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真实:作家不仅要见到众人所见,更要见到众人所不见
作家世界观最直接方式,便是他对于真实的理解,他眼中的真实是什么?
简单的说法,那就是作家为何而写作?一位真正的作家是为内心的需要而写作。这里所说的“内心的需要”与“精神的真实”有所不同,“内心的需要”是强调一位作家应该具备的忠诚,即对真实的忠诚。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内心首先让他真实地去了解自己,然后再真实地去了解世界。
这是难能可贵的品质,这品质不仅包含了忠诚,同时也包含了智慧与警觉。他看到了什么?他的目光所及之处事物是否闪闪发光?他不仅要见到众人所见,更要见到众人所不见。因为作家眼中的现实已经不是客观意义上的现实了,已经转化成立场和角度了。
作家必须关注现实,关注人群的命运,这也是在关注他自己,因为他孕育在人群之中,置身于现实之间,所有发生的,都与他休戚相关。
长期以来,我的创作都是源出于和现实的那一层紧张关系。我沉湎在想象之中,又被现实紧紧控制,我能够明确感受到这种类似分裂的状态,我无法使自己变得单一,我曾希望自己成为一名童话作家,要不然就是一些实实在在作品的拥有者,如果能够成为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我和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也许会得到缓和,可是这样一来,我的作品中的力量也会因此而削弱。
作家应该去寻找真理,我所说的真理不是观点和看法,是事实,永恒的事实,连接着过去和将来,又穿越了现在的事实。在这样的作品里,我们才能听到高尚的声音,这高尚不是指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与恶一视同仁,以同情的目光去注视世界。
真正的作家是为内心的需要而写作,不会为坚持某一理论或者某一流派风格而写作。一成不变的作家只会快速奔向坟墓。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捉摸不定与喜新厌旧的时代,事实让我们看到一个严格遵循自己理论写作的作家是多么可怕,作家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在于经常的朝三暮四。
所以我宁愿相信自己是无知的,实际上也是如此。任何知识说穿了都只是强调,只是某一立场和某一角度的强调。事物总是存在两个以上的说法,不同的说法都认为自己掌握了世界真实,而真实却永远都是一名处女,所有的理论到头来都是自鸣得意的手淫。
对创作而言,不存在绝对的真理,存在的只是事实。比如艺术家和匠人的区别,匠人是为利益和大众的需求而创作,艺术家是为了虚无而创作。因为他们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无知者,他们唯一可以真实感受的是来自精神的力量,就像是来自夜空和死亡的力量。
先锋小说:先锋文学重视到了叙述领域里的所有技巧,唯一疏忽了抓住读者的技巧
今天,对于所有开始写作和还在写作的人来说,小说早已不是首创的形式,它作为一种传统为我们所继承。因此我们无法回避这样的问题,我们写作的意义何在?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什么?
我自己的回答只能是这样: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使这种传统更为接近现代,也就是说使小说这个过去的形式更为接近现在。
我在当时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成为先锋文学的一员,我只是不喜欢当时流行的那种小说叙述方式,我感到它们的笨拙,并且单一,在表达时总是给我种种束缚。尤其是语言,当时我认为被文学广泛表达的语言是一种确定了的语言,或者说是日常语言,是消解了个性的大众化语言,这种语言向我们提供了一个无数次被重复的世界。
我那时反对语言大众化,我认为世界并不是像一把椅子那样明白易懂。那时我感到世界并非一目了然,面对事物的纷繁复杂,语言时常显得力不从心,无力做出终极判断。为了表达的真实,语言只能冲破常识。
应该说先锋文学在叙述上完善了中国当代文学,从而彻底清除了遗留其中的非文学因素。正因为有了先锋文学,今天的文学才如此丰富和充满朝气。先锋文学重视到了叙述领域里的所有技巧,唯一疏忽了抓住读者的技巧。
就我个人创作来说,是始终处于变化之中。《呼喊与细雨》(《在细雨中呼喊》原名)《活着》与我过去的作品不同之处,那就是人物来到了我的作品中。
一直以来,我对那种竭力塑造人物性格的做法感到不可思议。我实在看不出那些所谓性格鲜明的人物身上有多少价值,那些具有所谓性格的人物几乎都可以用一些抽象的常用词语来概括,即开朗,狡猾,厚道等等。性格关心的是人的外表而并非内心,因此我更关心人的欲望,欲望比性格更能代表一个人存在的价值。
我不认为人物在作品中享有地位,比河流、阳光、树叶、街道和房屋来得重要,我认为人物和河流、阳光等一样,在作品中都只是道具。河流以流动的方式展示欲望,房屋则在静默中显露欲望的存在。人物与河流、阳光、街道、房屋等在作品中组合一体又互相作用,从而展现出完整的欲望。这种欲望便是象征的存在。
先锋文学能持久吗?
后现代主义里看到的只是聪明,标新立异,听不到大师的声音
欧仁·尤奈斯库说,“当一种表达形式被认识时,那它已经陈旧了。一件事情一旦说定,那就已经结束了,现实已经超过了它。”
在三四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期间,是先锋派在人类精神活动的各个领域里最为积极的时代。在他们那里,没有统一的行动纲领,也没有统一的思想准则,他们之间唯一的共同之处那就是反对所处的时代,反对现有的文学规则,制定自己的文学规则。这时候他们不再是现有体制的破坏和反对者,而成为了现有体制的保护神。所以说,先锋派在人和时代,任何领域里都只能是一个过程,一次行动。先锋派不是主义,也不是最后的目标。先锋派是冲锋,或者像词典里所说的,是一支武装力量的先头部队,其任务是为大部队进入行动作准备。
中国的先锋派和西方的先锋派不同之处在于:西方先锋派是文学发展中出现的,而中国先锋派是在文学断裂之后开始的。并且是世界范围内不太可能出现先锋派的时候出现了,它的出现不是表明中国文学已经和世界文学走到了一起?
我想今天的文学和世界文学趋向了和谐。文学今后该向何处去?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但有一点已经明确,今后的文学不会是二十世纪的现代主义,现代主义到今天已经完成了,已经成为了权威,成为了制度,成为了必须被反对的现行体制,否则文学就不会前进。
虽然有后现代主义出现,可是我们在后现代主义的成果里看到了什么?我们所看到的只是聪明,只是标新立异,看不到标志一个全新时代到来的日出景象,也听不到大师的声音。后现代主义说穿了只是现代主义的残余,正是它的出现,我们才意识到一个时代过去了,另一个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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