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凄苦,我们罪无可恕
儿子的学校门前,有个卖麻辣串的女人,身材高挑面容姣好,三十多岁却依然美丽动人。孩子们看不到她眼神里的凄苦,给她冠以一个庸俗的外号,麻辣西施。但是孩子们不知道,十几年前的麻辣西施也是一个朝气飞扬的学生。她是的我高中同学,她叫陈淑红。
从高一开始我就是班长,统领群雄。女生不用说,自然是以我为中心,唯我马首是瞻;男生们对我也是服服帖帖,虽然有几个捣蛋鬼暗地里叫我男人婆,但是没人敢当面跟我过不去。全班同学中,唯一一个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就是陈淑红。她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高傲得如同一只白天鹅。但是我也拿她没辙,她的成绩好,每次考试结果,都与我不相上下。在背下,我们把陈淑红比作红楼梦里的妙玉: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没想到,这只高傲的白天鹅也有折翅的时候,那是高二下学期开始不久发生的事。
那天晚自习,高三的几个痞子生突然冲进了我们的教室,围住张淑红一顿谩骂。我便问那几个男孩,“怎么回事啊?”其中一个男孩还比较客气,跟我说了原因:“放学的时候,在操场上读书,我们跟这个小女生开了两句玩笑,谁知道她竟然破口大骂,几乎把我们家八辈祖宗都扯上了!”
我明白了,他们招惹陈淑红,反被臭骂了一顿,这是报仇来了。几个男孩手指陈淑红还在污言秽语地骂着,全班同学看看当事双方,又看看我,很明显是想听听我的决定。后排几个高大的男生已经站了起来,束腰带卷袖子,准备放手一搏以维护班级荣誉了。
如果我真的一声令下,或者以眼神示意班上的男生,那么全体一心,气势上自然能压倒那几个痞子生,不战而屈人之兵,让他们知难而退。但是我没有,我很幸灾乐祸地想,陈淑红这只骄傲的天鹅,会怎样应付这个场面?我看了看身边的女生,她们似乎跟我一样的心思,眼神里写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格言。
谩骂又持续了一两分钟。陈淑红没有还口,低着头,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我看时机也差不多了,正准备有所指示,却听见一声怒吼,一个矮小的身影随声而上,跟那几个痞子生厮打在一起,教室里顿时乱成了一团。
这个救美的英雄是我们班最不受重视的男生,叫张奎,又矮又丑,罗圈腿罗锅背,而且还整天咳巴咳巴的,不知道是肺结核还是气管炎。力量悬殊,张奎毫无疑问地被揍了一个满脸乌青鼻血长流。这下,几个痞子生犯了众怒,不等我下令,后排的男生已经冲了过来,卸了板凳腿围住外敌一顿痛扁。
校长和班主任先后赶到,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扩张。随后我和张奎、陈淑红被带进教导处训了一通话,无非是问清情况,然后告诫我们谨言慎行用心学习之类的。
回到教室的时候,晚自习还没结束,我很大声地对着陈淑红吼了一句:“陈淑红,以后不要到处招摇,你看你给班级带来的麻烦!”
鸦雀无声中,听到陈淑红的一声嚎啕,她抱着书包冲出了教室。我的心里涌起一股快意,陈淑红,原来你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坚强……。
但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由于张奎的挺身而出,我们自然而然地妄生出许多猜测。后来,猜测又变成了调侃,调侃又变成了流言。男生们经常指着陈淑红对张奎说:“你老婆。”女生们也经常指着张奎对陈淑红说:“你男友。”甚至有几个疯丫头,也效仿男生说:“你老公!”我对这一切熟视无睹,既不制止也不向老师反映。在那个无聊的时代,年轻的我们总以为八卦绯闻有益身心。陈淑红终于彻底地放弃了她的高傲,以沉默来应对这一切,那张冷艳逼人的脸也迅速地憔悴起来。期中考试过后,我很得意地看到了陈淑红的名字排在最后十名之列。
就在离学期结束还有两周的时候,张奎和陈淑红毫无征兆地一起退学了。接着,又传来一个令我们惊掉下巴的消息:陈淑红和张奎就要结婚了!
毕竟同学一场,班上的几个活跃分子建议凑钱买礼物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婚期也刚好是星期天。我是班长,理所当然地被绑架着同行,我们几个代表全班同学送上了一份祝福。其实我的祝福很不真诚,我参加婚礼的目的是想看看,他们站在一起,究竟是怎样的不般配!
婚礼上,陈淑红一袭红衣,眼角却挂着泪水,侧面看去,小腹竟然微微隆起。张奎笑得腼腆,但是笑容里洋溢的幸福随手可掬。在这一刻,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忍,我甚至想问问陈淑红:“这是为什么?”
我终究没有问出口,后来从其他同学那里得知了关于他们的一些情况:那天晚自习陈淑红受辱以后,又被全班同学取笑,心中苦闷,和张奎越走越近,终于有一天醉酒,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还听说陈淑红自杀过,但是没成功。
我叹了一口气,一丝莫名的情结涌上心头——再也没有这样的对手了。
高中毕业后,班上的同学各奔东西,渐渐地失去了联系。
再见陈淑红是在五年前的同学会上,那时,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单身母亲。张奎结婚后,和烟酒越来越亲近,而且还迷上赌/博。陈淑红心高气傲,哪里看得惯这样的丈夫?所以两人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突然有一天,张奎吵架后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丢下了陈淑红和一对小儿女。
我们心中愧疚不胜唏嘘。同学阿兰眼里噙着泪水说:“淑红,如果那天晚自习事件后,我们不拿你开玩笑,事情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我想堵阿兰的嘴,但是迟了一步。陈淑红一听这话,和十年前那个晚上一样,嚎啕一声冲出了门外。只是这声嚎啕,比十年前更加悲苦更加无助……。
如今的陈淑红来到了城里,赶巧就在我孩子就读的学校前摆摊做生意。我们每次见面都会亲热地招呼,站在路边聊上半天,仿佛一直是最好的同学,最好的姐妹。但是不管她怎么微笑,眼神里的那一抹凄苦却总是无处可逃。
我知道,她的凄苦,我们罪无可恕。(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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