户籍显示是江苏无锡之外,出生上学到工作,她与这座城市鲜少有交集。
她对无锡最早的记忆缘自小学里的一次去鼋头渚的春游,烟波浩渺的太湖边有一块大石头上写着“无锡充满温情和水。”
再有就是和父母去叔叔家喝新年酒。那是一件很隆重的事,父亲母亲换上出客穿的衣服,到镇上坐公交,路上遇见熟人会问,老张哪里去呀?无锡兄弟家吃酒去。父亲回答的声音以往高了两个分贝。
叔叔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如今是公务员,有房有车,每次说到这个弟弟父亲就会有一股由衷的自豪感。似乎大多数人都喜欢并向往城市,叔叔就从农村奋斗到了城市,买房落户,娶妻生子。芋杨的父母虽然从未离开过农村,但他们对城市也有着同样的仰慕之情。在他们眼里,有出息的人或者有钱的人才有资格在城市里安家立业。
几年前,父亲患了癌症,来市里住院手术化疗,芋杨才对这座城市慢慢熟悉了起来,她陪着父亲一次次在充斥着来苏尔味道的白色墙壁白色床单以及白色的医生护士服之间穿梭,直到父亲去世。于是,她对城市最多的记忆停留在了医院。
如今又是母亲住院,已经小年夜了却还回不了家,她不知道为什么么只有二十三岁的她要面对那么多不如意的事?有时候她真想问问老天,当她应付不了的时候,可不可以不勇敢呢?
医生说,烧退了就可以出院。可手术后母亲一直在发烧。
母亲开始焦躁,母亲焦躁的原因是住院的费用,可越焦躁烧就越不退,烧不退就会继续用药延长出院日期,增加用药延长住院日期就等于增加住院的费用。
母亲焦躁芋杨可不能跟着焦躁,她调匀呼吸回到病房,却发现母亲还在沉睡,嘴唇干裂,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赶紧拿了毛巾给她擦拭,心里想着,医生说出了汗就能退烧的,如果退烧了明天是不是就能出院了,明天出院了就能离开城市回家了吧?可明天大年初一医生让不让出院呢?
杨杨。是母亲在唤她。杨杨,咱们不能在医院过年,我只是胳臂手不能动可腿脚还能走,咱乡下人发点烧不算什么的。你这就去跟医生说不管有没有退烧咱们今天一定要出院回家的!
芋杨被母亲虚弱而坚强的眼神震住了。
一小时之后,芋杨和母亲整理好东西准备回家,走到病房门口时芋杨回头看了看7床,护工阿姨正在给老奶奶吃水果,猕猴桃切两半用小勺子舀了喂进老奶奶嘴里,还是不是帮她擦拭嘴角的果汁。
那束摆在床头柜的鲜花开得真是烂漫呀,葱绿的富贵竹,粉嫩嫩的剑兰,红艳艳的康乃馨,细小素雅的满天星,在色调寡淡的病房绽放出了的一小片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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